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

离岛

李慧慧

离岛，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常态，只是普通地离开，暂时地出去一下，隔一天或者没过几天就回来了。

离岛，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幸福，原以为一辈子离不开这座岛，已经认命了，却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而欢喜地离开了。

离岛，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磨难，离开的时候以为会很快回来，结果一生再也没有回来。也有的人没有想过，离开与回来间隔的时间会那么长，甚至有的人回来的太晚，找不到曾经的那条路了。

离岛，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艰难，离开很难，有些人一辈子在岛上，想要离开，却一辈子没能离开，一直走不了。

那种常态地普通地离开，隔一天或者没过几天就回岛的很多。我们平时去外面旅游，出差，甚至到外面看病，陪孩子上学，都是暂时地离开，没过几天就回来了。没有纠结，只是寻常日子里的一种极其普通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没有特别的。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过离岛，都有过这样看似普通地离岛，毕竟也有像我外婆那样一辈子生活在岛上，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岛一步的人们。当然，这样没有离开过岛的也只是非常小众的一群人，随着时代的发展，像外婆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对有些人来说，离岛不简单，机会来临的时候就离开了，但也会付出一些代价。朋友J，终于离开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岛。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一份稳定的公务员职业或者说是一个还不错的前途，工作认真年纪还挺轻的她也许不用几年，就能被提拔，与她同一批的朋友们都得到了提拔，就算在普通职位上工资也提了，毕竟她所在的乡镇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认真做事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她为什么要离开？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不否定其中一个因素也是最大的一个因素，她的家人并不在这个岛上。她本来就不是这个岛上的人，只是当年单身的时候甚至结婚的时候，做个周末情侣周末夫妻，每周末回家就行，但有了孩子，让她的心变得柔软了。离岛，在情理之中，当然也有人为她可惜。为她可惜，没有坚持，再坚持几年，或许就能回去了，或许就能当更大的官了，或者就能更成功了。她说，她当时也纠结过，但当电话里听到孩子说：妈妈，你能来接我一次吗，妈妈，我想你了。那一刻，离岛的渴望是那么地强烈，想要立即飞越海洋，陪在孩子的身边。有时候，遇到孩子发烧，家里只有老人在，想想都紧张，尤其是她的丈夫又在另一个岛上。那份担忧与无助夹杂着，让她夜里难以入睡。

J的离岛，失去的是一份工作或者是看得到的前途，得到的是与孩子的陪伴，况且本来她的家就在那里，她的老公和孩子就在那里，自然离开的背影不会太倔强，转身的时候不会太纠结。离岛，对她来说，不会那样迟疑，不会那样慌张，反而是一种回归。但是她对我说，这样地离开与她也是一种难过，因为从学校毕业以后，她一直在这个岛上工作，这个岛似乎成了她的故乡，就算只有短短的七年，正是她最青春的七年，也是她最难忘的时光。今天她已经在自己的家乡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生活得不错，她依然说，岛上的日子是开心的，离开有一种抽离的痛。在别人眼中，她的工作不辛苦，倒是回家与归来很辛苦。在岛上的日子，正常情况下，她周一早上在自己家四点多起床，整理好一切，从家里坐最早的那班公交车到码头，一般坐一个半小时，运气好可以赶上快艇那半个小时就到了，有时候运气不好错过了那班快艇只能坐轮渡慢悠悠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我们的岛上。然后在码头坐公交车半个小时，到所在的单位。

