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水 凉[短篇小说]
徐琦瑶
从中午起,李雨一直在找阿黑。
太阳很大,白花花的闪破了眼。她的脚步也很大,被踩到的小石子,好几次从塑料拖鞋底下,啪啪地弹出去。
她从家门口的歪脖子路穿到海燕姐姐家前的那条碎砖路,转过一个三角形的带粪缸的菜园,经过两条长长的砂石路,又从村西的水泥场一直找到村后头的废弃的小学。
小雨,去哪呀?有人懒懒地跟她搭话,声音和院前的树阴一样轻薄。她没有回头,随口答了声:那边。
那边,是个模糊得比较恰当的答案。就像她不喜欢搭理的人一样,在她眼里都是模糊成一类的面孔。
她到处捕捉阿黑的身影。有好几次,她想把心底那股横冲直撞的东西,化作声音叫出来,阿黑——,阿——黑——
她终是横着嘴,没有叫出声来。记得有一帮草女人嘻嘻哈哈地笑过她,傻囡,就知道去疼只公狗!
草女人!这是李雨自己想到的词。草女人的脸是枯黄粗糙的,草女人的眼神永远等着什么新鲜事来点燃,草女人的话像茅坑里的石头。李雨在心里狠狠地踩着这三个字。
这是暑假的第一天。整个上午李雨都在和妈妈一起洗衣服。爸爸是昨晚半夜或是今日凌晨进家的。李雨迷迷糊糊听到弟弟李沙在叫爸爸。对爸爸身上的味,李沙比她更敏感,也更亲近。每次爸爸从海上回来,还未脱下身上的几重渔衣,弟弟就扑上去了,又是趴肩头,又是抱臂弯,又是掏口袋。爸爸常说,等一下啊,我身上有两斤盐呢。姐弟俩都咯咯咯地笑起来。爸爸是说他的衣服浸透着汗水与海水,咸得可以晒出盐来。快去鱼鳞!妈妈抿着嘴,连扒带抓,脱下了爸爸身上的工作服,爸爸叫这为渔衣,妈妈戏称为鱼鳞。李沙说,爸爸是渔夫,也是鱼儿。对,东海老鱼!爸爸响亮地笑道。李雨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一条黑色的老鱼,独自游荡在黑色的大海里,没有声音,没有白浪,鱼的眼睛透亮如水。
妈妈抱着一个大盆,李雨提着两个水桶,往村东头的水井走来,盆里桶里都是爸爸的衣物,腥臭的味道沉甸甸的。阿黑一路摇着尾巴跟在身后。井边拐角处阿林嬷嬷摇摇晃晃挑着一担水过来。
阿林嫂,怎么不叫海杰来挑水啊?妈妈急着让在一边,问道。
海杰还睡着呢,五更天才到家。这一趟回来,整个人都瘦成一根筋了。阿林嬷嬷的眼圈有点泛红。
李雨心里有点堵,回头去看阿黑,阿黑突然跃过一块油菜地,往西南方向去了。
井上都是女人和水花蹦跳的声音。洋上有风,船队都回岛了,岛上的井潭就热闹了。女人们忙着洗理男人的衣服和船上分来的鱼货,顺带互相打逗昨晚的夫妻事,有的还打听别家男人这一趟的收入。妈妈低着头,忙着手中的活。李雨想起昨晚隐约听到爸爸在说,这一趟还不如不开船出去呢。
太阳渐渐烈起来了。李雨见妈妈洗得狠,就又抓起水桶去打水。红色的塑料水桶抛向幽黑深井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疼,像无尽的水漫上来,绵柔有力。她低着头,捂紧胸口,看到井水含着亮亮的天空,在深深地晃动。那应该是一个可以飞起的世界,她有点恍惚。
小雨,怎么了?脸这么白!沈佩妈突然叫起来。
李雨一下子跌坐在井沿上。妈妈掀着水花,蹿过来。
没事,没事。有点贫血。怪我,一大早叫她起来,早饭都没吃。妈妈连扶带拽,把她拉过来。对李雨这个毛病,妈妈从来讳莫如深。有点小病小痛很正常,就怕人家把话传来传去,说成要命的大毛病了,那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即便在家里,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压着声音,但底下的劲很足,好像努力在吹一个气球,随时都可能吹爆。
李雨躺了会儿,被妈妈叫起吃午饭。爸爸从船上干活回来,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还带着柴油的腥臭。爸爸说,这半天都在舱里干活了,机器都老了,修理起来很费力。妈妈问,你的左膝盖怎么样啊,别修好了船上的机器,又报废了身上的机器。半晌,两人都没说话。
