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
徐琦瑶
奶奶的甜汤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一直是村里的头号大厨,谁家有红白事,都会请她去掌勺,没有任何报酬。
在长涂岛上,一场酒席往往要办两三天,遇上排场大的,一天要出近千盘菜,除去一些冷菜由帮手代办,凡是灶头出来的热乎乎的菜,全是大厨一大铲一大铲炒的。一天下来,奶奶的胳膊和腿都麻了,第二天起身都困难。只要人家的事还没办完,奶奶又会急匆匆地迈开大步赶过去,有时这家刚完,那家又接上了。
一次,我去找奶奶。穿过一个闹哄哄的院子,钻进深窄的灶房,里面黑幽幽的,荡着一屋白雾,白雾深处是灶头。不早了,加把火!奶奶的声音异常宏亮,比跟爷爷吵架时都要有力得多。她拿起油壶一倾一点,顺手一紧围裙,倒下满满一筐菜,抄起长柄大铲子,喀嚓喀嚓在锅里舞开了。那一刻,我恍惚了,眼前分明是一个将军在奋力开辟战场,一个人的战场。
奶奶累倒了。母亲做的鸡蛋面静静地放在她的床边,一口未动。屋内寂凉,暮光低垂,大挂钟摆动的声音异常清晰。我坐在奶奶床前,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奶奶睁开眼,浮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伸出枯瘦的手,抚着我的脸,轻声说,阿瑶,你知道奶奶在做酒席菜时会想什么吗?我在想,要是我家阿瑶天天能吃这样的鱼呀肉呀,阿瑶的脸就不会再像酒杯那么小了。
我抬起头,用一双泪眼望着奶奶,说,我不要大脸,也不要奶奶再去这样累。奶奶又笑了一下,缓缓地说,我还在想,要是你小姑姑当年能吃上这样一盘菜,就不会走了。那年头,我就算做菜本领再好,对着空荡荡的灶台,也做不出啥来。如今这么多好东西摆在面前,我只要动动手,就能让好多人吃得开心,多好的事啊。奶奶的笑意荡了开去,眼里又有了精采。
奶奶做的所有的菜,对我而言,都是美味佳肴。她把冬瓜煮熟,用盐腌几天,咸中带甜,甜里有酸,喜得我做梦也惦着。她用一个小小的鸡蛋,打成一个大海碗的蛋羹,加入咸鱼汤,足够两人吃下四碗饭。我最爱吃的是她用晒干的蕃薯丝,加上新鲜的豆子,熬出来的红褐色甜汤。汤若是太爽滑,哧溜一下就下去了,来不及让人细咂。但这汤很浓酽,入口后贴着舌齿,慢慢融开,从舌尖到喉间直至胸腹,那种沙软香糥把整个人都熨得舒舒坦坦。
除了我,爷爷也爱喝这汤。他吃饭时常常一言不发,但嘬着嘴喝汤的那一刻,他的唇间盘旋着悠长而流畅的响声,他的眼睛是半闭的,鬓角的白发轻轻地竖起来。
薯干汤好喝,但奶奶从不肯让我们多喝,在我们喝上一碗后,她就会端来干米饭让我们吃。只喝薯干汤,不吃白米饭,阿瑶长不大,爷爷干不动。等吐出这几句顺口溜后,奶奶看了看小锅里的米饭,背过身子,低下头去,嚯的一下,又去喝碗中的汤。
世事如烟。奶奶走了二十多年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因为家中口粮不充足而不得已熬制的薯干汤,如今却成了饭店里很受欢迎的一道甜点。它躺在莹润的白瓷盆里,在明耀的灯光下,一如往日的温柔可亲。舀上一勺,送入口中,静静地等待着,等着道道心褶被慢慢熨平,熨出奶奶身上的暖意来。
我的儿子竟然也从小喜欢喝薯干汤。他喝汤的样子,像极了爷爷,只是爷爷喝着喝着便卸下了满身的疲惫,儿子喝的则是一种不寻常的美味,是新奇的快乐。我每次都任他喝得肚皮滚圆。在他稍大后,我把奶奶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一脸感动,若有所思,说,这汤就叫红甜汤吧,它红得朴素,甜得含蓄,带着泥土和阳光的香味。
甜汤红通通,小囝胖乎乎,太阳喷喷香,日子笑笑过。我替奶奶想好了新的顺口溜。