这是正常的情况，碰到台风尤其是有雾的天气更加让人郁闷了。台风天倒还好，总是能够提早预防毕竟现在天气预报很及时，不过，因为她的工作在乡镇，越是台风的天气越需要工作，她不能离开，所以有时候遇到台风的天气，在单位的她反而不用纠结要不要回家，但是在家里休息的她就左右为难了，遇到台风单位最需要人手，她不在岛上，在家里，就算她早早地从家里出发，到了码头也去不了岛上，只能在码头傻站，或者干脆请假回家呆着，当别人都在工作的时候自己请假虽然是客观的原因，对她来说也有一种愧对的心情。有雾的天气，客运站也保证不了何时开船，只能说现在还是有雾，船暂时开不了，等雾散开就开船了。于是，只能在码头傻傻地等着，有雾的天气跟台风天不一样，台风天气，如果停航，一般会停一天或者半天，有雾的天气不确定时间，有时候不到半小时雾就散开了，有时候半天才散开。如果单位刚好有事，真的会让人疯狂。回家的时候，碰到有雾，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切，听着涛声，望着拥挤的人群，想要回家的欲望会让你从心里感到难受。这样的纠结与郁闷，只有生活在岛上的人才能体会到。有一年，我们学校放春假，我们几个老乡约好了回家，把行李都打包好了，到了长途汽车站，有人说不用回去了，老家这几天刮台风，所有航班都停了。有人难过地回了学校，有人买票到了宁波，准备在宁波住一夜，万一碰到台风过了有船班就可以立即坐船回家了。我边上一位老乡忽然哭了起来，在客运大厅非常大声地哭喊着：我怎么办啊，我想回家！她的家在另一个小岛上，那小岛比我所在的小岛还要小还要远，而且小岛上的船抗风等级是不一样的，也许我们的船能够顺利出发，而她所乘的船可能还要停着，她担心她这个春假都回不了家。那一刻，十七岁的我第一次明白了有家归不了的感觉，那位老乡的眼泪直到今天依然让我感到难受。而这样的难受，直到今天还存在着，也许等到我们生活的这个群岛所有的岛都通桥的时候才能消退这份难受。

作为海岛土生土长的孩子，我们习惯了暂时离岛，尤其与我同龄或者年纪比我小的人们，离岛是一种必然。有些岛，尤其是那些小岛，学校已经没有了，那些岛上的孩子有些上初中开始便离岛了，从自己生活的岛到另一个岛，知识的渴求、未来的规划、对前途的希望，结婚嫁人求职各种原因促使他们离开，这样的离开，虽然是未知，但应该是充满希望与期待的。一些孩子的父母，为了孩子，跟着离开，在孩子所在的这个岛，找份工作，租个房子，一家人重新聚在一起，这样的离岛，虽然只是小小地离开，也算是一种圆满。

我听说过的关于离岛最有趣最有意思的是一位老人，一位80几岁一辈子生活在小岛上的一位老人。老人所在的岛面临拆迁，老人在这个岛上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因为老人的腿脚不利索，工作人员背着她上船，在踏上船的那一刻，老人对着大海喊了一声：“万岁！共产党万岁！我老太婆第一次出岛啦，我要去城里了，我要坐城里人了。”这是2016年发生的真实的场景。那位负责拆迁的管理者，在向我们讲述的时候说：“很可惜，当时没有新闻记者把这个视频录下来，真的很有意思。”说出来像是假的，我们都质疑事情的真实性，可是问了许多在场的人，都说那位老太太是真的这样说的。他们都亲耳听到了。或许唯有80几岁的老人，才会这么率真这么可爱地发出那样的声音。但是想想，这位老人在岛上生活了一辈子，终于能够离开了，内心各种复杂的感情或许就化为了那样的一句话吧，没有什么语言能够代替她心里的那份激动了。如果这是小说，我不敢写，因为怕人家不信，就算现在我在这里写出来了，肯定也有人怀疑我在煽情，觉得这事是假的。这年头怎么会有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呢。可那的的确确是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位老人站在船上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非常开心非常激动。我一直以为，离开家乡是忧伤的，是无奈中夹杂着难过的，尤其对于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那种渗到骨子里的乡愁应该很浓，但我忽略了一种现实，对这位老人来说，或许她一直想要离开。

如果说，那位80岁的老太太离岛是种幸福，要不然她不会那样率真地说出那样的话来。那么对于同样被动离岛的我的一位远房舅舅来说，离岛是一种难过，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是一种无奈。这位舅舅的心态，是岛上所有家长们的心态。最初的时候，因为自己没能离开，希望孩子们能够离开。于是劝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希望有一天能够离得远远的。在有些人眼里，尤其像舅舅这样去过外面的人，看得多了，就觉得我们自己生活的岛太落后了，没有特别好的教育，没有特好的求职环境，虽然自然风光挺好，虽然人们挺朴实，虽然这里的一切都挺安逸，但年轻人太安逸未必是好的。舅舅自己在外面生活过，工作过，没能成功地留在外面，最后回了岛，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远离这个岛，而想要离开，唯一的方式是读书，让孩子变得优秀、强大，读书是应该是最好的方式。表哥读书很好，按照舅舅早期的规划，一步步地离开了这个岛。但当表哥真地离开了，舅舅以及像舅舅一样的家长们又有了新的烦恼。