李沙像条鱼一样从门口滑了进来,短短的头发晶亮亮的。妈妈抓起筷子,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头。你这猢狲精!又去游了?头发都还没干。
李沙缩了一下脖子,扬着眉说,阿龙叫我一起摸螺蛳了,水库靠近小龙潭那边,石头底下的螺蛳多着呢。
那摸上来的螺蛳呢?李雨又好气又好笑。
李沙朝妈妈这边闪了闪眼,撇了一下嘴。李雨知道,李沙是怕妈妈骂。李沙暗地里早就学会游泳了,一个猛子扎下去,在老远的地方才露出头来。妈妈或是知道装不知道吧,总是反对李沙下水。每当李沙为此挨骂,爸爸会偷偷拍他的肩,俯在他耳边笑着说,这么小就会游了,真不错啊,以后下船不用人担心了。
妈妈沉着脸,把饭菜端上来了。爸爸坐到桌边,开了瓶啤酒。李沙用手抚了一下头发,水星子四散开去。爸爸突然嘭地一下,把酒杯顿在桌上。下次再去游水,打断你的腿!
李雨和李沙愣愣地对望了一下。爸爸抓起酒杯,一下子把一杯酒都倒进嘴里。妈妈看着他,开口想说什么,没有说。
等到收拾完没滋没味的剩饭菜时,才发现阿黑不在家。以前,阿黑半天或者一整天都溜在外面,也是经常有的事,到时候它自然会回来,一点也不用人担心。但这次阿黑不在家,李雨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躁。
李雨把村里所有的弄堂旮旯寻了个遍,始终没见到阿黑的影子。她来到村里唯一贴着紫色墙面砖的三层小楼前,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一条胖胖的黄狗正袒着肚子在水泥地上直躺着。那狗听到有动静,张开眼,看到李雨,又懒懒地闭上眼,继续睡去。平时它经常去招引阿黑,对李雨也很熟。
李雨!有人在上面叫。夏雪儿俯在二楼阳台上,那裙子的大圆领像小孩子嚎哭的嘴,张得大大的,使里面两个白生生的小馒头展露无遗。李雨带着几分心悸,几分嫌恶,刷地转过了头。
小雨,找我玩吗?等一下,我就下来。
我来找我家黑狗。李雨没有再往上瞟一眼,就退了出来,顺手把刷着银色油漆的院门给带上了。情急之中,用力大了些,铁门在寂静闪亮的阳光下,发出刺耳的哐啷声。
在外人面前,李雨从来不叫阿黑的名字,怕被人笑话,也怕被人窥探到她内心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缠成一团团的东西。当然,她特别不想让夏雪儿知道,不仅仅因为夏雪儿家是村里最有钱的。
小学四年级的立夏节,当班上出现了第一个穿耳洞的女生时,李雨就和夏雪儿、沈佩一起约定,这辈子不穿耳洞。谁知,第二年夏雪儿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那天,李雨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走进教室,在好多道艳羡的目光中,放下书包,坐下来,就在她后桌的夏雪儿始终没抬起头来。下课时,李雨有意无意地转过身去,发现夏雪儿的两个耳垂都穿着一圈五彩线。小雨,给!夏雪儿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熟鸡蛋塞了过来。李雨随手一挡,鸡蛋落在课桌上,抖了抖,又滚了下去。
照本地风俗,女孩子一般在十岁以后由大人领着,让村里上了年纪的婆婆来穿耳洞。婆婆先用两指在女孩子的耳垂上摩挲一阵,趁其不注意,用长长的缝棉被的针忽地一下子穿过耳垂,还没等回过神来,耳洞已经在那里了。还在上学的女孩子穿了耳洞,自然不能戴耳环,先戴一圈线环,或者插上极细的小竹签。穿耳洞要受痛苦,所以事后大人一般都会给两个煮鸡蛋。李雨曾经掷地有声地对她俩说过:即使我妈给我一百个煮鸡蛋,也休想让我穿耳洞!夏雪儿的背叛让她有一种受耻的伤心,以至于写字课后发现自己的白衬衫被人沾了墨汁,都不愿去追究。