桥是一道虹
母亲有三个哥哥。他们很早就开始在海上漂泊了。他们从岛上出发,连续几个日夜在深辽的大海里捕捞,然后驾船到远方的城市,卖掉满舱的鲜鱼。回来的时候,会为家里的小妹带件花袄子,或者一双橡胶鞋,让她惊叫连连。
母亲老是央求她的哥哥们,载她一起去外面。谁叫你是女娃子!他们拉了拉她的辫子,哈哈大笑。母亲噘着嘴,跑到海边,张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海浪此起彼伏,翻来覆去,把远方搅得一派迷蒙。
母亲10岁那年,偷偷地把自己名字中的“红”改成了“虹”。她梦见一道亮丽的彩虹,优雅地架在大海之上。她从岛上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彩虹桥,飞快地向前跑去,直到被阳光叫醒。
母亲18岁那年,第一次来到上海。她是搭乘大哥的船过去的,在风浪里颠簸了整整一天,五脏六腑都被清理了一遍。大哥把她扶上码头后,她半眯着眼,望着远处的高楼和高楼之上的云天,觉得自己如一片飘飞的叶子。
母亲28岁那年。一个深夜,没有月亮,黑暗中的港流,无声地汹涌着。一艘小小的渔船,载着惊恐万分的父亲和痛苦不堪的母亲,驶出了长涂港。乡卫生院的医生说了,大人和胎儿都有危险,必须马上送高亭。这一片海,注定是不平静的。母亲在剧烈的疼痛中,颤抖不已。她闭着眼,咬着牙,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手,回想着多年前那个彩虹梦。第二天清晨,我的哭声在县人民医院蹦响,清亮无比。疲惫至极的母亲笑着对父亲说,你看,这娃的嘴嘟得好可爱,真像弯弯的小桥。
母亲50岁那年,陪我去上海看病。当汽车驶在南浦大桥,身下是躁动的大海,母亲不安了。她像孩子一样贴着车窗,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良久。车子完全将那片海抛出去之后,母亲坐正身子,吁出一口气,说,多好的桥啊。
母亲70岁了。隆冬,天阴阴地冷。从墓地出来,母亲有点恍惚。正当壮年的大表哥突然撒手而去,我们都一时接受不了。带母亲去临城时,我说,坐车去吧,舟岱大桥在三天前开通了。母亲没有说什么。我拉着她的手,上了车。一路上,母亲半闭着眼,靠在座位上,很安静。我忍不住问她,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去上海过南浦大桥的事?她一怔,猛地攥紧了我的手。
我说,这座舟岱大桥桥全长28公里,有16多公里是在海上的,也就是,跨海的桥段比我们小长涂离高亭的距离还要远。母亲抬起了头,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要说。我用肩膀碰了一下她,笑着说,你生我的那天晚上,就像过了一条桥。母亲脸上浮出一轮淡淡的笑,转而扭头去看窗外。
汽车在桥上不断地挺进,疾速而安稳。桥的尽头似乎在很远的前方,远得不需要我们去思考。海面与我们隔着一段距离,这足够让人抛开多年来对海的依赖与诅咒。黄色的海浪,像一群群孩子,在不停地跃动,翻滚。他们仰望着大桥,如同仰望着一道千百年来的足迹,漫长而深刻。
母亲松开了我的手,轻轻地说,人会活到尽头,岛不会,有了这桥,岛就活了。
是的。只要岛活了,人就能活得更好。当然,一座桥不能改变太多,另外一些看不见的桥,才厉害呢,能让全国各地都活起来,你知道吗?我突然有了跟母亲打趣的心思。
是不是电视里经常在说的,什么共同富裕的政策?母亲突然正了正身子,看着我,眼里露出孩子般新奇而羞怯的神情。
我一怔,忍不住拍了一下母亲的肩头,朝她竖起大姆指,呵呵笑起来。母亲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越过母亲花白的头发,我看到窗外白色的桥栏,像一道晶亮的清浪,长驱直入,连绵不绝。
