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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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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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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站在门口

                 父亲站在门口

                                        

                                                李慧英

父亲失踪过两次,一次是我幼年时期在四小队的傍晚。那天,母亲不知为何事絮叨,对于母亲的不休之言父亲多是沉默的。我的母亲也是通情达理的人,那天却不知为何将一桩小事念了一遍又一遍,搞得父亲心里有点烦。父亲并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天色麻麻灰的时候母亲发现父亲不见了,她想了想,终究没想明白人去了哪里。父亲不爱串门,也不出去和人谝闲话,对父亲的行踪母亲通常是了如指掌的,但那天她却如云里雾里,搞不清方向。

黄昏渐渐降临,母亲心里着急在院子里喊了几声,没有一点回应。晚饭时,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母亲没等来父亲只好让孩子们先吃。夏夜的小风吹着,父亲的突然失踪,让家里显得空落落的。母亲有些慌,天渐渐黑下来,星星一颗一颗在空中亮起来,父亲依然没有出现。我的姐姐等不来父亲,心里和母亲一样着急,姐姐在家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回到院子里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你快点回来啊,我的数学作业还不会做呢”。

父亲在夏日的傍晚感受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夕阳先是染红了西边的云彩,然后呼地一下落了下去。他清楚地听着家里的动静,院子里的脚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树上的小鸟,母亲进进出出……那天,我的母亲由着性子说着,没有注意到父亲转身搬了一张行军床上了房顶。家里的屋顶由高低两处组成,父亲把行军床放在较矮的一处,正好被高屋顶挡住。母亲去院子里喊了他几声,父亲在心里偷偷笑了笑没有搭理,直到女儿的哭声传来时,父亲慌了,于是他在房顶轻咳了两声。姐姐听到后大喜,大声喊着“爸爸,爸爸”,我的父亲就这样从屋顶走了下来。

我的父亲躺在屋顶享受了半日清净时光,在我的记忆中,他很少闲着,和母亲一样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即使坐下来休息,也是一边喝口茶,一边拿本书来读。父亲爱干活,小时候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具都是他做的,大到沙发、衣柜,小到躺椅、板凳。他并没有什么木工活的手艺,只是那些工艺倒也简单易学,于是便根据家里的需要和母亲的喜好,一边设计一边制作,将样式不断翻新。开料、刨光、开榫,刨花一地在木工凳四周。收工时父亲都会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用母亲操心。

父亲很开心地忙碌着,一高兴还会唱几声跑调的歌,母亲便常常笑话他,说这调子跑了十万八千里,太远了。母亲说自己唱戏唱得很好,年轻的时候单位演出少不了她,然而我从没有听母亲唱过。母亲还说自己篮球打得不错,是篮球队的投球手,投篮很准,我却没有见过母亲在球场上的身姿。当然我也并不怀疑母亲的说法,据我的观察,家里两个女孩唱歌都跑调,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而两个男孩子唱歌音律把握得很准,想必定得了母亲真传。而我自己尽管也是不运动,然而投篮玩耍的时候却也准确率颇高。仔细想来,都是有渊源的。

我的父亲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不爱说话,不爱串门,不打牌不凑热闹,也不抽烟喝酒,除了干活就是看书。母亲偶尔对我抱怨,说父亲闷,和他说话只在那里听着。母亲也不大喜欢出去窜门,但是她总是有很多话要说,孩子在家的时候一边干活一边和我们唠叨,孩子长大离开家之后,便有了些寂寞。然而,我觉得母亲只是说说,她也并不喜欢闲言太多之人,总告诉我言语不要呱噪。

母亲吐槽说父亲性子慢得让人没法理解,有一回在路上突遇大雨,想拉着他朝前跑,而他却对母亲说:前面是雨后面也是雨,往哪里跑呢。后来我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段子,但是父亲的行为比那段子早了几十年。母亲还说,别看你爸脾气好,从没大声吼过你们,其实厉害着呢,连家里的禽畜都怕他。有次一只鸡进到屋子,踮着鸡脚四处溜达,母亲撵了一圈死活不出去,这时父亲在门口轻咳一声,鸡听到声音扭过头便像箭一般冲出屋子。母亲说,那只可怜的鸡因为用力太猛,鸡头歪了好几天才正过来。