一天,沈佩剪去马尾辫,留着学生发,出现在李雨面前。李雨突然伸手撩起她的一侧头发,顿时,一个五彩线环赫然出现她小小的耳垂上。李雨的鼻尖酸得难受,但她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此后,李雨很少与她们走在一起了。直到现在,她的两耳垂仍是光光的。
从夏雪儿家出来,走过一条窄窄的黄砖路,李雨才感觉自己的脚步稍微放松了些。
日头已不那么猛了,树下屋后的阴影拉长了许多,路面也比刚才满了些,陆续有人走动,有去牌摊看麻将的,有带了小孩四处遛的,还有找个穿风弄堂和人闲拉扯的。
路过沈佩家的杂货店,无意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小雨,到哪里去啊?
那边。
过来先吃块冰砖吧。
不用。李雨的脚步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更加快了。穿着花裤、嘴里叼着烟的海杰已经把一块光明牌冰砖从大冰柜里拿了出来。她感到脸有些发烫,心底却陡生丝丝凉意。尽管刚才那一瞥并没有看到沈佩,但海杰的举动让人觉得他在她家很随便,他跟她家的人关系很亲近。
李雨停了一下,脚底被一粒小石子硌到了。他怎么就跟大人一样抽上了烟,在李雨面前也丝毫不回避,去年暑假,他带着李雨李沙一起在泥滩上捡海瓜子,还故意把自己整成一个泥猴去吓唬小孩子,就像他妈嘴里骂的猢狲精。现在他叼着烟的样子,如同一个劳工突然穿上一件贵重的西服,拙笨又别扭。
海杰比她大两岁,但开学晚,半年前辍学到船上当伙计时,初中只念了一半。上船的前一天,他把自己这些年收集起来的一大箱东西,送到李雨家。纸箱里有弹弓、磁块、玻璃弹、连环画、小灯泡、钥匙扣,等等,还有一个红色的羽毛毽子,看得出是海杰自己做的,那羽毛是从白毛公鸡上拔下,并用红墨水染的。李雨很会踢毽子,能一口气踢上百来个。这半年来,李雨一直藏着这个毽子,舍不得踢,不开心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拿出来,摸一摸,掂一掂,心便慢慢地柔和了。可是,海杰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就变了呢?真的变了吗?
拐进一条小弄堂,没有直射的日光,凉风微微穿行,两边房子里传出的打麻将声也愈加清晰。李雨内心突然有种莫名的委屈。她在一座石头房子前停了下来,觉得更为无依,不禁把身子贴到房子的大石墙上,慢慢地压了过去,她几乎听到了身上的尼龙裙被石头蹂躏的咝咝声,心里漫过忧伤的快感。
一个光屁股的大头小男孩突然出现在墙那头,白色小背心的领子已经拉到了圆乎乎的肩下。他盯着李雨,一边握着一把铝勺子在嘴里搅着,晶亮亮的口水拉成线,一直落到黝黑的脚丫上。
李雨恼怒地回过去。她只盯他穿着背心的上半身。她的目光像绵延的火海一样,一波一波地喷涌过去。小男孩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口水突地流出一大团。她愈加嫌恶,狠狠地把脚下一粒小石子,踢了过去。哇——哇——他哭叫着,甩着两手发疯般地跑进屋子去。
李雨也嗖地跑了。身后好像有草女人的斥骂声。
家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仍然不见阿黑回来。按理说,养了五六年的狗,根本不用担心它会乱跑,即使碰上不怀好意的,也能凭丰富的经验化险为夷。可李雨就是心里不踏实。阿黑一岁多时曾被人用大石头砸到过脑门,此后一两年内经常会犯病,一犯病就在院子里拼命地来回跑,甚至还用脑袋去撞墙。那时,阿黑跑,李雨跟着跑,阿黑撞墙,李雨抢先一步,把身子贴在墙上,等着它来撞自己,到最后人和狗都累了,就抱在一起瘫倒在地上。
李雨径直跑到楼上进了自己的房间,移开床边的抽屉,从一个精致的小铁盒里,拿出那个红毽子,放在掌心,轻轻地掂了一下,又狠狠地向上抛去。毽子硬绑绑地落到了地板上,她看到那簇红色的羽毛像火一样,在空中腾起,然后又忽地零落,熄灭。
爸爸的船又一次从海上回来了,可是阿黑还没有回来。李雨每天傍晚都要在家门口站上好久。
啊呀,小雨家的黑狗还没找到啊?会不会被人打死吃掉了?
