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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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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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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蒸发

                       如水蒸发

                                         是枝

    梦境中,我们站在旧房子里,墨绿长条木凳摆放地横横斜斜。他依然着漆黑卫衣,看上去比旧时成熟许多。站在对面,说要走了。我的脑海里浮现想像的他的妻儿。分外硕大的橘色金鱼在窗外游走,薄如绢纸的鱼尾拂过窗户,一切逼真又极不真实。世界灰黑下来,时间的马蹄奔到此刻慢慢变轻,变缓。

和从前一样,他说我要走了。那回,他流露出淡淡叹息的目光,微微笑开,又凝住神情,继而流下成串的泪珠。我顿感慌乱,无措地想去吻他。他别过了头,说你不要这样。我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说不要这样,我于是僵住不动了,不解地看着他。他轻轻打落我拉在他衣角的手。他很平静,脸上没有泪痕。保重。说完便转身走入了公寓楼。我仍旧木楞楞站着,没有搞清楚我们这个样子算是怎样了。我不明白他是真的离开了。我在公寓楼前站了很久,看着落地玻璃里的楼道,盼望他会从那走出来。夜自习结束后,从教学楼出来的人流纷纷擦过我。我任凭自己呆呆的,一副势必要得逞的模样。明知道他说一是一,我还是徒劳地等到深夜,最后兀自灰灰地回了寝室。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寒假后,我们又回归学校。我的大学英语四级考试成绩出来,差了三分。开学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的公寓楼湖畔。他问了我的成绩,晓得后要我每日去图书馆,暂时不要见面了。我十分诧异,就为了一个分数不见面了?他披着黑色开衫卫衣,脸庞干燥,起着屑,神情疲惫。我知道他喜爱的球队连输了几场,他很不开心。但这也是不见面的理由么?我没能问出口。自那日起,我们真的没有真正见面。我心内虽有无数疑问,终究不好意思向他问起。去上课,也再没有坐一块。我总记着他说暂时不见面了,要好好学习,静一静。认定那个暂时很快会过完。

夜自习时,他与男同学吃许多烤串,一根一根细长的竹签被扔在一只红色食品袋子里,他吃得很欢乐。我觉得他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求我好好学习,自己却不呢。又有一个夜自习,他拿着本《围城》,看得十分专注。下课后,我实在忍不住,便固执地跟着他一路走到他的公寓楼东门。喂。我这样在背后喊他。他就站住了。转过身来,笑了起来,眼睛很快眯成一条线,左脸的酒窝陷得很深。我一时千言万语只坠在心底,不晓得要说什么,只好看着他。末了,他劝我早点回寝室,去看书去休息。我很想问他,不想一起在春天的树影下坐会么?不想分享众多独处的时间里想念对方的心情么?我什么也没能说,痴痴望着头顶彻底绽放的一树晚樱。淡淡粉色重瓣花朵在路灯之下显得很轻柔很曼妙,我格外叹息我们不能一块静静看看那些很快会谢去的花朵。他看着我看晚樱,很快又劝快回去。一定要看着我回去,他才回。拧不过他,我只好独自泱泱地回了寝室。室友见我独自回来,问他怎么没送我,方才明明看我们在他公寓楼前。我无奈极了,勉力笑笑说,他有事没法送啊。室友紧接着问,怎么开学以来没见你们一起了?我心想,应该很快好了,暂时不见面很快过去了。嘴上却说,我们很好啊。室友便不再追问。自己分明也感觉不对劲,却相信他说的,相信我们很快会好的。

天暖了很多,开始穿短袖了。我们依旧没有过完那个暂时。我给他发邮件,大意是有点疑惑,却写得云里雾里,他必定只看得一二意思。回的邮件又是很坚定的语气,使我相信,却有几句写得我不甚明晰。我也不好意思细问。在一种茫然的困惑的心情之下度过了一日又一日。我也曾在数个无眠的深夜,回想寒假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生日的那个夜晚。

