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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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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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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磨坊

           高处的磨坊

                                               李慧英

    最早时候,家里的院子坐东朝西,屋子也是。从院门口走出去不远,有一条土路。沿着土路朝北走,要上一个很大的坡。也不知道坡度究竟有多大,幼年时的高度和实际情况似乎差别很大。

屋子北面的地势就这样在记忆中很高,比我家院子高出一大截。现在想起来,那个坡度是很有些气势的,长大以后离家在外,会想起这地方。有一次回家探亲想去那里看看,就去找,却没有找到。到处都一马平川的,一条河还在,变窄了许多,河岸两边的榆树还在那里站着。一眼望去的平坦,屋子整整齐齐排列着,一家一个院子,都是坐南朝北的,哪来的什么高地呢。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路可以重铺,屋子可以重建,这么高的地势怎么说没就没了。当年的坡道,上去之后便是平地了,空空旷旷的样子。不记得有什么人家,有一条大河,盖了一处面粉房。几间房子,正好在我家斜对面,站在高处又毫无遮挡,我感觉自己整天在下面望着它,出不出院门都能看到。

它留在记忆里,没有多美,只是一处房子,站在高处。

面粉房是用泥土块垒成的,三角屋顶,与当地居民住的屋子一样,站在大西北,抵御着冬季的寒冷,夏季的干热天气。房子外观没有涂刷,也没有其他装饰,裸露的泥土,土质层的肌理与线条一眼就看得到,浑身上下都是结实的泥沙,仿佛那样才能抵挡西域的风雪。

房子在高处,因为是一所磨坊,所以常年散发出麦子粉碎时的香味,那些香气似乎飘出很远,飘进了我家小院,然后从皮肤细密的缝隙,进入我的味觉和嗅觉,甚至干扰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现在想起来,那些记忆似乎有些不合逻辑,然而它过于顽强地保留着,那些令人幸福的小麦的香味溢满空气,很像是真实的。

一所房子,在一片高地上牢固了自己的位置,似乎是可以确定的。它在那里圈住了自己。当年的茫茫戈壁上,迁居那里的人们翻开土层,麦子刚刚开始播种。世上的一种迁徙似乎在麦田里停了下来,大风粗粗糙糙吹着,是猛烈地吹着,风声是尖啸的。泥土房子就是我们孩子的全部,它高大,遮风挡雨,散发出食物的香味,给人安慰,让我们心里踏实。

那些年,面粉房一直站在高处,散发出幸福的味道,幸福也站在高出我许多的地方,离我那样近,近在眼前,又离得那么远。像一棵大树立着,飘出的每一缕香都像春天萌发的绿叶,痒痒地舞动着,诱惑着身体的每一个腺体,每一根神经。那些绿幽幽的感觉鼓动着我,仿佛有入口即食的美妙。

高处的磨坊是我幼年里的一所泥土建筑,里面有结构简单的机器,低低的轰鸣声音,小麦粉碎时流溢的香气。

母亲一天从磨坊的高度走来,是个黄昏。斜阳越拉越长,母亲的影子拖在地上,紧紧跟着她。母亲经过那个有一定高度的面粉房,走向黄昏中的院落。那天我记住磨坊的高度,实在是高出我家屋子一大截。母亲从高处走来,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暗色的衣服也镀上毛茸茸的边晕。母亲并不知道这些,

像黄昏在她的身后,虽然没有绚烂的阳光跟着她,我的眼前却是一轮火红,距我越来越近。

我常常在黄昏盼着母亲回家。六岁之前的这年夏天,我怀着焦灼的等待,母亲是等待的全部内容,她将自己的体力从清晨一直耗尽到白昼结束。我想或许有无数个这样的黄昏,而我何以只深刻的记住了那简单的一个,莫非它是个特别的日子。

所有实际的内容已经忘记了,只有那份等待在我小小的心里被放大,收藏到现在。

当然,她是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大多是出去劳动,偶尔的远行也只是去阿勒泰街上,买一些下面买不到的东西。我却是十分焦灼,甚至有些魂不守舍,吃得不开心,玩得也不开心。我似乎怕她突然间消失,怕在空气中再也摸不着,找也找不到她的那种凄惶。