是公狗吧,肯定跟着野母狗走了。哈哈哈。
听到这样的话,李雨心里就像猫爪在挠。她想骂过去,又不知道怎么出口,看到爸爸,忍不住冲上去,抓起他的胳膊,扑扑地跳出了泪花。
怎么了,丫头?爸爸一问,李雨哇地就哭出了声。
哭什么?在大门口哭,家里的运气都被你哭坏了!还哭!快进屋去!像什么话?妈妈出来了,压着嗓子,鼓着气,骂。
李雨噔噔噔地跑上楼,冲进房间,发着狠劲关上门,倒在床上,大哭。
妈妈在楼下喊了几声,要她去帮忙。她故意不理。晚饭都没下去吃。天完全黑下来了,整个房间像一口井,她把自己沉在最深处,甚至都懒得呼吸。
楼下有人进来了。叔,婶,我舅舅自己种的西瓜,我们吃不完,这半个你们吃吧,甜着呢。海杰的声音,通过地板传上来,泛起几圈涟漪。
吃不完,就先放到我家的冰箱里吧,明天你再拿回去吃。我们刚才已吃了一个了。妈妈说。
明天我陪我爸去上海看医生。
哦,那你这趟不出海了吗?是爸爸在问。
是的,叔,反正这两趟都捕得不好,卖的钱仅抵得上船开出去的柴油费,其他成本还不算在内呢。
唉,这海里的鱼是越捕越少,越捕越难了,我下海这么多年,觉得这两年特别难过。爸爸的声音有点粗,有点干。
海杰,你爸的病到底啥样了?静了一会儿,妈妈问。
婶,就是捱日子过,上海医生也无能为力。这次过去,只是给他一点空头希望。
楼下又是一片寂静。
一阵淡淡的脚步声,从屋里洒到院里。肯定是李沙,他就是呆不住,他就是爱往外疯。阿黑就是像他。没心没肺。
李雨握起拳头,慢慢地朝墙壁抵了过去,突然又收了回来,捂住胸口。疼痛劈天盖地,她倒觉得有种带着恨意的爽利的快感。
李沙的第一篇暑假作文是《回来吧,阿黑》,写好后破天荒没有塞进书包底层,而是在桌上摊放了一整天,大概是留给李雨看的。李雨没有看。假期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她的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妈妈没过问,她的学习一直都不需要人操心。妈妈也没怎么查问李沙的作业,李沙总是贪玩,考不出好成绩。唉,只能下船去做伙计了。妈妈不止一次地这么说。李沙闪着他的大眼睛,抿着嘴,啥也不说。爸爸身上的咸腥味他觉得是香的,但爸爸眼里空落落的东西,他也是看得到的。这时李雨就忍不住想揪李沙的耳朵,让他争口气。李沙要是女孩子就好了,不用吃那份苦了。但如果李沙是女的,妈妈就会过得难一点,或许家里还会有第三个孩子吧。岛上捕鱼的,都想要个男孩,当爹的老了,儿子就会去船上替他。
我就算是男孩子,也不去船上。我不去,爸爸是不是要一直困在那片又黄又涩的海上,干得白发都顶上了他黑色的脖颈?小学时李雨常常这么想,到了初中,她已经努力抛开了这个想法。她的成绩越来越好。她觉得自己每一次沉浸于书本之间,就是在不断地游向另一片海,那海像蓝水晶一样清澈无比,散着透明的水香,里面裹有阳光的味道。
放假前,班主任单独找李雨谈话。这学期你进步很大,期末考也考得很不错,假期里可不要放松,抓紧时间再好好学学,明年考师范应该很有希望。老师这番话当时使李雨很振奋,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内疚,还有一种孤独的无力感。
阿黑这回到底怎么啦?在外面生病了吗?真的找到喜欢的对象了?碰到坏人了?李雨想了很多原因,最后只确定一点,只要阿黑想回家,应该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