我喜欢听母亲聊天,在那里总能听到很多追忆的往事,有她儿时的经历,还有我们幼年的趣事,当然父亲也是她讲述中绕不开的话题。母亲说,自己是个挑剔的人,然而她口中的父亲却是做事情样样都不错。当然母亲也会表扬自己,说在哪件事发生前做了什么梦,母亲将梦境解析告诉父亲,他完全不当回事,而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她身上带有一些女巫的气息。

父亲爱上看书,有些机缘巧合的意思。高小毕业时,数学成绩满分而语文不达标的父亲没能升入中学读书。十六岁那年,便参军去了沈阳军区空军后勤部队服兵役,做无线电发报。发报工作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作业,晚上常常值夜班,下班休息就很无聊。父亲便出去四处溜达,顺便看看附近田地里的庄稼,吹吹大连郊区的野风。他所在的发报站距离连队远,有一天,十几岁的父亲漫无目的地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连队驻地,并在某间办公室里发现了一本初中数学课本。他拿起书看了起来,都是之前老师没教过的东西,很有趣,他看完一页迅速翻到下一页,渐渐看得入了迷。时钟敲过一遍又一遍,他全部心思都在琢磨课本里的知识完全没有听到,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响过很多回,父亲终于将眼神从课本中拔了出来。

从连队返回发报站的路上,青年的父亲忽然觉得脚下的路轻快了许多,那时他怀里正揣着一本书,揣着一本能将他内心充满的东西。说起来父亲实在是文化程度太低,不读书根本不行,只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借到一本书读也纯属偶然事件,然而这对于有着大把空余时间又无所事事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父亲既不喜欢打牌又不擅长聊天,实在是无趣得很,如果没有那本书,空闲的日子该多么难熬啊。他没有多想什么,也没有远大的抱负,书让生活有了点意思,仅此而已。

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我的父亲一边按下“滴滴答答”清脆的声音,在电流旋转和波长变化中忘我工作着,一边开始到处买书来读。无线信号传送出的电磁波有节奏地穿越大气层,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被接收、记录,并被翻译成为文字。我的父亲也以相当快的速度自学完一本又一本中学课程,并将它们牢牢记在大脑里。空气中震动的频率催促着他,“滴答、滴答、滴滴答”的响声一日比一日紧迫。我在敌特影视剧中看到秘密发报时的场面偶尔会想到父亲,幼年时父亲也会给我们讲那些电码的意思,那时,他敲动着手指,完全沉浸在神秘信号的联络中。

父亲学完了初中和高中的全部课程后,适逢部队扫盲,便被赶鸭子上架给战士们做扫盲老师,上数学课。父亲读书不分时间和地点,没有书房也没有任何计划。业余时间自不必说,出门时的火车上,办事中的间隙……全部时间都用来自学。有一次聊天时,父亲说起,某个数学概念是在大连到沈阳的火车上想明白的。父亲看书也毫无选择,找到什么看什么。有一次出差在大河林场办公室看到一本政治经济学,也借回去读。他性情不温不火,不大介意外界的事情,恐怕多是在惦记一些数字和公式,在反刍书里的内容。

母亲据说年轻时也是看书的,她说自己近视镜的镜片度数就是深夜里看小说一点点厚起来的。然而中年之后的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却是一拿上书就打瞌睡,说起来母亲算是小中专学历,初中毕业后就读财会学校,之后做财务工作。

当年在外工作的大龄母亲,在家里逼迫下回老家和父亲相亲并完婚,休完婚假返回时在火车站被人骗走了行李。母亲说,行李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几件随身用品,一份单位证明和父亲的一张照片。母亲只是去了一趟卫生间,吩咐身旁的人帮她照看一下,返回时却是人物皆空。她想,单位证明没了怎么回去呢,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母亲心里不安,她曾偷偷为返乡未准的同宿舍小姐妹盖了单位的公章,很害怕东窗事发。新婚的母亲就这样放弃了工作,转身返回自己的新家。

