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琦瑶
母亲今年六十六了,一直生活在舟山,到的最远的,大概就是上海了。
母亲共去了三趟上海,一次是她二十岁那年坐着外公的船去的,一次是她结婚前由大姨陪着去办嫁妆,还有一次就是十多年前陪我到九院动手术。那次,当我被人从手术室推到病房,安顿下来后,母亲坐到我身边,指着住院大楼前的一幢高楼,轻轻地说:“阿瑶,我刚才仔细地数了好几遍,一共有二十八层。”我忍不住,笑了。麻醉剂的药性还没有过,我笑得一点都不累。母亲抓着我的手,又说:“我第一次来上海,船还没靠码头,你外公就说,戴帽子的注意一下,待会儿抬头数高楼时,要小心护着帽子,别让它掉下来。”我笑出了声。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投来惊疑的目光,母亲迎上去,骄傲又快乐。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五个弟妹。明理的外公外婆非常支持她念书,母亲也一直念得不错。因家庭成分不好,母亲上完小学,不得不终止学业,开始干活,比如织网、晒鲞。小时候的我,长着一张可爱粉嫩的苹果脸,经常有阿姨嬷嬷夸我比爹娘长得好看,母亲偶尔会瞥过眼说:“我做姑娘时,皮肤也很好的。”我望望母亲脸上的雀斑,免不得发愣。母亲就用手指点着我的额,“你当然没见过,我呀,就是因为晒鱼鲞,才晒出了一脸的斑。”
那时,老家的岛上办了家水产加工厂,厂里有个好几十亩的大院子,专门用来晒鱼鲞。“几千张竹席齐刷刷地朝南排开,一头架起,一头搁地上,每人每天大概就要晒满五十席的鱼鲞。我们抬着贼重的大木桶,从厂房来到院子,把桶里的咸鱼鲞一爿一爿晒到竹席上,然后每隔一个钟头左右去翻一次,一个白天下来,鱼鲞都干了。翻晒的时候,日头毒得狠,汗珠一串串淌下来,把脸淌痒了,就用手一抹,手上的咸水沾到了脸上,日头又逼得紧,脸更痒了,就用手指甲去挠。你说,我这张脸还会不坏吗?”
母亲说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舟山加工黄鱼鲞的事,晒鲞是其中一道工序,于母亲而言,这是她青春里一场辛辣的影像,或许说不上伤感,却也透着道不明的得意与失意。
母亲一直生活在舟山,像许许多多渔家女一样,从小就学会了织网。母亲织网的技术很高,不用低头看,手中的梭就能飞快自如地在密密的网眼中,穿进穿出,由满到空。每逢夏夜,母亲会到院子里,就着月光来织网。疏疏密密的网格,盖在母亲白皙的双腿上,像让她穿了一条漂亮的格子裙。
一年夏天,村里好多人都去山那边养殖场的滩涂上捡海瓜子,有外地人现场收购,捡的多的一天可挣十几块钱,相当于织网收入的好几倍。母亲自然坐不住了,挤出时间,也兴冲冲地去捡海瓜子。
这天,村里捡海瓜子的人回来得特别晚,待到星星布满了夜空,才陆续有人回,母亲一步一瘸,走在最后面,浑身都是泥。原来,养殖场的人也眼红捡海瓜子的收入,硬要赶走村人,把大海这笔恩赐归为己有。两帮人闹起来了,混乱中,母亲被人推倒在泥涂里,狠狠踩了几脚。
母亲的胳膊受伤了。离约定交网的日子越来越近,只能让放假在家的我来把它织完。只要前屋后院的女孩子探着脑袋,在我家门口张望一下,我就没了织网的心思,总想着出去玩。偷偷地向四周瞟去,母亲威严的目光好像从四面八方都会射过来,把我牢牢地锁在板凳上。
交网那天,我和母亲一起过去。验网的时候,网厂老板捏着最后一截网,盯着母亲,“自己看看!”正是我织的那一截,网眼大小不一,网结松松垮垮。母亲挤着笑,半低着头。“本来这顶网是要让别人织的——你看哪条船上的渔民会要这样的网,唉——”网厂老板跟母亲是本家,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绿沉沉的网上。母亲已不在他的眼里。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织网,或去捡海瓜子。家里缺钱了,她会跟男人一起跑到建筑工地上打短工,或者整日弓着腰,在菜园子里忙活,换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纸钞和硬币。
是我的怠慢,害了母亲吧,让她自尊的疤痕丑陋而深刻。我常常这样想,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不再织网不去海边的母亲,离海越来越远。她已很少再在我们面前提及那些与海有关的往事,有时我故意引她来讲,她也只是简单地说几句,再没有过去那番勃勃的兴致。特别是外公在海上意外离世之后,母亲对海更加沉默了。外公一生打渔,以海养家,正准备离海登岸,安度余生,却突然以一身咸涩,撒手而去。
沉默的母亲,自然也失去了原有的那份活泼与风趣。只有那次在上海九院的病房里,母亲破天荒地跟我拿往事说笑,而且还是外公的事,还是跟海有关的事。
原先,母亲一直守在家里,自前些年我和弟弟先后成家,又有了孩子之后,母亲就忙着在岛与岛之间辗转。有时,早上从弟弟家出发,坐船到我家,吃了中饭,聊了几句后,就坐船回自己家去了,一天之内涉足三个岛,漂过两片海。母亲从不嫌累,也不嫌坐船的寂寞。
去年初冬,母亲来我家,恰逢周末,天气又好,丈夫提议去海边走走。“海边有什么好去的?抬头便是海,出门要过海,这么多年天天跟海打交道呢。”母亲不肯去。我们执意将她拉上了车。
后沙洋的沙滩像一道弯弯的眉眼,安放在大海的额上。我挽着母亲,轻轻地走在上面。沙滩从容安静,只有海涛一潮一潮地挤上来。母亲抬起右脚,重重地踩下去,又抬起来,看看沙滩,看看鞋底,“这沙滩确实有点硬,不粘脚,让人爽心。”我忍住笑,“沙滩又不是泥涂,当然不粘脚。”“不对,有的沙滩一脚踩上去,沙子都会钻到鞋缝里去,走一圈就是一鞋沙,不爽!”我不禁笑出了声。母亲已甩开我,在前面抡着胳膊,大踏步地走着,突然又停下来,朝前看看,朝后看看,然后面向大海,挺挺腰杆,把双手举过头顶,像一个从未见过大海的年轻人,新奇又羞涩。
“我做姑娘的时候,一回跟人去拉石头填海塘。中午休息时,好多男人下海洗澡,一个后生竟然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了裤衩,哈哈哈——后来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破网片,围在身上,爬上了岸,哈哈哈——”母亲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地说笑往事了。面对大海,她又把自己打开了。
沙滩边有一块小草地,我让母亲坐过去拍照。母亲左顾右盼,终于选定一个地点,还没等我按下快门,又忽而转了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一片大海正露齿而笑,翻飞的白浪把大海的笑意,一直带到岸上,曼延开来。
这大概是母亲第一次真正看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