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争渡
许成国
1
说不清是第几次到岱东了,但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还是第一次。
车窗外,平阔的北峰盐场纷纷掠过,四月的阳光并不热烈。妻子再三问我往哪里开,我说“落沙湾水库”;她问落沙湾水库在哪,我说我也不清楚。从涂口社区拐入一条村道,左边是村落,挨着山脚;右边是洼地,或荒芜杂草,或蔬叶婆娑。远远地,前面山麓下横着一库坝,我说那个大概就是。库坝的东南处有有几户农家,矮门青瓦石墙,院里老树阴翳,还有蔓延而出的青葱蒲瓜。
农家外院边上,二三个老人或石条或竹椅随意坐着,见我们前来都聚拢了目光。一个老婆婆走过来,身形清瘦,脸上皱纹如刀刻。我问阿婆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泗洲堂渡”的地方。她说没听说,但后山上有泗洲岗墩,有“泗洲殿”。我问这里早先是农田么,她说是海,船可一直开到这里,拦起海塘后才种的地。我问她为何叫泗洲岗墩,她说这是历古万年传下来的,渔船从“上船跳”那边驶进来,到涂口这里抛绳系缆,拢船开洋,繁盛一时。她说1949年阴历7月12日刮台风,北峰海塘被冲垮,海潮一直漫淹到这里,有膝盖深,汪洋一片,仿佛回到千百年前。妻问阿婆高寿,她说92了。我和妻子不由称奇。
告别阿婆,我们便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朝泗洲岗墩走去。阳光散淡着,鸟儿也不知飞往哪里,山道蜿蜒而静寂,杂树纷披,老枝萌叶,空气中似乎能听到草木呼吸的声音。透过枝叶芦杆往下看,山脚下,地亩成筹,花田如绸,河道似线,房屋多为上世纪七八十年前的样式,很难让人想象这里曾经潮涨汐落,惊涛拍岸,无数的船帆在此停泊挂帆,上客缷货,而孤星残月下,多少渔夫走贩、行僧骚客卧听枕边潮音,候风站潮,等待风平浪息之日。
这就是日本僧侣成寻曾经泊船的古泗洲堂么?
“古泗洲堂”是个船渡口。据《五代史》、《宋史》记载,吴越时期,浙江往来中原之陆路为吴国所隔阻,于是开辟了一条海路,从杭州湾取道至山东,再转开封,此海路也就成为吴越国与新罗(今朝鲜)、东北亚诸国交往的航路。北宋咸平二年( 9 9 9 )间,为了避开辽国,宋朝廷在明州(今宁波)专设市舶司,专门经营与高丽、日本等国的海上航线,此航线在明州登岸,再至宋都城东京。走此航线的船只常到岱山的船渡口候风站潮,补充淡水和食物,然后再入明州。岱山岛上的船渡口由此成为当时长江口外海上航路的一个重要驿站。
北宋熙宁五年(1072)三月,一艘中国商船从日本九州出发,约9天后到达明州,途中经过了岱山水道。船上有一位62岁的日本天台宗僧侣,名叫成寻,“见贤思齐,巡礼之情,岁月已久矣”。他有备而来,将此次出行见闻作了记录,写成《参天台五台山记》一书,其中述录了在东茹山参拜泗洲大师的经过:
“二日辛亥辰时,出船,依潮满,以橹进船。午时,到着东茹山,船头等下陆,参泗州大师堂,山顶有堂,以石为四面壁,僧伽和尚木像数体坐,往还船人常参拜处也。未时,乘坏,参仕了。山南面上下有二井,水极清净也。沸汤行水了。向东南见杨翁山,有人家,翁山西见马务山,无人家,有三路港。依风向吹,不出船宿。七时行法修之了。经四、五、六巻了。”