我是过于恋家和恋母亲的孩子,小时候,母亲的每一次出门都让我揪心,让我牵肠挂肚,坐立不安。我在心里早早算好她应该到家的时间,盼着她快快从某一条路上出现。

那处房子不知道为何高出我家这么多,也不知这地势何以形成,我也相信并非记忆差误。可是如今它们却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陡峭的迹象,也丝毫看不出曾经的变化。这让我少了仰望的姿势,从我的院子望向面粉房,两三间刷了白石灰的泥巴屋子,然后由白色的屋子望向星空。

我不知道那是由于嘴馋饥饿所致,还是真的有人在研磨炒熟的小麦。

我甚至记得自己进过那磨坊,在那些肆无忌惮扑向我的香味里,浑圆的小麦早已荡然无存。它们已经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番模样,白白的样子,细腻而绵软,让人心生爱意。黄的麸皮也精神焕发,寻着新的去处。唯有装小麦的麻袋,空荡荡被扔在墙角。完全地泄了气一般蜷缩着,神情萎靡,无限空虚和失落的样子。

我本是冲着那炒面粉的味道而去的,我本想用舌头去感受那些令人流口水的香味,我更想找到那缓缓漂浮在童年上空的答案。而磨坊里玄妙的景象干扰了我的思路,我一边想着那些在麦地里浑圆结实的小麦,一边扭头瞅着泄劲的空麻袋。白色的面粉温柔而真实,我却忘记伸出幼年的舌头。所以,这始终成为六岁之前的一个谜,无从去解。

重新回想起这些,便觉得研磨熟面粉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所有的味道大概是小麦粉身碎骨的瞬间,拼却了浑身力气散发出全部的热,才能让自己在那一刻香气四溢。这或许还是小麦在尘世上,使出的最后一口力气。

曾经那些黄灿灿,在秋风中翻腾,锋芒闪烁的麦穗,在阳光下辉煌辽阔的麦穗,成熟之后有一天被人收了锋利,去了壳,削平了它们在田野上毛茸茸的,刺破空气的念头。这碾压的一瞬,或许是留在世上最后的语言,是它们的快乐也是最后的悲伤吧。

读高中时住在学校,一周回家一次。在返校的周日,母亲总会尽其所能给我准备许多吃的东西带上,有时会有炒面粉。炒面粉是用清油或者猪油热锅,爆入葱花,然后加入面粉、调料等小火炒熟,放凉之后装入瓶子里,吃的时候舀出几勺放在碗里用开水一冲就成了。我记得炒面粉时,麦子的味道就是一点点从铁锅里跑出来,暖暖的,痒痒的,刺挠着食欲,与幼时磨面房传出的香味很相似。

后来我知道,这个高处的房子原来就是面粉厂的几间厂房,河流的水力发电提供了小麦变成粉末,飘出麦香的动力。我又陆陆续续从父亲口中了解到,四小队就是七十年代中期,地区工作组驻扎期间,从面粉厂拆分出来,剥离开成为独立的村子。像一条河流在某处开了叉,朝着自己的下游奔流而去,换一个地方继续种他们的麦子去了。

这样想来,父亲当时所在的发电厂,飘香的房子,哗啦啦的河流,包括我家坐西朝东的小院,它们都是一脉相承,有着渊源的啊。磨坊早已不复存在,面粉厂房里当年的工人,很多已经倒下去了。他们多像一粒金黄的麦子,倒在深秋,一个沉甸甸的成熟季节。

每个秋天,都会有飘零的事物……

磨坊在高处,每天迎着朝阳,送走黄昏。后来,走着走着就走没了,我并不知道它消失在哪一片光阴里,是在清晨还是日暮不见了踪影。

而我却清楚记得母亲走的那天早晨,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突然有一种心脏被人攥紧的疼痛,母亲就在那疼痛中离开了我们。那时,她的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晨光,衣角晕染着毛茸茸的边晕。

我在河流的下游,另一条支脉里慢慢成长起来。一路上河流奔腾,裹挟着记忆的石子,冲刷着我,击打着我。 记忆里有很多流逝的时光,有麦子的快乐和麦子的悲伤,也有我的快乐,和我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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