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
1.
几乎不恨,跳入其中。入睡到沉重时,虚土往头顶灌,进入梦,身体极重往下陷。
我没有办法按住红色跳动的虚拟按键,其实心绪里已经带了烦躁,那颗扑通扑通的心乱颤,我开始想,开始想要说些什么。
接通,呼吸敦促,平缓从口角念出“妈”这个字,另一头紧接回应“吃了吗?”在我的故乡,人们的见面问候不是“你好”,更多则是来自生活,例如“忙啥呢”,“去哪里”一类,好像视为为对方考虑一番未知的旅途来满足好奇心,这并不奇怪,而是属于习惯,我点头示意,那声“嗯”也在迅速在电波里到达母亲耳中。
“忙吗?”这是习惯的第二句,紧接上第三句,语气总是短促,好像电话费以字收费,见我不言况,“怎么这几天也不打个电话呢?”我开始心虚,那种心虚来自成年后的压力,她开始坚信一件事,我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一直杳无音讯,这让她备受折磨,我没有更好的答案,沉默几秒钟,“在忙呢!明天打给你,妈,我先挂了!”这是我的推辞,我实在想不出弥补她内心空缺的答案。
当晚,工作一直忙到凌晨,我到隔间的饮水机前接了杯热水,其实,天气已经转热,我只是想喝水而已,大楼以外,我通过窗看到闪烁,那是巨大铁塔上的信号灯,映染的鲜红一直穿过云端,随着喷薄而出的水汽形成一道移动的火赤,机器轰鸣,一切以白色基调的墙壁,更冷了。
我开始回想那通电话,甚至拨通的前几通,我开始在脑海寻找一个词,或者说一种状态。母亲似乎刻意在减少说话的词语,现在她又回归到母亲时代,我开始弱小,开始成为一个言之更少的诉说者,她想作为母亲了解,削弱母亲角色可能促使悲观,尽管我已成年,但那些短促的语言,像一小团火开始燃烧,顺着墙根,扇落蛛网。
我开始畏惧,开始担心这样的状态持续在我们之后的对话中,她从不刻薄,更多时刻,起码在我已有的认知里她的话似乎总说不完,甚至有时一通电话可以讲到十几年前的往事,她在一端笑得肆无忌惮,我悉数倾听。于此,这蓄势的一小团火开始成长,异常烦躁,我用那些陈辞推脱掉她想要的答案,却也不能耐心听诉,草草了结这番对话。
我靠在墙壁,躯干的温度与墙壁保持一致,太静的耳朵,刺目的灯光,我突然开始幻想,是否抵下按键,我开始难受到一连串关于母亲唉声叹气的语气词开始顺着我的耳边进入脑海,像开通的冷气顺着脖颈到脊梁,脚底冰凉。事物切入,从黑夜扯开一小块裂口,原本困乏的思绪开始紧绷,解决问题,已是不可避免的态势,我知道这种畏惧在母亲和我心里开始发芽,我们谁都不会轻易触及柔软,即是倾诉者又是聆听者,即便坦然,我依然不能由我所学的知识来解授答案,冰冷的躯体和内心燃烧的一团火交织着,那杯水是热的,只剩有杯底。
我并不习惯这样的对话,即便我曾厌烦母亲那些毫无条理的一套话,但扪心,我开始心虚,手足无措时,我开始怀疑自己。
几天前,她开始抱怨一切,我知道其实是关于父亲,她跟父亲针尖对麦芒似的吵,为了一亩地提前播种的时间,站在院落,一人站立一方各持己见,火舌喷出的语言伤及身体,刺痛心绪。
“不听我的,吃了多少亏,他狗脾气改都改不掉。”她在电话里诉说,“他……”这样的倾诉她以“他”开头,以“他”结尾,说着“他”的种种不是,好像几十年的夫妻情感在这时刻已不存在,母亲那一套指哪打哪的套路,把父亲体无完肤的痛说一通,在痛恨中我们都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麋鹿。
“就不能好好坐下来说,都多大岁数了,不丢人吗?”向来沉默者属于弱势,我说出这样一番话出于缓解态势不过是中肯之话,父亲在缩小,像一束由远及近的灯光。
这是母亲,像这个时代所有母亲所扮演的角色,她的真实我再了解不过,她直白,她顾忌内心珍视,她有足够的话语权,那是她所理解范畴内的认知。这不能改变,尽管她有缺点,这是母亲。
由来已久的溃烂在阳光下开始腐臭,我们怀疑起初的伤口来自何处。我开始想那些泥沙俱下的往事,平铺在干涸的河床,进入雨季,河水夹杂着枯枝败叶,死尸,垃圾,全部涌动起来。秘密敞开,幽暗的湿气散大,那是关于母亲跟父亲太多的故事。
