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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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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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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渔人

          岛上渔人

                                 

                                                        赵悠燕

     梅花片片磕瓠犀

清晨,天光如水。渔人阿平徒步来到永丰塘,塘外,有大批的潮间带滩涂。此时,潮水刚刚退去,粘稠油亮的泥涂,泛着薄亮的水光,仿佛是一席褐色的绒布帘铺成开去,阔大而又遥远。这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浅海及涂生动物,每逢涨潮,它们随着海水涌上滩涂,等潮水退却,这儿成了它们的家园,嬉戏玩耍,或被那些赶海人捞走卖掉。

阿平算准了今天是9点潮,7点不到,他就在那儿了。他想,自己算不算是一个勤劳的赶海人?当然,那是因为他不喜欢满海滩的人,以及嘈杂纷乱的大呼小叫。现在,整个海滩几乎是空旷的,海风有一点点的微凉。退潮时分,海风习习,海浪起伏的声音若远若近,温和得如阿平此时的心境。他卷起裤脚,脱下鞋子,光脚踩上泥涂的那瞬间,稍微犹豫了一下。熟悉亲切的感觉,他把脚交给湿软温和的泥,它们先是淹没他宽大的脚掌,继而爬上他黝黑粗壮的小腿。阿平掌握着速度,稳稳地把自己的脚印印在滩涂上,一长列盛开的花纹,随着他深深浅浅往前行的脚步,绵延开去。

很快,阿平的周围,人多了起来。于是,滩涂上的花纹潦草凌乱,粗暴无规则。他们在抢捞那些留在滩涂上的鱼虾蟹,这些来不及随潮水归家的动物,眨眼就落入人们之手,之后成为餐桌上的菜肴。

远远看去,他们如一群在田里插秧的农民,弯下腰,费力地往前伸着手臂,粗糙的手指在滑腻的淤泥间摸索游走,他们在寻找自己评判有货的泥洞。那些痕迹不一,形状各异的迷你小洞,细如针眼,圆如纽扣,或隆起一个小土丘。阿平撇过这些,专心寻找有海瓜子痕迹的泥洞。一些人贪心,看见弹涂要捉,摸到沙蟹要捞。阿平的目光仔细搜寻着,他找到那些整齐划一的小洞,洞的形状,仿佛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在滩涂上砸出的一朵朵梅花,片片花瓣盛开在偌大的滩涂上。

阿平瞅准泥洞,撮起五个手指,如武侠片里的高手,快、准、狠,插进泥里,顷刻就有几颗海瓜子在手。阿平是这个村附近有名的捞海瓜子高手,这种捞法看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却考验人的眼光和腰力。他几乎成45度角的身影,手指一起一落如鸡啄米似的迅速,抓到手的那瞬间,顺带把覆盖海瓜子的涂泥往后一甩。旁人看了眼花缭乱,总学不会他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很快,阿平的桶里就有了厚厚一层的海瓜子。它们漾在海水里,像一颗颗和田玉,温润干净,泛着淡淡的粉红光泽。

直到阿平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目光看向远处,海水一浪一浪地往海滩上涌,不知不觉,潮水已悄悄地涨起来了。阿平拎起木桶,打算收手。一些人落在海滩,还在捞滩涂上的海货,阿平提醒过几次后,见他们并不理睬,便不声不响地往岸上走去。

那有多少年了,那时阿平还是个少年。有一天,村东边的山竹头海瓜子旺发,海瓜子比人的大拇指甲还要大。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朝那边涌,密密麻麻的人群,踏在那片滩涂上,比藏身的虾蟹还多,它们被这阵势吓破了胆,躲在洞里不出来。人们感兴趣的是那些藏在梅花洞下的海瓜子,他们争分夺秒地捡拾着,唯恐一个直身就被旁人多捞了去。直到天色渐晚,夜幕降临。

那天,阿平放学刚进家门,就被娘催着去山竹头看看,他爹为啥还没回来?阿平一路寻过去,遇见回来的邻居,说刚才还看到他的,这时涨潮,应该在路上了吧?