像表哥这样在外面上了大学的，基本很少回到岛上。许多人学成以后，在外面找了份工作，结婚生子，有钱的在那里的城市买了房，没钱的租房住着，就算那是租来的房子租来的生活也好过回到岛上一百几平方米的舒适。有了孩子的他们，需要父母亲帮着照顾孩子，于是，舅舅和舅妈跟着离岛，去了表哥所在的城市。表哥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舅舅和舅妈跟着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照顾着他们的孙子。表哥去的是广州，表哥的同学里，有些去了国外，有些去了上海北京。有一天，我看到舅舅回岛上了。问他怎么回来了，还要回去吗？舅舅一脸的忧愁，舅妈还在那里呢，怎么可能不回去呢，可是回去了，在那里觉得自己很不踏实，语言不通，吃饭不爽。舅舅在家里一个人呆了好几个星期，表哥打来电话催他回去，他说准备在岛上找份工作，不想回去了。舅舅说，偶尔回去看看儿子和孙子是可以的，天天在那里呆着难受，对他来说，舟车劳顿的折腾比不上精神上的孤独。于是，有段时间，舅舅一个人在岛上生活着。舅妈在广州陪着孩子的孩子。舅舅以为，舅妈在那里过一两年就能回了，结果孙子大了上幼儿园了，舅妈要照顾着，孙子大了上小学了，舅妈还得管着。舅舅说，老了老了，最需要老伴的时候，反而成了单身了。当然，舅妈偶尔也会回岛上来，一般是暑假或者寒假的时候，带着孙子回来。对于舅妈来说，离开虽然是暂时的，可是，这暂时隔得时间太长了。也许，所有像舅妈一样的母亲，都在想着总有一天等孩子的孩子大了就可以抽身了，但等回来的时候，其实到了她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这样的离岛，是一种无奈。许多人尤其是像舅妈舅舅这样的老人，每次从儿女们的地方都是充满了精神的，离开的时候，又愁容满面。离岛，并不只是离开家乡，离岛，离开的是那一片海，是那片熟悉的环境。每个离开的人回到岸上的那一刻，才觉得踏实，才觉得有着落感。村里有位老人，有次从北京打来电话，叫我的父亲带几包盐，他说，在那里的超市买的盐，他吃不惯，觉得没有家里的盐好吃。他说，海岛的盐更好闻，听说，家乡的盐田越来越少了，希望父亲在他多留一些。

有时候，离岛是一种浪漫，但那种浪漫本身带了几分苦涩。我听一位船员讲过一个故事，他与女朋友是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的。有一次他的船泊在别的城市，他不能回来，但是挺想女朋友的，就劝女朋友坐飞机去约会。女朋友请了几天假从自己的岛上出发，先乘船再坐长途客车，然后到了机场坐飞机，在路上一天一夜终于见到他了。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感动，想着等下次船回来的时候就与女朋友结婚。女朋友回家后，每次手机有信号的时候，他就与女朋友聊天，一聊就聊几个小时。结果，他人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女朋友提出了分手。他难过地说，不怪她，第一次离开岛去找他的时候，是一种浪漫，但谈恋爱时间多了，会觉得太苦，尤其女朋友生病需要自己，女朋友家里人有事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在船上，与她隔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让女朋友没有安全感。他说，他很羡慕那些国外的海员们，他们的船上可以携妻带儿，工作等于是带着全家人度假。而在我们的岛上，所有的船老板是不允许他们带自己的老婆，更别说是女友了，否则感情就不会那样生分了，或许便能留住女友的心了。他说，虽然分手了，但他依然记得那个风尘仆仆在路上折腾了一天一夜，与他在别的城市见面的女孩。他说，希望有一天把买房娶妻的钱赚够了，就回到岸上，回到岛上，再也不离开。对他来说，他的爱情就是消耗在离岛的烦恼中。

离岛，简单的两个字，包含的内容太多，有苦涩、有幸福、有离开、有回归，因为爱情，因为亲情，因为前程，因为那些我们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原因。愿那些离岛的人能够幸福，愿那些回归的人能够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