父亲服兵役时,第一批被推荐去了军区内办的军校学习有线和无线电技术,只是很可惜,军校读到一年半时逢三年自然灾害,部队减负解散了学校,就没能继续学下去,而第二批被推荐的学员去了地方军校,学业得以完成。父亲从部队复原后回了老家,之后去了新疆。到新疆第二年部队派人去老家找他,让他重返参加部队建设,结果没找见人,就要到了他在新疆的地址发了份调函。然而在人烟稀少的边疆,正需要大批年轻人去充实力量,公社书记压住了调函没让父亲知道。

母亲说,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还说,好在没有离开新疆,如果当年返回内地,就不会要我和弟弟了。她说,我家在新疆没有一个亲戚,只有老大和老二两个孩子未免太孤单了,得让我和弟弟给他俩做个伴,父亲表示赞成。就这样,我和弟弟带着明确的目的来到这个人世。后来我听到这件事情,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我一边想象着外面的世界该有多么精彩,一边庆幸他们留在了新疆的戈壁荒漠,自己得以出生,没有被残酷地抛弃。

实际上,父亲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熟练掌握无线电相关知识和电学知识,因为一切新鲜的讯息他都喜欢极了,对年轻的父亲来说,它们就像大气中传送出的电波,极易被接收和破译。无论在哪里,他总是尽一切可能找书读,父亲的求学基本是靠自学完成的。文革过后,县教育局在社会范围招收老师,我的父亲参加考试,取得全公社第一名的好成绩。那年,四小队刚刚成立四年多,队里的麦子也已收了好几茬,我们小孩子每年秋收后都会欢天喜地跑去捡麦穗。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就这样从金黄的麦田走过,来到学校。

全国成人高考开始,父亲参加考试,以高出分数线几分的成绩被录取,进入高校脱产学习取得大专文凭。然而,父亲当时学的专业既不是物理也不是数学,而是汉语言文学,真是天赐良机。当年我正读中学,父亲的教科书让我喜欢了很久,开始养成抄写的习惯,笔记本越来越多,好几摞,我走哪都带着它们,至今还在书柜里不舍得扔。

我小时候特别爱哭,读高中时住校,想家得很,每天都要哭一场才肯罢休,否则这一天就过不去。好在学校离家也不远,周末放学就能回去。高中毕业要出远门读书时母亲很担心,总怕我哭瞎了眼睛,于是嘱咐我带上那些本子。随着孩子的成长,母爱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她的意思大概是,让那些文字安慰这孩子吧,我多少也是明白的。

父亲在家里似乎有绝对的权威,然而仔细想来,却又像母亲的配角。我的印象里,他俩很少拌嘴,几乎没有争吵过。在生活中和对待孩子教育的问题上,两人没有什么分歧。父亲通常不会多说什么,而母亲更像是他的代言人。

小时候,母亲对我和姐姐的头发长度有严格的要求,不能剪短,也不能留长,要扎成不长不短的马尾巴甩在脑后才行。那些年,都是父亲给我和姐姐洗头发。父亲有足够的耐心,将我和姐姐的长发一遍遍清洗干净、擦干,再用毛巾把发梢甩起来,把水汽弹掉。母亲看了总会夸父亲几句,说我和姐姐多有福气。

冬天到了,父亲从外面把雪舀进桶里,放在炉子上加热,等雪化开,水热了,父亲就用雪水洗净我和姐姐的黑发。不知为何,雪水洗出来的发质特别光滑,我至今都记得。

那些年,大雪不停地下着,厚厚的雪层封存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又一年一年解开、融化,淘洗着万物。我们就这样,在时间的芽叶间长高,变大了。

