梅森
1
血的颜色,从鲜红变深,凝固成深红,直到皱成黑色,一部分渗进土壤,最后的部分被风吹散。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在生命终结时他该想些什么?我只知道,他低着额头,鲜血从口中喷出,说不出话,手脚无措,那时候民间叫做黑白无常的鬼是否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只待灵魂出窍。他像一尊掉了漆面的塑像沉默极了,身体机能正在慢慢消失,口齿唇间最后的气,是秋天吹落最后的叶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一个人消失时,这种想法是真实的,他常常是躁动的,至少沉默极少。
我只知道那天他是下午两点出门的。戴了一顶黑色毡帽,带了那柄拐。
白色的衬衫因为汗渍在领口处留下再也无法浆洗发白的黄,一条黑色棉布裤子,一双半旧而粘着泥巴的布鞋,口袋里放着打牌的零钱,一包烟,一包洋火,在一群老人间,他成为最普通的一位,因为帽顶,已经看不出白花的发,但那细密的皱纹爬满额头和脸颊,跟我们眼前的叫做祁连的山伏在阔大的土地上一样,只是我们一样不确定的是浮现几何的时间,只是像个古老传说,它终于还是长在了年老体衰的患者,像烙印,越发深邃。
他年轻时是不打牌的,打牌是件消磨时间的利器。在有了过多的子女以后,娱乐是不需要的精神消费,很多年后,他老了,他开始学着打牌,票子很小,都是一毛两毛的资本,我逐渐意识到他缺失太多的事情,你看到他的笑来自纯属娱乐,而不是因为生活,他不用因为添了牛犊而喜乐,也不用为新收获的庄稼而满意,他只需要为那刻输赢而悲喜。
那天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天,他攥着的牌却让他力不从心,心口仿佛有一天炽热的火龙冲将出来,于是纸牌落地时,双手也像随机跌落的秋千荡至谷点。
那些鲜血无法束缚,我唯一想到的就是眼睛,混沌的光被抽走,也许很亮,但什么可能都无法看到,只有虚弱的灵魂还吸附在身体,他一定在一个虚无的地方,他明明睁着眼,却模糊的看不见人影。他想看什么呢?绝不是那副打了一半的扑克牌,也绝不是眼前这副惨淡的景象,那天太阳太烈,不能抬起头颅。
他可能迷失了方向,我见过那种情况,他坐卧在沙发,右手间燃着一支香烟,那烟很淡,穿不透时间,微张的嘴巴里游离着残存的香烟,就坐在上房那间红色的靠背大沙发上,我们一进院门他就能听见,我们一进房门就准确的看到他的模样,辨认出我们脑海的对方,更多的时候都是我们在辨认,他思绪迟钝,握不住什么,眼神僵硬。
我多希望他能抓着点什么,就同忍受痛苦时手中握住的那些物件,慰藉从手中蔓延,到胸口,到脑间。可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温热的血一口一口失去温度,他不在坚持,失去生命。
他被带上车子,卧在亲人的身前,我开始怀疑奄奄一息这样的词汇到底如何形容生命,不是总有一口气留下吗?石子路上的车飞速奔跑,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灼伤的味道,鲜血干涸,那些黑色的血迹凝固住空气,我们开始难受。
最先哭泣的人是他的妻子,突如其来的失去,让她内心惊慌,什么也不能说,恐惧开始生长。
2
医生最后的宣告,死亡从一具冰冷的尸体上升起。“肺化了”。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那颗不再鲜活的肺呼吸出几十年的生活烟火,最后的香烟击碎一副空虚的壳,悄无声息,他却毫不知情。
望着那狼狈不堪的景象和众人眼里的悲光,大家至少在这件事上保持着同样的心情,中国人向来悲天悯人,他们总会想到这一天。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他年轻时的画面,一个人赶着一群牛羊从新疆出发,那么遥远,风尘仆仆,只是为了抵御生活的艰难。我的记忆翻涌,我想到一句话:他在拼命奔跑时我们几乎忘记了风,他停下时,我们却在怀念风,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像从来都就是。
庄稼一茬一茬的换着种,从西瓜,麦子,到玉米,泥土潮湿却未曾改变。好多东西我们是没法停滞的,他开了头,走的很慢,辛苦。但我能确定一件事,生前,他那张坚毅的脸有让我畏惧的东西,包括她的子女,每当他在开口讲话时,大家都在保持缄默,打破一种常规的静默是需要勇气的,我们暂且把那叫做来自父亲的威严,苦恼和喜剧都在这场气氛里,像一场循序渐进的雨,每一滴都很有分寸。