姐姐,刚才海燕姐让我问问你,今晚要不要跟她一起去看电影?李沙啃着一只铁皮梨,从外面进来。李雨知道,这梨是海燕姐给的,她家后院种着几棵梨树,又水又甜的梨子,总会钩绊住村里那帮毛孩子的脚。但海燕妈凶得很,在家后门用废刀刨锅灰时,经常用刀背把锅底敲得蹦蹦响,嘴里大声叫喊着,烂死尸啊,谁家的烂死尸啊,没爹没娘啊,到人家这里偷东偷西!海燕的爸爸早些年死在了海里,尸体捞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泡烂得不成样了。海燕妈这样一叫,没人再敢去偷她家的梨。
海燕是李雨从小到大最喜欢跟随的人,在李雨眼中,这个比她大六七岁的邻家姐姐,聪明能干,温柔可亲,一点也不像她妈,而且笑起来露出两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让从小就烂牙的李雨羡慕得要死。每当李雨不开心的时候,她就会轻轻地拍拍她的脑袋,叫她毛毛雨。毛毛——雨——海燕姐的声音,会软绵绵地转个弯,真像幸福的毛毛雨啊。海燕从小就学习棒,当年中考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但三年后的高考却意外落榜了。
女孩子读到后来就是不行,当初海燕妈咋就不直接让她考中专?没爹的孩子,就是要早点工作早点挣钱。
是呀,我就希望我家小雨能给我考个师范,女孩子当个小学老师也很不错了。如果读了高中,又没考上大学,不是白白浪费钱吗?
听着妈妈和别人的对话,还在读小学的李雨第一次有了想要保护自己的冲动。
海燕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织网。织网的时候,她经常会哼一首歌,李雨听出来那是老歌《大海啊,故乡》。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李雨以前也听爸爸唱过。爸爸有副好嗓子,他说是独自面对大海吼出来的。听海燕姐唱的时候,李雨会忍不住想到爸爸,想像他把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在颠簸的船板上,对着扑腾不已的浪头,大声嘶吼。想到深处,李雨会一阵一阵地发颤。有时她觉得自己、爸爸,还有海燕姐,好像是同一个人。
李雨没有想过,海燕姐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她。那天晚饭后,李雨在家门口等阿黑等了一会儿,然后去海燕家。海燕姐家的院门口种着一丛肥肥的牵牛花,花盛放的时候,把门前半条路都挡住了。那时太阳已落山,牵牛花消瘦了,隔着稀疏的花丛,李雨一眼看到前面有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其中一个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海燕姐,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背影李雨并不熟悉。周围一片安静,没有其他人走过。李雨突然看到那个人去牵海燕姐的手,海燕姐轻轻闪了一下,对方又伸出手去,牢牢地把她的手攥了过来。李雨的心直往下沉。海燕姐。她大声地叫了一下。前面两人同时回过头来,海燕姐的脸同燃烧的晚霞一样红。李雨一个转身,往回跑了。
这事过去大概有十天了,李雨没对任何人说起,也努力要求自己不去想它,但这一次好像有点做不到了。
越临近傍晚,李雨的心越是像线上的梭子一样晃个不停。晚上,海燕姐只安排她俩去看电影吗?会不会还有那个人?只要他在,再好看的电影自己都不会去看的。可是如果真的只打算她俩去的话,自己不去了,海燕姐不就会叫他去了吗?想到他牵着海燕姐的手,贴着海燕姐的身,李雨的心又开始往下沉了。
夜快来了。李雨换下拖鞋,走出家门。院墙外站着一个人,是海杰,抽着烟。小雨,我明天去上海,要不要给你带些东西?