成寻登岸的原因是为了“参泗洲大师堂”,大师堂里供奉着“僧伽和尚木像”,为“往还船人常参拜处也”。可见那时岱山的泗洲大师堂已经名声在外,经过此航线的人们常去参拜,祈求平安护佑。
但那个渡口当时似乎还不是叫“泗洲堂渡”,正式出现“泗洲堂渡”这一叫法是在二百年后。那时已是元朝,经昌国知州经申报,明州府衙、浙江巡抚衙门批准,昌国开辟了岱山岛至州城(今定海)再至府城明州的客运航线。元代《大德昌国州图志》一书记下了泗洲堂渡这个名称。在那二百年时光里,宋室南迁,建都临安(今杭州),王朝的政治经济重心南移长江流域,昌国开发,海上航运及贸易兴起,人丁兴旺,至元代至元二十年(1283),昌国人口达12万6千人,岱山岛占三分之一左右,设立津渡也就水到渠成。至于将船渡口叫作“泗洲堂渡”,概是当时泗洲大师信仰盛行的缘故,海上慈航,平安护佑,东南沿海民间流行。
泗洲堂渡是官渡,由地方政府出资造船,并派寨兵撑驾渡船,沿用宋制,按照浙江官规过渡,乘船的人要付渡钱,由岱山、定海和宁波三个港口收取,每月解送,作为修船费用。可以推想,自五代经两宋,再历元朝,泗洲堂渡已成为岱山通往大陆的一个重要中转站,从东亚文化交流来讲,也成为古海上丝路的一个十分重要驿站。“泗洲大师堂”成“往还船人常参拜处”,概是东亚海上丝路异常活跃的例证。
遗憾的是,明代洪武十九年(1387)颁诏“海禁”,岱山的航渡也就由此废弃,直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诏改“舟山”为“定海山”,昌国展复,岱山才重新有了“泗洲堂渡”,直至清末。
如此,泗洲堂渡至今已历千年。
2
原本以为泗洲岗墩不高,也不远,但走了好长时间,弯弯角角,始终未到。山越来越深,路越来越狭,老树虬曲,蒺藜丛生。进入一处山坳,沿山路西行,再在一个三岔口折向南,有一宅居倾坍,石墙斑驳,景象破落,墙头的花草纷披在道路旁。枯黄的阳光下,一只雀儿飞起,振翅有力;斑鸠浑圆着身,扑愣而走。在通往泗洲殿的路上,这个被杂树乱草所遮掩的屋舍显出寥落的时光。
提着一颗忐忑的心,历经七转八拐后,终于看见“泗洲殿”。它就安坐在泗洲岗墩的谷地里,后背是大块裸石,青苔丛生,呈嶙峋貌,下面不远处即是落沙湾水库。我观察了一下殿四周的风土山水,对照自己心中的泗洲堂渡,心里泛起空空的失落来。
这哪里是当年成寻和尚参拜的泗洲大师堂啊?成寻笔下的泗州大师堂在古船渡边,且在山顶,“山顶有堂,僧伽和尚木像数体坐”, “以石为四面壁”。这大师堂具体叫什么,成寻书中没明确,但元代的《大德昌国州图志》、《至正续志》俱作“普明寺”,且明确“址在蓬莱乡(岱山)古泗洲堂”。宋代宝庆的《昌国县志•叙祠》中则叫作“普明院”:“普明院,县西北,海中,古泗洲堂也。窣堵波二,以铁为之。世传阿育王所铸,钱氏忠懿王置之于此……高丽人贡候风于此。”同书《昌国县境图》标注有普明院的位置,大抵在今岱西镇南浦一带。但这个“普明寺(院)”离成寻已有二百年了。若是此说成立,那么泗洲堂渡是在岱西南浦一带了。
古泗洲堂在岱西南浦一带?这是另一种可能么?