桥是从容的。岛是年轻的。
海上花开
二十岁前,我看过的花不到二十种。
这并不妨碍我在作文里经常写花,花的情态在我笔下总是很美。上五年级时,一次老师在班上读完我的作文后,说,这个同学的心里有一片花海。花海。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的目光透过教室破角的玻璃窗,投向空荡荡的操场。那片干硬的黄泥地,除了东头一排矮矮的冬青树,似乎再没有什么了,只有纷躁的尘土在咸涩的海风中乱闯。
岛上到处充斥着海的体味,咸中带腥,沉浊浑重。我渴望能在清晨的阳光中,闻到清甜的花香,像溪流,像笛声,像草叶上的露珠。
那年暑假,我第一次种花,把邻居姐姐家的一簇太阳花移栽了过来。岛上也就那么几种花,姑娘们种的最多的便是鸡冠花、凤仙花和太阳花,偶尔也有菊花。我虽钟情于菊,它的香气温甜而沁雅,但多姿的仪态显得有点贵气,看上去跟贫瘠的小岛并不同调。倒是太阳花更合我意,张着喇叭样的小脸,一大片一大片齐刷刷地向阳而开,日落而合,热烈坦率,花色以玫红、桔黄为多,艳而不俗,香而不腻。
我找遍家里的角角落落,找出一个有破洞的搪瓷脸盆,用来安置我的太阳花。岛上鲜有漂亮的花盆,女人们大多用破脸盆甚至破尿盆来养花。有时,栽着花的尿盆放在院墙头,恰巧有人在此倚墙而立,墙与人齐,乍看过去,好似尿盆顶在头上,甚是滑稽,但也不惹人怒。
好不容易栽上的太阳花,在落日之下疲惫地闭上了眼,只可惜还未入梦,就被收工回家的父母粗暴地连根拔起。
这脸盆只破了一个小洞,补一补还可以用。母亲把整个盆倒扣在地上,磕出土,泼水冲了一下,拿盆对着余亮的天光照了照,又用手指头轻摩盆底的破洞,自言自语。
就知道操这份闲心,还读什么书?明日还种,把你书包也扔掉,干脆在家织网补网!父亲丢下臭烘烘的汗衣,一顿乱吼,还踢了我的小黑狗一脚。
多年以后,有次父亲来我家,带来一大束连根带土的花,白瓣黄蕊绿茎叶,很像水仙。父亲说这是他上山时不经意看到的,觉得漂亮,就顺道挖了带过来。父亲居然也会对花动心,还隔海过洋地送过来。当我接过花的时候,往事模糊而清晰,父亲大概是忘了吧,但愿真的忘了。此花栽在我家的盆里,几年下来一直葱绿挺拔,只是再未开过。它开与不开,都是有香气的。
至此,我还是没有想到,几年后我的岛会送还给我一片童年的花海。
站在高亭大峧“十里花海”边上,我深深地呼吸着,一次又一次。空气鲜嫩而清甜,好像含着一口看不见的泉眼,向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冒着泡泡。花是自由而丰盈的,迎着海风,闪着腰,像波浪一样,疯狂地起舞。格桑、紫薇、鸢尾、芍药、虞美人、金盏菊、勿忘我……我可以一口气叫出很多名字了,鸡冠、凤仙、牵牛、太阳花它们一定也还在,如果花海装不下它们,那么就一定躲到了岛上的某些角落里,带着几分憨厚,几分从容,几分沧桑。
这些年,在各地也看过不少花海,但没有一个像家乡的花海,让我如此感动。摒弃了风车、白塔之类的现代配套装饰物,所有的花都简单而自然地坦荡在粗砺的海风中,迎着海上日出,以最朴素的风姿互相应和。她们是娇柔初嫩的,像一片流云,带着一点点醉意,汪汪地舒开来,身下的土地也一丝一丝香软起来。
好一座充满仙气的海上花园城啊,跟我过去对海岛的印象完全不同。外地朋友应邀而来,在岱山渡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返程时送上这样一个评价。
你们的眼神是清淡而明亮的,像平静的海面和纷繁的花园。颇有文艺气质的她,歪着脑袋,又补充了一句。
那么仙气呢?我问她。
仙气,就是中国好空气,就是这一片最最自由生动的气息。她略加思索,说了这一句。
我俩相视一笑。笑容里有花一样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