他在酒楼定了包间,邀请辅导员和班上要好的同学聚餐。大家坐着一齐给他唱生日歌,我为他斟饮料。他说谢谢。我说不客气。大伙取笑太见外了,不应是情侣之间使用的词语。我们四目相对,彼此笑笑。宴后,又去了KTV。直到深夜才出来,大家散了各自回去。他拉着我,我帮他抱着礼物,走在回校的街道。他问还没有看我送的礼物,是什么。我打了个极不应该的趣。我把自己送给你呀。我是这么回的。却是真话。我把自己的照片印在抱枕上,连同自己画的绘本装入礼物纸袋。事后想来他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他听后马上回,你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有些听懂了,但是没有响,只往前走着。

过了一会,他说才想起寝室的热水器坏了,他每日必要洗澡,只好去找酒店住。我听后有点纳闷,又完全信任他,便随他去了酒店。办理入住时,那前台服务生看了看我。我顿时浑身难受,像被人看光看透,很想转头离开。心里想定等他办好入住手续自己就回学校。我把礼物放在房间的单人沙发上,说要回去。他有些不开心,打开电视机来看,说再待一会吧。我考虑是他生日之夜,不好扫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走过来拥抱我,我觉得正常,离开前是要拥抱一下。但他很快试着吻我,才触到嘴唇,我便低头躲开了。我对亲密的事情很不适应,极害怕,也不知道害怕什么,为什么害怕。他又有些不开心,拉着我坐在床沿边上。你真的要回去?他问得很认真。是呀。我回得很正当。那你回去吧!他终于变了语气,恨恨的。我被他吓住,不知他究竟为的什么这样。我于是闷着,继续坐着。不想破坏他的好心情,又害怕着。他说,我骗你的,我寝室的热水器没有坏。为什么?我很是不解。他就不响了。

我最终没有回去。他坐着看他的电视,我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睡得朦胧之际,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他也上床来休息。我有点清醒了,怀疑自己是在哪里,房间里有种怪异,令我害怕的怪异。他侧过身拥我,我没有推开他。他又想脱我的保暖内衣,见我快哭了的模样,就停住了。只好静静拥着睡。许久,他轻声说,我那个硬了唉。我没有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是非常害怕,却又很不愿他失望,还是那样拥着。他又想进一步亲密。我起身走到沙发旁靠着墙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他起先随我去,后也起来把我抱回床上睡。各自才真正睡着。

翌日,我们回学校。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在早餐店,他给我点热的旺仔和烧卖。吃完后,继续回学校。室友见我才回,心内必定起疑,我懒得解释,胸闷闷的,去卫生间发现月事到了。我感觉很虚弱,又十分困倦,打算再睡会。脱衣服时发现左手腕有一大块乌青,想必是他昨夜拽我用力过分导致的。我看着无声流起泪来,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骗我。我并没有真正生气,他却生了气。但他没有表明是生气,仍在夜自习后邀我去吃夜宵。我们认识以来,几乎每个他不回家的夜里都要去夜宵。点一小桌菜或两碗面条,我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常常只看着他吃。他总要逗我要我好歹吃几口,我也只夹一块来回应,是真吃不下不想吃的。我从没有想过同他说不要去了,我以为他是喜欢这样。期末考试结束,他要我陪他去网吧通宵。我只好去了。一个人接连看好几本电影。他玩着游戏。饿了就跑出去买盒饭与蛋糕。那真是极难熬的夜晚,呛腻的烟味、闷窒。第二天清早出来,我发现月事来了。全身很冷很虚弱,走不动。他便搀我去最近的宾馆,让我休息。我进门后便躺在被子里,冷得发抖,捂了好久依然是冷。他便脱了外套,侧身躺下来拥着我。他身上实在太暖了,我很快感觉好受起来,便睡着了。我睡了很久,真的很久。睡到第二日的中午。醒来时分,他坐在电脑前,递过来饼干。我摇摇头不想吃。他笑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你怎么这么能睡呢。我还没有全醒,讪讪的,继续躺着。他又出去给我买卫生巾。正午前,我们退房离开了。很快就是寒假了。

我在自己的朝北房间异常想念他。他联系我不多。生日时,发来 I 巧克力 U。我很感动,很少有人能记着我的生日。一日,他早起发来短消息说要去市区买衣服。我发过去,他没有回话。我等了一天。直到天黑,他发来说手机落在父亲车里,买了件羽绒服打对折后680元。我猜测不是黑色就是深蓝。开学后见到果然是深蓝色的。他提出暂时不见面后,嗔怪过我。他说自己在寒假十分期待我过去寻他。他用那样的语气。你明知道你来我一定会安排得好好的,酒店,吃的玩的,你为什么没有来。我在通话中没有说话,被他怪得真觉得自己很不好,却未曾反驳他怎么没来我的家乡找我呢。他却那么怪我了。