我走的时候,父亲站在门口忙着什么。后来想他并没有要做的事,门外很干净,也没什么需要整理的东西。父亲似乎只是碰巧在那里,我说,爸,我走了。父亲答应一声说,走吧。送我去车站的人带着我走过家门口那条小巷,有时候车子开进巷道,我在门口上了车和父亲告别。父亲抬起头看我一眼,答应着,又低下头不知在忙些什么。

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在家门口和父亲道别,而父亲每次都像忙着什么站在那里。那天,我再次告别,父亲看我一眼,口气轻松地答应着,然后低下头继续忙碌着。那一刻,我感觉父亲眼眶是湿润的。

父亲老了,我心里很难过。岁月的手像魔术棒,父亲和母亲的黑发间忽然就有了白,母亲退休后几年,父亲也退休了。

父亲对退休的描述是这样的:真是太好了,完全没有约束,时间都是自己的了。退休后的父亲先是出去开了片荒地,筹划着种些什么蔬菜瓜果。我家尽管有片小院,大概是父亲嫌院子里的菜地太小,满足不了退休后的大把时间。父亲出去开荒,翻土、捡石头、平整土地,席苗时为了整齐好看,还要拉线标记,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就在一切收拾停当,菜苗齐刷刷长出的时候,某村支书出现了,说这一小块废弃了几十年的荒地其所属权归自己所有。父亲表示不服,村支书便叫来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将父亲关了起来,并找人告知母亲,让带六百元钱去赎人。母亲听到消息一下慌了,家里一时没有这么多钱,又怕父亲受罪,于是急忙打电话问姐姐借。姐姐听到电话里母亲支支吾吾,理由牵强声音也不对劲,进一步询问,母亲才说出事情的原委。派出所和村长的非法拘禁宣告无效,而父亲开出的荒地也就这样潦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时我们几个孩子都已出门工作,父亲开荒不成,无事可做,便在家里辟出一片场地做实验,研究一种新型板材。母亲由着他在那里捣鼓也不说什么,然而一年后的一天,父亲提出来去乌市买材料回来批量生产。母亲心里打鼓,不同意他去。

父亲第二次算是离家出走,这一次我的母亲知道父亲的行踪,只是两天过去了,没有一点返回的消息。在那个没有手机和任何通讯方式的年代,母亲担心起来,把父亲离家的消息告诉孩子,让我们去找。当年我的父亲坐了十几个小时夜班车,从西北边陲小镇来到首府材料市场。母亲在家里有些后悔,开始责备自己并焦急地等着父亲归来。当一辆满载材料的车返回时,母亲开心极了,心里想,随他去吧,咋样开心就咋样吧。

父亲闲不住,母亲也对他夸赞有加,说七十二行中父亲三十六行都做得好,家里缺什么父亲准能做出来。弟弟出生后第二年,母亲生了肺病,需要休养和治疗。那几年,父亲无微不至地照护着母亲,父亲白天上班的地方离家远,同事晚上都不回家,下了班便能在宿舍休息睡觉,而父亲每天都要骑自行车走十几里路,回家做饭、打理家务。母亲康复需要注射青霉素,父亲就学习打针,一天两次为母亲注射针剂。母亲说,在那个年代她这个病通常会死人的,能治好全靠父亲照顾。

父亲心底善良,尽可能接济邻里,送衣服和生活用品给生活条件差些的人。有一次回家,听母亲念叨,说:你爸去卫生院,碰到一位哈萨克人看病没钱拿药,就给了他二百元。母亲说着,言语间流露出对父亲的赞赏,而我觉得母亲的赞许中还有些心疼那些钱的复杂心情。

父亲作为家里的主角出现,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我和父亲聊天的时间多了起来,和父亲聊工作,聊生活,唠些家常。慢慢地,我发现,父亲是个特别照顾别人情绪的人,为别人想得多。我的兄弟和姐姐在父亲身边,时常带他出去吃饭,给父亲点很多美食。父亲节俭,又怕拂了孩子心意当时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在结束时让服务员将剩下的饭菜打包带回去。

