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大黄鱼
紫鹰
杭州湾与长江入海交汇,泥沙黄浊,也许浸染了此鱼一身蜡黄,鱼鳞的角质层,奇妙地折射骄阳,形成光晕,仿佛一园圃盛开的黄花。张翰有《杂诗》说:“黄花如散金”,起先是歌咏菊花,但见到一网活蹦乱跳的鲜鱼,赤金鳞鳞,甚至刺花了双眼,禁不住异口同声叫出那个埋藏心底的名字:“黄花鱼”。
侉炖鱼肴,大黄鱼刺少肉厚而细滑,口感淳鲜甘美。“清蒸”黄花鱼更是原汁原味,肉质经历猛火烹饪,一瓣一瓣似百合,汩汩流着厚味,娇嫩欲滴,正值庭花绽蕊、柳眼舒青的明媚时节,伴食家厨也是人生一种乐趣。
唐古书《岭表录异》记“石头鱼”,因为脑中有两颗坚硬的石头,叫鱼脑石,听闻吴侬软语戏虐说“黄鱼脑子”,其实就是调侃“没脑子”。后来《海志》改称“石首鱼”与世界接轨,又详细描绘:“初出水能鸣,夜视有光,头中有石如棋子。”
大黄鱼会“说话”,福建宁德又称“呱呱鱼”。然而,李时珍引用田九成《游览志》云:“每岁四月,来自海洋,绵亘数里,其声如雷。”令人大吃一惊。不久前,来自墨西哥湾的一份研究报告印证说:“海湾石首鱼交配时,总是不害臊地发出巨大声响。”
用歌声来示爱,说明耳聋的石首鱼能识别声音,全仰仗两块“鱼脑石”,就像音叉一样细致入微地搜罗共振。雄性鱼鳔两侧有鼓肌,剧烈收缩时敲打充满空气的鱼鳔,发出宏亮“嘎嘎”声。雌性没有鼓肌,只能靠增减鱼鳔空气发出“哧哧”的喘息声。
一条石首鱼在交配时发出的声音,可达177分贝,这动静究竟有多大?拿一场摇滚音乐会作为参照,要比站在舞台、喇叭跟前,感受到的声响更加震撼。在一个产卵高峰日内,海湾大约聚集了150万条石首鱼,集体叫嚣,岂不震耳欲聋?
这石首鱼却格外惧怕雷声,乌云乍起时极端谨慎,不等雷电交加就开始忌惮汤鸡亡鱼,早已遁入海底。但是,黄花鱼生性喜欢凑热闹,尤其产卵期,“只须洋洋盈耳,哪怕一串骊珠”以声音为目标。在刺网和拖网横行的年代,群体性活动,最终只能陷入繁衍危机。
罪魁祸首,还是田九成泄露了天机,《游览志》有云:“海人以竹筒探水底,闻其声乃下网,横流取之。泼以淡水,皆圉圉无力。”依此,明嘉靖年,潮州人发明了一种“敲罟”捕鱼法,十几艘渔船摆开大阵,围住鱼群,使劲敲击黄檀木板或竹筒,大黄鱼经受不了“鱼脑石”的反复震荡,晕头转向,浮出水面时悉数一网打尽。清王莳蕙赋诗:“琐碎金鳞软玉膏,冰缸满载入关舫。”描绘了浙江沿海捕捞大黄鱼的盛况。
舟山老渔民回忆起1957年敲罟作业,产量是往年二十余倍,黄鱼堆积如山,只能发动群众吃“爱国鱼”,无疑是史上一次罕见的“竭泽而渔”。接着1974年之后,再次大规模利用捕捞,骚扰大黄鱼的产卵和越冬基地。1995年资源全面衰退。
喜欢群体游泳的大黄鱼,越来越孤独,出现了“一鱼难求”的窘境。早年,三四毛一斤的大黄鱼,2006年一场竞拍,二斤六两一条鱼魁,最终以一万一千元落槌。如今,一根筷子长的内洋野生大黄鱼,张嘴就是三千,不讨价还价。
东沙曾被美誉“黄鱼乡”,光加工厂就有一百六七十家,厂内地上挖出几口直径2-5米大坑,深2-3米,定制厚板木桶,俗称“落地桶”,专门剖腌大黄鱼,每桶七百至三千斤不等,周围占地最多的当属晒场,黄鱼鲞晾干,可以铺满整个东沙。今天,仅剩落地桶40口,作为非遗供人参观。那些木桶历久空空如也,逐日干枯酥烂,没有一丝鱼腥,小镇冷清凋敝,诉说着蕃衍昌盛背后的荒芜。
大黄鱼的一荣一枯,书写了一部东沙古镇的兴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