我头脑混乱,一时不知道从哪一处切入混乱时序。
我开始奔跑,身体轻盈,随时会飞。那些故事陈旧的味道跟拧开盖子的醋扩散,索性,就一点点捡起,记忆忠实的部分常常刻骨铭心,像影子一样追随,无法摆脱。
他们漫长的婚姻里,跟所有婚姻一样充斥着争吵,打架,谩骂,诅咒,这些战战兢兢的时刻,我站在一旁什么也不做,不说,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毫无顾忌的揭露对方的伤疤,母亲在哭泣,但丝毫不怯弱,父亲舔食着伤口,像一只困兽。之后便是很长时间的冷战,包括饿肚子,黑灯瞎火的沉默,电视成了摆设,一切言语开始变得细微,仅仅都是为了这样氛围的存在,开口便是认输。现在,我远离故土,只要母亲带有倾诉的语气,我便开始想她所有的争论,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她使用的词汇,她应该伴随的动作……她总有一套道理没有讲完,好像除了这样的宣泄别无他法。
年轻的父亲接近沉默,他从不抽烟,喝酒也少,你见过他的手就知道土地属于他。他们双方的战斗也总是在他这方败下来,我不是说父亲没有脾性,家庭的正常行驶需要一个人提前退出这场战斗,心灵损耗带来的伤痛历来弥久。
安静下来时,两人的世界空气寂静,热闹时,我几乎听不到语言,是两张骤然的面孔。
但也有另一种情形,人们害怕悲泣,如果那种断续你开始听,开始眼见,你便顾忌的捂脸侧视,生怕洞悉秘密,那秘密开始裂开围绕,成为人人口中的蛇。母亲侧靠着炕墙,目光呆滞,她呜呜咽咽的抽泣,夹杂着不安,委屈,疼痛,在黑夜里渗透,一点点穿透皮肤,在到达心绪时,我们开始悲伤,同情母亲。
母亲柔软的部分,没有语言,比起她剑拔弩张的势头,这几乎是她最坚利的地方,她失去了往日的自己,连沉默这样的词也开始安置在她身上,是阿,人性相近,我们总不能永远活跃,被藐视时,我们几乎抬不起头,那样的夜晚,角色互换,母亲用这样没有文字的哭腔让父亲小心翼翼,让我学会畏惧这样的流泪。
那些夜晚,一家人躺在炕上,内心突兀,各种心绪汇碎在一起,我开始做梦,我开始飞,双脚离地,只身俯视着大地,看着院落,我的影子像一只鸟掠过黄色的泥土,我不会累,翅膀上没有尘埃,不会融化。
2.
我们种了更多的玉米。在整个夏天我看不到他们的脸,秋天我看不到眼睛。玉米是大部分的经济来源,跟辛苦捆绑在一起,他们把腰弯的连脸都看不见,起来时已经到了暮色,绝好的夕阳我们经常留恋,疲倦和生存面前没有人顾忌,地里的活似乎总干不完。
父亲去了城里打工,我去远方上学,地里所有的辛苦都背在母亲肩上。她总是很晚回来,在暮色里孤单,母亲一个人生火做饭,一个人吃,只有那条黑色的土狗陪着母亲。
玉米收割完,枯死的玉米秸秆要在夜里打捆成垛,露水吸附着叶子最后的倔强。我跟在母亲身后,深秋的月亮是那么透亮,母亲腰间别着一把麻绳,她机械式的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一搂,一抱,膝盖极力的压抑着绿色最后的挣扎。她像一团影子在月光里奔跑,只需一片乌云,她就会消失不见,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幻想,她不会告诉我太多关于辛苦的言语,这样的痛楚却在之后岁月里暴露,人也开始忧心,像守着一则秘密。
我没见过17岁的母亲,我也很难想象那时的母亲在经历着什么。有关那些部分我都是从外婆口中听来的,“很辛苦”这是我听到最多的一句。那个年代的人们贫穷而勤劳,母亲作为长女自然免不了下地劳作,跟随外公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垦荒。地越来越多,她们种了麦子和土豆,甚至还有大片的瓜地。
母亲珍爱土地,因为她确信辛勤的劳动会让生活幸福。雨季的一个清晨,玉米浇完头茬水时,母亲归来时的倦眼反而并未促使她休息,因为地界问题,她去找邻居理论,事情并未像轨道一样运行,破裂声碎起,争吵在众多的邻居间展开,母亲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争吵像一道闪电蔓延开来,一向沉默的父亲更是跟人扭打起来,双方用恶毒的语言攻击着对方的祖先,诅咒着彼此……村长闻讯而来,驱散人群,喝止双方,一切才重回安静。