阿平背着书包跑到山竹头边,海滩上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朝黑魆魆的大海呼喊了很久,回音他的只有潮水哗哗的声音。海风“嘘嘘”地刮着,傍晚,涨潮时的海风有了凛冽的气势。阿平怏怏地往回走,想,兴许爹此时已经回家了呢。

阿平记得那晚村里的人都出去寻找,警察也来了。他困得不行,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天明,阿平听见娘凄厉的哭喊声,他的爹一身淤泥,脸色发紫,躺在门板上被抬了回来。阿平没有哭,只是一脸茫然,觉得爹会从门板上抬起身来,笑呵呵地跟他说,哈哈,开玩笑呢。从周围七嘴八舌的惋惜声中,阿平理出大概情况:他爹回来的途中,腿不小心陷入了淤泥,越陷越深,最后,被涨涌的海水淹没。他们在落潮后的海滩上发现他,那个盛海瓜子的木桶在不远处,倾倒的姿态,如他没有气息的生命,充满了孤独和忧伤。

这么多年,阿平经常会想起爹在漆黑深夜的无助和绝望,潮水一寸一寸漫过他的大腿、腰身、肩膀,直至头部,而他深陷其中,什么都不能做。阿平有时梦到这种情景,会大哭着醒来。或许那晚他在海滩边大声呼喊的时候,爹微弱的声音回音过他,而他却没听见。或者,那时潮水还没淹没他的全身,而他还可以去救他。阿平被这种念头折磨了好多年,一直郁郁寡欢。此后,他的母亲禁止他下滩涂。

尽管,这种事村里不止发生过一次。时间是治疗师,人们总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何况,人总要生活。直到母亲去世,阿平才开始踏足滩涂,一遍遍地在上面来回,捕捉各种各样的虾蟹鱼货。更多的是捞海瓜子,仿佛要把父亲未捞完的海瓜子都盛入木桶,只是常常保持警觉。

现在的海瓜子已经卖到了100多元一斤,阿平从来都舍不得吃。这天,他把剩下未卖完的海瓜子倒入锅里,热油翻炒。它们在锅中仿佛活过来一般,两边淡粉色的薄壳逐渐张开,如在起舞。加了葱后起锅,盛入盘中的清脆之声低调隐忍。阿平觉得,如果有性别的话,海瓜子是一个娉娉婷婷、妩媚温柔的女子。玉色的肉细嫩水灵,两瓣裂开的粉黄色的壳,犹如一朵绽放的花骨朵,迷你而又惹人爱怜。

看着放在桌上这盆泛着香气、葱绿相间的海瓜子,阿平第一次感觉,原来一道菜也能让人产生如此愉悦的念头。

花黄虾红

这个季节,草长莺飞菜花黄。阿平经过田野,弥漫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油菜花的香气有点辛辣,如同眼前扑面而来的菜花黄,让人有点不知所措。

走了20来分钟,阿平远远看见了高亭港,那里,泊着他们的几艘船。“大水多虾蟹,小水多螺贝。”正是大潮汛,海水涨得高,把虾蟹带到了高亭港边。渔民们拖捕上来的菜黄虾,又称红虾,通体红色,艳丽得晃耀人眼。

渔民们正往码头卸下一篓篓的滑皮虾。这个虾壳坚硬,表面铁灰色,一入锅中烧烤便成为红色。阿平儿子曾经问过他,怎么看不到虾流血?剖鱼时,他看到鱼腹腔里的血迹。莫讲虾无血,烤烤也会红。阿平是知道这句老话的,可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儿子讲清楚这句话。就像他不能小看5岁的孩子奇特的想象力和执拗。

相比起来,儿子还是最喜欢吃红虾,每年这个季节,他就会嚷嚷着说,红虾!红虾!阿平想起菜花地里明媚耀眼的油菜花,突然笑起来,黄花,红虾,那不正好相配吗?中午,阿平手里擎着几株油菜花,拎着一袋红虾进了家门。

红虾的烧法并不复杂,入水白灼便是。煮熟后的红虾尾巴弯曲,犹似一只布满棱刺的钩子。儿子早已趴在桌前,翘着手指从热气腾腾的白瓷碗里揪住一根虾须,阿平看见,连忙叫了一声,儿子已连尾带壳将虾送入腹中。