有一次,父亲说,希望我们不要再给他买衣服了,衣服太多,有些牌子都没有拆掉。说,姐姐前段时间给他买件羊绒毛衣,自己真的是不需要,但是孩子尽孝心,便也欣然接受。过一段日子后再告诉我们,以后切记不要再花这些钱。

母亲在世时常和父亲下跳棋,母亲输得多,基本上都是父亲赢。下完一盘,父亲笑着问母亲,要不要再来一盘,母亲高兴就会接着再战,不高兴就一口拒绝,拂袖而去。我的孩子幼时跟我回家,父亲教孩子玩棋,对弈时手下也毫不留情。儿子每次输棋都哭得很伤心,父亲却总是嘿嘿一笑,任凭母亲一遍遍数落,下次依旧如此。父亲常常带着孩子看地图,教他认识世界各国和中国各城市版图,还把各国首都和全国首府城市编成儿歌,一边讲解一边让孩子背诵,两人一起趴在地图上,玩得很开心。

我写母亲的文字多,然而父亲在笔下总是一带而过。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一直都站在母亲的身后,不言不语,被母亲遮挡了一部分。很久以后,想起这些方才明白,童年与少年时期无忧而快乐地成长,源于母亲和父亲身上的光洒在我们身上。

父亲其实很善谈,记忆力也好,很多年代久远的事情都可以准确记得日子,电视军事栏目的分析数据也记得很清楚。每次打电话给父亲,说完日常生活,父亲还会询问孩子的学习,让我叮嘱孩子要努力,说人生的意义就是要为社会作出贡献,否则没啥意思。我一边应承着为父亲感到骄傲,一边心里暗想,这老父亲的人生意义不知如何才能实现。

我刚成家那几年,每年父母亲都给我准备足够的清油和牛羊肉,他俩提着二十斤的大油壶,背着羊腿出现在家门口的样子至今我也忘不掉。父亲长得高大帅气,而羊腿拉低了他的形象,让我心里有点难过。后来每每想起,才发现当时竟然不知这些东西可以轻易在商店和市场中买到的。我是一个闷头闷闹不想事情的人,过日子也有些混混沌沌。

我工作的地方离父母家有六百多公里,最初几年,班车走一天也到不了家,需要中途住一晚,通常在乌尔禾或和什托洛盖镇留宿。途中的小旅馆极其简陋,和什托洛盖镇产煤,我记得每次起床后满手满脸都染了层煤灰,黑乎乎的。有一次,车到北屯停下不走了,眼看着离家不到五十公里,却怎么也回不去。那晚在北屯车站小旅馆,四元一晚的房间,房门关不严也锁不上。现在想来,父母给我送羊腿物品也是很不容易的。

盼着回家,却很少回去,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状态。那时好不容易等到假期,班车离下车的路口还有好几公里时,我就准备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坐到司机的引擎盖上等着熟悉的树林出现。钻天杨、柳树遮掩在路的两旁,沙枣树在林子里蓬乱着,空气里弥漫着亲切的家乡味道……

老年的父亲每天都很忙,看些各类报刊书籍,出去走路,做些简单的运动。春夏时节要打理他的一院子蔬菜,几棵果树和一排葡萄树。春天翻地、播种、栽苗,入冬前将葡萄树压枝遮盖,在地面用土埋起来,然后等着一场大雪将它们深藏。今年春节,家人发来视频,我的父亲正在摊开的红纸上写春联,上下联自创,没有平仄对仗之韵,全为一时兴起而作。父亲也不会书法,写不了多好,只能是自家人看看。

视频里,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头发稀疏花白,脊背有些佝偻。在岁月的沧桑里,父亲明显地矮了下去,背影显出些萧索来。而我远离故土,一晃又是多年。我有些想念那里,一半苍翠一半冰雪的边陲小镇,想念我的家人。

人生过半,回转身发现久远的事还在眼前晃动,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真是奇怪。南方的雪总也落不下来,我离开家已经很久了。母亲在门口等着我归来,看着我出行,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父亲站在门口,低着头不知道忙些什么,仿佛并不是在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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