开学后,我们不对劲了,我一直不晓得原因。夏初闷热的黄昏,我气极了,觉得他怎么能冷淡这么久。发给他怄气的短消息,既然他这样,不如分开。几个小时后,他回尊重我的选择,祝我幸福。后面就是在夜自习后在他公寓楼前真正分别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过了几日。遇到辅导员,她问起我们怎么回事。我照实说。她说W说起他同学见到你与别的男同学抱在一起。我登时犹如五雷轰顶。辅导员说给他说过我不是那样的人。看样子他终究是信了他同学,没有信任过我的,再加之他生日那夜我的拒绝,他一定是那么以为的。我恼极,又懊悔自己发去决绝的短消息。但是一切无法挽回。五一假期,他要回家,短信我明天七点四十我从学校正门走。我当时格外伤心又绝望,居然回过去普希金的那首诗《我曾经爱过你》。他又能回什么呢。在手机上输完那首诗,我在寝室大哭着,楼里人很少,同学们几乎都回家了。我抽噎着从床上下来,把他圣诞节时送的巧克力全部剥开,一颗一颗塞入口中,仿佛能把悲伤一齐吞下去消化掉。一整盒四十八粒全吃完了,嘴里甜得发腻,牙齿隐隐刺痛起来。又想到吃完了好像真的结束了一般,愈发难受了。那几日总要哭,吃着吃着哭起来了,走路也要哭,很难忍住。一日落大雨,我撑着伞经过他的公寓楼,辨认出他的寝室,远远地看了很久。那间寝室的阳台静静地被风雨吹淋。望了许久方彻悟,都回家了,那间寝室应该空空的,不会有人进出,他不会出现在那。

很久后与辅导员说起,被她笑话太傻了,人家发来那是最后的意思,自己倒好,发去那样的诗。我确乎是受伤的,极度伤心,非常莫名其妙,被冤枉被离开。我再次画了本册子,送给他。他拿在手里说,谢谢,但是我不会拆开来看的,保重。他就走入公寓楼,我又在那窗外久久站着,以为可以看到上楼梯的他。很久都没有出现他的身影。我于是终于失望离开。

夜自习走回寝室,湖畔桥边的二食堂里打卡机器照旧闪着一簇一簇的翠绿光点。我记起我们初认识时,总在二食堂外看着那些光点说话。我们说了许多话,他把自己的童年、父亲辞职离开体制内创业、教书的母亲常年一条牛仔裤从不穿裙子等许多细小的事情讲给我听。他的家在兰溪附近靠近铁轨的小区,他说会在某些夜里听火车隆隆驶过去。很烫的夏日,把台式电脑玩得差点冒烟。他是个笑起来很可爱的男孩子,像维尼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有梦见过他。他牵着我走过许多街道,却不曾真正亲吻我,没有更多的亲密。他是生气的,为我无法接受很多的亲密,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我十分惧怕亲密,极度惧怕。

他终于出现在我的梦境,是来告别的,我们分明已经告别了十六年。我清楚地想起了,他是如何来认识我,我又是如何本能逃开的。但是我写信给他,在学校的体育馆,他坐在我右旁把信看完后说起话,说着哽咽起来。我们在风很大的冬日走去梁林校区的图书馆,他把我的刘海拨乱。我在那个手势里跟着把自己的心搅乱,如同细嫩的柳枝,缠在了一块,很难拣开。我们在商场经过钻戒区,他说,我们十年后结婚,好不好,好不好?我笑着不语,一直笑着不语。十年好像是很漫长的,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他来梦里告别,我知道他儿子的小名是贝贝。他与妻子形容我是童话里的公主。依然是黝黑的肌肤,他的酒窝深深陷在左侧脸颊。他说我要走了。我想着J很快会来接我,他们见到会是如何的场景。这么想着,他便忽然消失了,犹如露珠蒸发那样,凭空不见了。金鱼的尾巴还在窗外拂动,他消失了。醒来后,我想不起来他的脸庞,却把金鱼与他的酒窝记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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