阿平抓住一只虾,去头,将虾头入嘴吸食。这样吃,他对儿子说。阿平示范着,剥掉虾壳,一截水灵灵,肉呼呼的虾肉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间出现,他递给儿子,在他小手未触及前迅速丢进自己嘴巴,闭上眼睛装作享受的样子。的确,含在嘴里的虾肉滑嫩、鲜美,Q劲十足。不细细品尝,你怎么知道虾的美味呢。看着儿子委屈的表情,阿平忍不住笑起来。

儿子的小手伸入碗里,一下,两下,揪出一绺虾须,很快,他面前堆了七八只虾,他揪住虾头,粗暴地一扯。剥虾壳的时候,他费了好大劲,一只完整的虾被他剥的残缺不齐,小手上沾满了红色的虾膏,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伸进嘴里吸吮起来。大声说,哇,爸爸,手指也是鲜的。

有时,红虾多得吃不完,阿平用盐把它们烤熟了,平铺在竹匾上,在大太阳下晒,阳光一寸寸地收走虾们身上的水分,渐渐变干。他把红虾收起来,放入袋子里密封装好。等冬天的时候,阿平把这些虾干拿出来,它们保持了最初时的体型,均匀整齐,虾身肥壮,虾体亮白透红。和冬瓜放在一起煮汤,或者由着孩子抓着吃。虾肉口味鲜美,像鱼肉一样松软易消化。给孩子当零食,阿平是放心的。只是规定他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好鲜啊!儿子大声赞叹着。对于喜欢的事物,他总是这样表达着自己的情绪。

这年,捕捞全面解禁的那个日子,阿平和伙伴们的拖虾船出发了。休养生息了这么久,从突突的马达声里,猎猎飘扬的红旗里,阿平觉得船和他一样都是兴奋的。近几年,东海的鱼越来越少,虾却多了起来。前两年,隔壁村阿湾的一艘拖虾船产量创了纪录,当年收入一百多万,据说那些跟着他的几艘船收入也有几十万。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观望中还是落后了一步,直到去年,他们才把自己的船改成捕虾船。他看到,越来越多的渔民加入到捕虾的队伍。就像当年捕黄鱼的劲头,直到黄鱼极尽灭迹。

海面上,百帆竞发,海的力量,能承担起所有船只的行驶,而鱼类就不是这样了。滥捕,濒临灭绝这样的字眼出现在他脑海里,东海的四大经济鱼类,黄鱼、小黄鱼、墨鱼,带鱼,趋于灭迹或者越来越少。人类发明了灯光围捕,犹如自相残杀。他们到手赖以为生的资源抵赔不了他们一趟的出行,柴油,还有其他费用。阿平知道,总有一天,那些虾也会像黄鱼那样,因为难以捕捞而变成稀罕物。

但是,你不去捕,照样还会有更多人去,你就是一个捕鱼的命。阿平知道别人会这样说。今年,他们的船安装了海虾烘干机,能够把捕捞上来的鲜虾送入烘干机加工,不用像以前那样要上岸后才能晒干,工序繁琐还得看天脸色,鲜度又不好。阿平和伙伴们核算了一下,经济效益比以前好很多。当然,阿平还是很渴望那一大把分到手里的钞票,儿子的未来,似乎就在那一张张鲜红的人民币里,他要把他像城里人那样去培养,给他上好的学校,请好的老师。

阿平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捕虾丰收的年头。自然界多么残酷啊,弱肉强食,就像虾在产卵前的途中被鱼突袭的情景。虾产卵的季节,那些海里的鱼得知了信息,它们纷纷出发,去寻找那些被当做食物的虾类。虾是游泳的高手,但还是摆脱不了被肉食的悲剧。那些产下的虾卵被躲在石头底下的鱼儿偷食,或在去产卵前的漫漫征途中被偷袭的鱼儿吃掉。有时,它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伙伴遇难却无能为力,那个能做长距离游泳的长腿,曾经是它自己的骄傲,却被那些无情贪婪的鱼儿吃得七零八落,在这样的情境中,它们依然向前,拖着残余的躯体和生命,目的就是为了繁衍后代。

阿平想起这些听到或看到的关于虾的命运,不由有些惺惺相惜的感慨和激动。其实,人和动物的命运何其相似,在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面前,抗争不是出路,就像每个人自己的命运,除了忍耐便是努力,接受命运的安排,但绝不是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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