空气凝固,两人归家,赤红的脸色此刻渐而煞白,像是失去气力。母亲靠着墙根,低头开始哭泣,父亲丢了灵魂,像一座晚钟。我站在他们背后的阴影里看着两个成年人的辛酸,风把木门的一扇吹的来回晃荡,即将要散架。母亲陷入了密一样的沉思,那种情绪像一道藤蔓缠绕了她很多年,直到多年以后她同我讲出时,早已物是人非。无论怎样还是一头扎进土地,少去的那些土地并没有使对方足够富裕,也没有让我们失去幸福,世界正常运行,当后来的我们拥有更多的土地时,她依然珍视,她告诉我:“你不知道,一亩地可以收多少袋麦子,可以喂养多少人。”
母亲对于土地的珍爱到了极点,玉米播完种,她要背上大豆,向日葵,高粱种子,将所有的边角都要填满,当她把成熟的向日葵掰开递给我时,一脸满足,我们总有吃不完的零食,母亲年年乐此不疲。
玉米种了多少年我已经记不太清,但我害怕那些痛苦,辛苦的劳作随着母亲的年纪跟她越来越多的地正在压垮她,我深知那样的辛苦,忍受成了一位母亲面对困难时最大的武器,我们养了牛羊,我们需要换取必要的生活成本和经济来源。玉米高大成为密不透风的墙,她们时常钻入,恨不得住在地里,绝不让一株杂草吸收掉属于庄稼的养分,这种热诚能让她冲进冰冷的露水里寻找一株抽穗散粉的坏苗,烈日下为头茬水的玉米施肥松土,当玉米傲人的身姿献出成熟的饱满,母亲跟村子里所有的母亲头也不回的扎进秋天,干枯的叶子会划伤脸,皮肤皲裂,她们泛黄的脸上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鼻翼两旁积淀着厚厚的尘埃,可是我见过那样的一幅场景:她们奔赴于田野,随着时间进行着一场收割战争,这场战争没有硝烟,她们的拼命在于劳动,玉米狭长的地笼里是他们倏然的身影,玉米金黄,她们脸上依然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微笑陷入甜蜜。
等他们浑浊的眼睛开始有光,那是的北方刚刚落入第一场白雪。父亲犁完所有地,母亲存完一冬的柴火。
3.
她说:簸箕命苦。
我们的耳朵在一个夜晚被悲伤敲碎,沉默不期而至。外公去世。母亲哽咽着,她的内心早已慌乱一团,刻意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她无法控制颤抖的身躯。空洞包裹的虚无中,那一团印象的影子,始终悬浮在空中,脚无法沾地,脸是模糊的,我努力想象外公的样子。
母亲耸动着削瘦的肩,鼻翼鲜红,嘴唇和牙齿间失去咬合,我害怕看她的眼睛,那些光剥离身体,泛着浊黄。
母亲哭诉着所有不幸,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湿润。矗立在她内心的墙,塌了。在面对亲人的失去时,我们心存幻想,死亡这个恐惧的名词突然到来时,无处安放,可是至暗时刻真正的体现在一副冰凉的躯体上,那个黄昏注定无眠。
那个晚上,所有的亲戚闻讯而来,中国人习惯为逝者说好话,无论一个人生前是如何,逝世是最后的告别。长辈们忙着布置一切的身后事,后半夜,她们失去睡眠,悲伤笼罩着整个院子,那些柔嫩的枣刚长出花苞,我找不到母亲,我确信她一定在哪。
归于尘土是一副肉身的落定,唢呐声,扬起尘埃。
一张黑色照片,被放在正屋的墙壁上悄无声息的勾起思念。一个家失去一个人无论曾经有多么的欢闹,此刻异常平静,空气被阻隔。她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双手合臂,那些咸涩止不住的流,像失去水闸。我看到母亲的影子正在逐渐缩小,招来黑暗,她在那一团黑暗里挣扎,努力的平复渗漏的悲伤,她的头发凌乱,一株野草似的晃荡。
我想拉起她,内心却失去想法,母亲失去了父亲,嚎啕大哭。
自此,大家缄默不语有关悲伤,她比谁都顾忌那些事情。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哼着歌,纳着鞋底,但我从来不知道她在唱什么,我一问她就烦我,站在原地忘记了逃离。