不用了,你又不是去玩的,哪有心思买东西?
这次去过之后,或许下次就不用去了……
你好好陪你爸爸吧……
下学期你就上初三了,可要好好读,争取明年考上师范。考上了,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如果考不上,日子就过不好吗?李雨的话里充进了一点气,随即又泡沫般化开来。
海杰笑笑,灭了烟,走了。
李雨被自己惊呆了。望着海杰的背影,愣了好一阵。她心不在焉地走了一圈,来到村西的水泥场,那里空荡荡的,还留着白天晒过鱼鲞的咸腥味,楝树的绿果果滚得满地都是,定是那些打竹管仗的小毛孩搞的。他们常常爬上旁边那棵老楝树,摘下圆溜溜的小果子,塞进小竹管里,嘭地朝人射过来,能把人打得哇哇大叫。
霞光渐渐隐下去了,西天像沉到了井中,井口透着微光。身边突然跑过两个手挽手的女孩子,互相推挤着,笑闹着,是夏雪儿和沈佩。李雨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看到自己,见她俩这么高兴的样子,心里掺杂了各种滋味,尽管自己确实有好长时间没跟她们在一起了。
她们定是去看电影的。李雨这样想着,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管,摸来几粒楝果,塞进去,对准那口微亮的井,狠狠地连射三发。
小坡很缓,李雨的脚步迈得咚咚响,不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她没有害怕,只不过心里有被按压过的膨胀。这里很早以前是座破庙,有一年冬天有个乞丐死在里面,破庙拆了以后,建了一所小学校,没有操场,一下课孩子们就满坡跑。一次台风刮得猛,学校有几间房塌了顶,后来选址新建了,这里也简单修葺了一下,用来堆放村里的渔具。李雨在这里只上了两年学,学校搬走后常一个人偷偷地过来玩。在这半山腰上能看到海,这片海看上去不大,像依附着岛,而岛就像另一片海。李雨常看得出神。
阿黑也是在这里碰到的,那时它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小黑球,两只小眼珠精亮精亮。阿黑离家以后,李雨好多次来这里找过,都落了空。此时,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李雨第一次摸黑上来了。或许晚上阿黑就躲在这里。在一个黑暗安静的地方,是最自在的。
四周沉得很深,有小虫子松松紧紧地叫着,高高低低的草木,鼓着黄泥地上太阳的香味,在夜气中舒着身子,风一绺一绺地过来,像舔脚的小浪花。李雨前前后后走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碰到,就在墙角边坐了下来。她很奇怪,自己确实一点也不害怕,就算那个乞丐真的有亡灵,她也愿意和他面对面。要知道,海里有无数的亡灵,爸爸天天面对着他们呢,这些安静的亡灵,让世界不知少了多少嘈杂啊。
有人过来了。两条身影。李雨没有动。她不怕被看见。
两人在门口的一堆渔网上坐下了,抱在一起。是一男一女。李雨的心怦怦跳起来了,她感到有点懊恼,还有一丝紧张。
不行不行,要挨我妈骂的。啊,海燕姐!李雨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了。
我要回家去了,真的要回去了,你快放手,好不好?郑海康,我求你了……
啪——李雨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了过去。
哎哟——瞬间静住了。噔噔噔,两人滚石般飞速地下去了。
有哭声在黑暗中慢慢升起。像清晨的露珠一样脆亮。李雨摸了一把脸,发觉湿糊得像一片沼泽。
李雨开始躲在家里,认认真真地做暑假作业了,常常一写就是一整天,连中午也不睡觉。有时李沙也凑过来一起做作业,遇到不懂的地方问李雨,李雨反应总是淡淡的,简单几句打发了,不像过去,一定要李沙听进去弄明白。
李沙说,阿龙爸开着拖拉机掉进河里了,村长正在联系大吊车。李沙说,派出所门口挂的牌子,昨晚被人泼了粪水,早上好多人都被叫进去问话。李沙说,瘸腿老金家的阿大和阿三打架了,当时正吃着饭,一桌子的菜糊满了地,阿二老婆过去劝架,都被推倒了,脑壳出血了。李沙说,海燕姐姐家的铁皮梨都被人摘光了,她妈搂着梨树边哭边撞脑袋。说这些干嘛!李雨重重地吼了一声,抓起李沙的一个铅笔头往外扔。
沈佩妈过来了,好像特地跟妈妈来说一件事。
夏大法又要招上门女婿了。
啊?为谁招?