成寻远渡中国时,岱山分为东岱山(东茹山)和西岱山,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浦,南有南浦,北有北浦。这个地理景象,即使是过了七八百年,也有清朝刘梦兰、王希程等诗人的诗文佐证,刘梦兰的《南浦归帆》一诗这样写道:
“南浦湾环水一汀,野航多在此间停。
归来稳泊芦花岸,舵尾茶烟逗月清。”
北浦靠近今东沙桥头一边。那个时候,从现今泥峙栲门一带到桥头新道头之间潮涨为海,潮落为涂,潮涨潮落之间,浪花簇拥,百舸争渡,一到日暮,夕阳斜影,余晖脉脉,形成了著名的“石桥春涨”之景,刘梦兰这样吟道:
“一字街头古石桥,桥边春水泊轻桡。
浪花泛处桃花落,点点飞红送暮潮。”
而循着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的文字,也可找到他到达岱山海域的经过:
“四月一日庚戌辰时,依北风吹,出船。申时,着袋山,在随稍山西山也。有人家。东南有栏山,有人家。虽有顺风,依潮向,止船已了。七时行法修了。”
由此推断,成寻航经的岱山水道是从南浦进入的,过火烧浦,到外司基,再到东沙角,他参拜的古泗洲堂应该在这一线港湾附近。可惜的是,这一条南北贯通的海道,上世纪中因为渐次围垦而成陆地,古海道已杳然无踪了。
可是,清代的有关史志里,明确记载着泗洲堂渡在东沙,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暮色已起,泗州殿渐行渐远,老鹰山也似乎迷离起来,山体缓缓升起,青墨逼人。丛树切入山岗的腹地,山坡两侧,夕阳给错落的山脊勾勒出一道迷人的轮廓线。回望村落远去的轮廓,隔着后沙洋,我似乎听到了岱衢洋曾经激势扬波、天地融朗的声音,看到了千百年前古泗洲堂某种遥远而隐秘的景象,只是至今已然破碎,那些海潮和波浪、鸥鸟和芦苇,还有绵延的滩涂,已然零落成泥碾作尘,化为不再回还的时光。
3
我的寻访是一场邂逅。半个月前,县政协文史委有电话来,说是有客人要来,要来看看泗洲堂渡。
自泗洲堂渡呱呱落地后,百千年间“渡”的人很多,觅的人却少,不但史录断断续续,连乡夫野老也寥落无趣,寻访者大多是怏怏而回,甚至有人认为岱山没有泗洲堂渡,而在其他地方。
这次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海燕教授,浙江大学历史学系世界史研究所副所长、日本国学院大学历史学博士,长期从事中日关系的研究;一个是田中史生教授,日本关东学院大学经济学部博士(歴史学),主要研究日本古代史及古代中日韩三国佛教交流。他们这次专为古泗洲堂而来。听到这个消息,自己竟产生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自从接触到徐福文化研究后,自己对泗洲堂渡的关注,对中日文化海上交流的关注,始终处于一种实证与想象的双重呈现之中。若能由着这次际会,找到一种新的触发和灵感,而不仅仅只是一种审美上的愉悦、一种文化上的观照,那确实不失为一次修习的机会。
我必须抓紧时间,赶在客人未到之前,给古泗洲堂描绘一个属于自己的脉络和愿景。
再次出发是在一星期后。我决定到西沙角、东沙角看看。海雾慢慢散开,云罅里露出一汪湖水般的蔚蓝,海岙的空气新鲜起来。自“海禁”解除,岱山展复以后,东沙渔业渐兴,至清末民初,更因衢港大黄鱼旺发而繁盛起来。那个时候,每到五、六月“洋生汛”时,东沙一带千帆云集,百舸争渡,“船至数万,人至数十万”,有“门前一港金(大小黄鱼),门后一港银(鲳、鳓鱼)”之说。来自闽、浙、沪、苏的渔船以及百作工匠,在此聚居,街市繁盛,海市通达,北上吕泗洋,南下闽粤地,东至冲绳、扶桑,都在东沙角候风站潮。清康熙的《定海县志·渡》标明岱山的渡称作“泗洲堂渡”:“该渡设渡船三只,……自岱及定到宁而止,自宁及定到岱而止……”光绪的《定海厅志》也如此称呼。《岱山镇志》记载则更为详尽:
“泗洲堂渡船,在东沙角山嘴头,往来定城(定海)宁郡(宁波)等处。康熙时知县缪燧详请设立,今废久矣。”
泗洲堂渡已然成为东亚乃至东南亚海上航运的交汇点,一个远近闻名的海上商贸驿站。
在西沙角,我们碰到一位朱姓的老伯,他正在伺弄庄稼。问起泗洲堂渡之事,他说西沙角过去与东沙角一样,很热闹,也是个渔港。他指了指脚下,说船就泊在这里。我问老伯附近有没有叫一个叫“普明院”的寺院,他说在原东沙县政府旁边,好像有这样一座庙。我们听了大喜,赶紧赶到那里,那儿确实有庙,但不叫普明院,而是“圆明禅院”,而且周边的人说,这座庙也是几十年前才建的。
圆明禅院的对面即是宫后山,山岗上裸石壁立,荆棘遍地。我们攀援而上,在荆棘中穿行,连衣服都被划破,手臂受刺。好不容易登上山顶,仔细寻找,却是寥寥,荒烟蔓草,四下里并无寺院之痕迹。我寻思道,若是这里立有一座古寺,即使是废弃的寺院,岂不是更像成寻日记中所述录的“普明院”,可人们的记忆里已没有关于寺院耸立的片言,古泗洲堂也好,泗洲堂渡也好,都失落在历史的旮旯里,阉割在海禁的“皇帝诏曰”里。而其实,东亚文明交流早在二千年前徐福东渡时就已开始,至唐宋时期进入一个高峰,佛教、陶瓷、茶叶、丝绸,西太平洋的潮流顺风顺水,一路波浪盛开,使得建筑、起居、饮食、文字等大唐气象至今还在韩国、日本留下深深的印痕,而支撑这一历史景象的,就是这条渐趋紧密的海上丝路。蓬莱岱山,这个位处长江出海口、面向太平洋的岛屿,正是东亚文明交流中一条时空渐进的迷人航路。
此刻,站在宫后山岗,我的眼前映现出这样的一幕:在潮涌风起的东海上,成寻所渡的那条中国商船正劈风斩浪,扬帆直挂,远远地,还传来海浪撞击船头的訇然声响。
4
半个月后,一个日本学者,一个中国学者,三两个当地文史工作者,在岱山相会了,为着一个名叫古泗洲堂的遗迹。从东沙到岱东,从宫后山到泗洲岗墩,最后在岱东的一个山坳,一个杂树和荒草蔓延的角落,与一个荒废的石屋、一块断裂的石碑相遇了,那石碑上隐约有“泗洲堂渡”的字迹。有人说,这就是废弃了千百年的泗洲堂渡。
这简直是一种奇遇。那里,大海早已经萎缩,听不见潮声,也看不见海风,连潮汐也变为滩涂,生成荒地,只有遗弃的瓦屋泥房在山麓下生长。但那一刻,在这个山坡上,在这个荆棘丛中,在倾杞的石墙里,似乎仍留着千百年间岁月风化的印记。大家的心花顿时绽放开来。如果有一天古泗洲堂被人重视,或者有一个远见者,有担当者,将此地重心发掘,赋予古泗洲堂以意义,以远见,以保护和整修,那么这个石屋不会被新的荒草与砾石所掩埋,古泗洲堂的故事还将在这里生长。
我将相机镜头对准石屋、石碑。这石屋、这石碑都佐证着泗洲堂渡曾经的海潮惊涛、曾经的贩夫走卒,但人们遗忘了家园的这段历史,即使看到了也不屑于它所蕴含的价值与韶光。人们看不到自己的过往,自然也看不见来时的路。海洋文明这个为“二十四史”所遗忘的词,现在仍为人们选择了某种慎重的遗忘。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做些什么。也许,这世界在一点一点变坏,但我们所要做的,还是要让整个世界一点点变好。《妙法莲花经》云,这世界都是“一云所雨”,“一雨所润”,泗洲堂渡的意义就在于交流,在于包容,这一如海上丝路的明天与祈望。今天我们寻访泗洲堂渡,不在于当下的某个情结与现状,也无关乎最终是在岱东还是外司基,是在东沙角还是在江窑湖,而是着力于一种方向、一种理想,找到一个连接历史、当下和未来的纽带。
离开东沙之时,太阳已经升入当空,大地一片沉醉、朗照,远处,岱衢洋上浪涌波阔,船帆点点,鸥鹭翔回,洇染着一幅新的“争渡,争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