4.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朝着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也难以解释。母亲变了,她开始忧心起来,她与父亲的争吵总是喋喋不休的为一些小事,我们开始说她像外婆,她蹬了大家一眼。那时的她额头上的皱纹还没那么多。
她的执拗甚至会超过沉默的父亲,她所坚信的事情也很难被改变。
外婆说年轻的母亲要强,地里所有的活她都轻车熟路,她还讲过一件关于母亲的故事,小时候的母亲因为嘴馋偷吃了别人家的杏子,那人故而找外公理论一番,双方言语激烈,外公当面教训了母亲,她的脸上是一记鲜红的掌印,但母亲一声未哭。
我到城里读书时,我每周的生活费她总是一毛不少的给我,她深信读书总是好的,那些日子里那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是她挨着毒辣日头挣来的,辛苦不言而喻。正是因为这样,我那敏感而自尊的心灵受到太多的启发,我想逃离故乡。
父亲长年在外的日子里,母亲操持着所有家务,跟着村子里的妇女去打零工,我清楚的记得,一天10元,她伏在地上拔了一天草。在家里母亲占据着主导地位,这并不是说母亲强势,而是女人对于家庭的维护。这是母亲,她从不强势,当她开始弓着身躯奉献时,身强力壮的父亲只有默默承认。
某日,当我再一次问起母亲当时跟父亲的婚姻时,我说,你要是当初嫁给那个厨子会不会好点,母亲蹬了我一眼,悻悻说道,那个人现在把日子过得很红火。接着半晌无言。你爸家里有果园,他还会做家具。过去的事情没法改变,选择父亲那终归是母亲的抉择。如果他们没有在一九九三年结婚,此时他们又将拥有怎样的人生,这一切似乎没有答案,我曾想过那样的画面,无论怎样的抉择放到如今都在努力的活着。
这些年,她们吵着,闹着,甚至拳脚相向,或者如母亲说为了我,还是双方都不能拉扯下来的面子,她们搀扶着走下去。
当我在一处匣子里翻到他们的结婚证,显然母亲的嘴角略带笑意,那张黑白照片上,是当年一对新人的风采。
5.
以前的她,现在进而沉默了,她一度的敏感来自作为母亲对子女的呵护,当子女拥有了翅膀势必不再依靠羽翼。
电话里的母亲,语气无助,想有太多的表达,会怀疑自己的老去,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她怕许多事情不合心意,彼此伤心,说出的话我感受到憔悴。
“下雨天,他要上房顶去补漏,就是不听,他也不知道那房梁能否撑住,就往上去冲,倔死了。”她说。
“他怎么固执成那个样子。”她说。
她的叹息总在电话那段拉的很长,岁月磨砺的心都已失去棱角。
当我略经世事,沉下心来开始翻滚那些记忆的片段,那些鲜为人知的画面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的播放,母亲内心无以排遣的大多数沉默和孤独,在年轻时就已积淀,只是她小心舔食伤口的样子从不显露,我们习惯了纸上谈兵,见到母亲时,我哑口无言,她一直都在忙碌,端水倒茶,摆放物件,我沉默的像羔羊,收好羽翼。尽管我们的嘴唇都想张开,以便牙齿咬碎那阻碍与母子之间的话头,但是岁月漫长,我们习惯用目光打量一切,好似不痛不痒的状态成为双方的习惯,我们错过了很多次吐露心肺的机会。
我拨通电话时,母亲正在做饭,我们说了一会话,我叮嘱他们不要太累,雨天应该睡个懒觉,可她总有一副道理。我害怕想象,却又明白那些东西源于生活,他们习惯了早出晚归,忽而一种来自内心的悲哀和难受击痛着我。
黄昏的暮色里,翠绿一望无际,我的潜意识里突然就冒出那个画面,西西弗斯推着巨石往山顶前去,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落下去。过去的二十多年,她前行的极为艰难,剥开那些尘埃,在某个时间点上,我想极力的还原一些事实,正如卡夫卡写给自己的父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