当然是为小女儿招喽。
雪儿?她还在念书呢!
这有啥关系,又不是现在就要结婚了,小伙子先招过来,跟着夏大法干上几年,以后就可接下他的那只船,早一年招,就可以早一年上手,到时就能更老练。
哦。夏大法是我们这里的带头船老大,夏家条件那么好,能当上他家上门女婿的,福气真好哇。
是呀,但也千万别再闹出像过去他大女儿那种事了。
飞儿性子烈,而且当初招上门女婿时已经跟别人谈上了。雪儿看上去要懦一点,年纪也还轻,不懂什么,小伙子招进来后,还有几年时间相处,能培养出感情呢。
飞儿是雪儿的姐姐,五年前他家里给飞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飞儿死活不同意,一次趁她爸爸出海,悄悄跟人私奔了。她爸爸夏大法船来后,气得操起斧子闯进飞儿卧室,一把把她的床给劈了。后来,那个上门女婿在退亲之前硬是要走夏家一大笔钱,说是精神损失费。与这笔钱相比,夏家当然更在意自己家庭的名声。
其实上门女婿也不是非招不可,夏大法生意这么好,挣下的钱他们两口子下辈子都花不完,干嘛一定要招个上门女婿当儿子来养老?这个意思李雨听村里好多人都提起过,但爸爸对此有一句话:没有儿子,夏大法一身抲鱼本领传给谁去!李雨听了,心头酸酸的。
李雨很想到夏雪儿家去,陪她聊聊,或者让她陪自己聊聊,但好几次走到她家门口,又折了回来。没想到这次夏雪儿自己跑过来了,还带来了阿黑的消息。夏雪儿说上午她在码头附近看到过阿黑,它正跟另一条黑狗缠在一起。
李雨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带上夏雪儿,急匆匆地往码头赶去。两人在码头周围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连狗的影子都没见到。
雪儿,你不会看错吧?
当然不会看错。但狗喜欢跑东跑西,谁能保证它们一直呆在这里啊。
你既然看到了,就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我的。
当时我是想告诉你,可是我妈妈有事把我叫住了……
是招上门女婿的事吧!李雨脱口而出。
瞬间,两人都愣住了,对望着,互相沉默。突然,夏雪儿捂住脸,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了。
对阿黑的思念渐渐增加了一种疼痛感,这让李雨有时彻夜难眠。难眠之时,她把自己脱得光光的,让凉凉的月光浇灌全身。她觉得自己跟爸爸一样,也像一条鱼,独自游荡在黑色的大海里,没有声音,没有白浪。
立秋了。妈妈朝着往水库奔去的李沙大喊,现在是秋水了,不要游太久!李雨知道,妈妈所说的秋水,就是不同于盛夏的水,容易让人生凉。
妈妈说的,应该是有道理的。但日头还那么猛,把人都快晒出油来了,下面的水就这么快凉了吗? 这日子的表面和底下,总是有区别的,那中间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李雨觉得自己很笨,很没用,无法走进去。
院子里有瓷器碰地的声音,李雨跑出去,看到妈妈正把阿黑用食的大瓷碗慢慢地踢向角落里的簸箕。妈,你干什么?这是阿黑要用的!