随即而来的吊唁,在有着相同血脉的亲人之间迅速展开,事实就是如此。一方红漆雕花的木质盒子列在上房,并不大,也不高,甚至无法填充满一间屋子,可是在那上方笼罩的阴沉像是一个穹顶,憋压在胸口的气,进的很慢,呼出倒是急促,情绪使然,我们艰难的认识到活着是件幸福的事,哪怕总是有出乎意料的事情横亘生活。那具冰冷的身体,现在就那样躺着,不会再有呼吸,无论怎样的喧嚣都已无关,我们极度柔软着内心,开始挥下那些搁浅咸涩的水。
最后的追联被安排就绪,只准直系亲属再看一眼,那方盒子的长短刚刚大出一拳的距离,没有血色的面容安然无恙,最后的气吐纳干净,时间被凝固,囚禁于盒子。人开始变轻,心跳加速,失去重心游荡如魂,院落里,房间里我看到所有人都在静止,他们目光都在朝向那方盒子的方向,木质的钉嵌入,一段一段压住最后的明灭,那是两条不同的路,你从未知晓,而是愿意去盯着,盯着一个难以言喻的地方,把自己放进去,眼角翻涌出一小块海,一条鱼干涸而亡。
我甚至相信,只要记忆深刻,我们就会记得这张脸,抱着理想的侥幸心理:也许很快就会过去。可我们却那么清醒,清晰的认识到死亡便是消失。
那晚,不,而是闻讯以后的母亲,已经抽抽泣泣连续几天,我想给她一个拥抱,她突然弱小的像一只羽翼之下的稚鸟,她的哭腔已不再强烈,而是尽力的让自己不要停止,这是她最后的呐喊,她失去了父亲,她的一面墙塌了。
3
六月的天空炽热,烧出一片云彩。
那片偌大的院落沉默不已,晚饭只有一个人吃,一个人做。还是那几个并不好吃却下饭的菜,土豆丝,茄辣西……炉火未尽,铁质的锅里热气顺着气浪上升,灯光很暗,因为灯泡没有坏,它还是要被使用,好像它的暗存在于过去,我们端好搪瓷的大碗坐着,没有人先开口说话,特别是过去的事情。大家胃口还是跟之前一样,没有人少吃一碗或者多吃一碗。
他在抽烟时。我盯着他看,香烟一明一暗的燃烧着,我发现他始终可以在烟将要烧到头时,准确地掐灭,习惯使然。自我有印象以后,他总在抽烟,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们在六七月份长满冰草的田埂上割草,空歇时,背靠一棵大树砸吧砸吧的喷吐。这口烟总那么神奇,完了他又神气活现,拍拍屁股上的泥土,重新站立,那些力气仿佛又重新长回到身体。于是,我们开始不再介意抽烟,这当然是生活的一部分,总有一种理由是举起那根燃灭的开端,你总是远远就看到他在抽烟,好像看到春天的草破出新绿讨好眼球,在秋天那些烟应景,它们萧瑟,它们长驱直入深入骨髓,我看着他看到的世界,都是随着那根烟燃烧,有了一些空顿的时间让我们彼此休息,随着燃起的烟,融入晚霞。
他在抽烟时。我想到麦子那金黄的穗子高高挺举,有了麦子,插播的黄豆也在行道间相望,呼吸完一整个夏天的风,成熟有了令人羡慕的味道。他在腰间绑了一块磨刀石,随时为缺了锋利的刀补救,在笔直的麦田,他使劲流汗,我看到过好多人湿透的背,它们屈着身体一镰一镰的收割,在那一垄一垄的麦田倒伏,麦子只剩下麦茬时,他翻出香烟点燃,细风吹来。那些风是随着情愫生成一般,在四散的田野里它们到处奔赴,更像是流窜,也许只有空气极剧凝固时,它们才好趁虚而入那些柔软的内心,送去凉意。他盯着一群子女同样以躬屈的身体伏在地上,一茬一茬的白泛出,那些生活的黑夜才算亮起,他燃起烟看着,他吸的平静。
他在抽烟时。我见过他太多抽烟的情景,一根一根的抽着,不厌其烦,烟雾缭绕。记忆会退却,那些令人深刻的东西而是习惯,我们没法阻止一个抽烟抽了几十年的老头,哪怕他们已经咳嗽的要咳出自己的肺,过后又麻利的点燃一根,我们也只好目送。因为理由也只有“这不好好的吗,”下意识会告诉你但愿如此。
那些烟尾随良久,在一个午后杀死了他。
4
不久,原野的某处多出一座土丘,平静地流淌着岁月。长满杂草,被雪覆盖,怀念相隔一层厚厚的黄土。
在想那个午后,已经无法开口的他在生命弥留之际会想些什么,这些答案当然无所知晓,我们无法去猜测那些浅薄的回答,没法替一个受难者念出所有心声,当一件近乎绝望的事情降临时。或许几近的联想都比较笨拙,子女一类,生命延续,或者正视死亡这样的事实,当他低下头坐着,除了更接近生命体态消失,所有严峻的结果都只能让你这样想。
一年以后,我站在枯黄的墓冢前,表情凝峻,烈日下干涸的石头吸尽空气的水分。田野上是数不尽的麦子,当风吹来时,滑过脸庞,形成一排排麦浪。布谷鸟的鸟鸣让我停止呼吸,我开始目光空洞,所有的思绪上升到云端,安静,除了安静什么都没有,我一直在飞,看着变小的村庄,缩小的人,燃起的炊烟,直到我跌进一个无法跳跃的深渊,下坠,拉扯,耳边是呼啸。
回归现实,面前是矮矮坟墓,我不再去想那弥留之际的时刻,或者说是放弃这样的想法是让一群带着心生爱意无法摆脱现实的人重新认识些什么,不散的游魂早已上路,总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安慰自己。
一阵风刮来,他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