都一个多月了,还不见踪影,肯定不会回来了,还要这个脏东西干嘛?妈妈的最后一下用力有点大了,已有裂痕的碗碰到了墙角的一块砖,碎成两半。
李雨跑过去,蹲下来,捧着碎片,眼泪扑哧扑哧地掉下来了。
妈妈怔了一下,说,这有啥好哭的?都成大姑娘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也不怕人笑话!快进屋去!
李雨用手擦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只好一直任它流着。
海杰和他爸从上海回来了。妈妈在他家呆了老半天,回来时眼睛红红的。李雨也想去,但没去。李雨看到沈佩和她妈妈也上海杰家了。
爸爸的船也来了。这次爸爸看上去显得更黑更瘦,把一身压着咸腥味的脏衣服脱了,洗了澡,往竹椅上一躺,抽着烟,半闭着眼,什么话都不说。
海杰过来了。李雨发现他也更黑更瘦了。
叔,这两趟怎么样?
亏!亏得脱了皮!
我在外面听说政府要定禁渔期了,以后这一季就不能出海了。
嗯,我也听说了。是该喘口气了,鱼也好,人也好。
叔,婶,我想向你家借些钱。我爸的后事也该准备了。我爸以前那笔赌债还没还清,今年又一直病着……
李雨听着,把头低得很低。
海杰,要多少钱你尽管说,你家的事我们都知道,不用多提了。爸爸站了起来,递给海杰一根烟。
海杰离开后,李雨听到妈妈在小声地抱怨,阿林嫂也真是的,怎么她自己不来借钱?海杰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爸爸啥也没说,抽着烟出去了。妈妈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也出去了。
等李雨做好了晚饭,家里还是只她一人。倚着门,看着天边微微流动的暮云,李雨的心上淌过水样的惆怅。阿黑或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院外突然响过一堆脚步声,急慌慌,乱糟糟,还有叫喊。
谁啊?谁?在说是李沙。李沙?那么会游的一个人!捞上来了吗?不知道……
李雨的心怦怦跳起来。一股强大的气流蹿进她的胸腔,肆意扫荡。她捂着胸口,冲出院子。沈佩正在院门口,要进来的样子,或者就在等她。
小雨,你……你要去水库吗?我陪你去。沈佩带着哭腔,两眼已是泪汪汪。
去水库?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去水库?啊,你先不要说!
你爸爸妈妈都已经过去了,还有好多人一起去的。沈佩哭出了声。
李雨上去狠狠推了她一把。沈佩后退了好几步,最后靠在电线杆上。两人面对面,喘着气,静静地看着。
沈佩,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以后嫁不出去,你信不?李雨微微一笑,用手抚了几下胸口。好像不再疼了。
李雨的双眼掠过沈佩的脸,和她小小的光光的耳垂,掠过粗糙的电线杆,掠过旁边柴房顶上歪斜的瓦片,还有那几捆晒得发白的玉米棒,玉米的叶子高高地翘起,脆薄得很优雅。
李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我自己去,秋水凉。
西天红霞簇拥,背后便是盛大的金光,金光通透,看上去像一片海,李雨从来没有见过的海。
李雨走得很快,转眼就爬到了半坡。前面就是过去的小学,是她和阿黑初次遇上的地方。水库在村东边的山脚下,和这里隔着大半个村子。李雨转过身,看到了小岛边上的海,黄褐色,平滑地铺展着,岛就像海上的一个舞台。
前面闪过一团黑影,是阿黑!阿黑正往山顶跑去,沙沙的声音应该是从阿黑脚下的草丛发出来的。李雨感到全身都快飘起来了,她笑着,喊着,追着阿黑,飞快地往上面去。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像一只小鸟,在林梢轻轻蹦跃,扑闪,张开的翅膀掠起一片透明的风。
山顶上,她看到了更大的海。海把岛一半含在嘴里,一半吻在唇边,大海之外,便是天空,天上也有海,海水泼墨一般溅开来。
阿黑正在海上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