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与北峰的二十年(短篇小说)
陆 地
一
落地镜中的子萱,脸上依然泛着光,虽然那光不再是红色,但还是透着一点生动的气息。一件简单的白T恤,灰色的麻质长裙,一双白色的沾染点灰尘的板鞋。年逾四十的她,除了不再有年轻时的细胳膊外,体型基本没有大的变化,沧桑的脸上依然有一丝单纯的笑容。这就够了,几十年前曾有人说她的想法比同龄人超前20年。她窃喜。直到现在她还自以为自己的想法确实跟二、三十岁的人没什么两样。岁月真是奇妙,有时它可以把一个人完全塑造成另一个人。有时它却一直让她保持原样。
其实指的是精神。子萱甚至还每天祈祷文殊如来菩萨保佑她的聪明智慧。比起外表她更在意精神。能敏锐感知人与万物之种种微妙的灵魂。每当看到得海默氏综合症的老人漠然的表情,她常常会在心中升起一丝凉意。如果不能识别和感知世界,再健全的肉体还有何意义呢。
自我陶醉和兴奋过后,子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神有点迷离,她确实困了。因为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她刚会见了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北峰。距离最后一次见面的九十年代中期,其实他们也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在子萱看来,这次见面可称得上是完美。北峰比她想象中更显得绅士。从路边咖啡店出来北峰打车并随车把她送到她家小区的门口。分手时他像环抱孩子一般地抱了她一下。让她感到一种厚实的温暖。她的细碎步在乍暖还凉的秋末的夜空中回荡,她能感觉他的目光在护送着她的背影。
二
他们的音讯断了很久了。怎么断的子萱记不得了。子萱记得这二十年中也打过几次北峰家里的电话。子萱打电话从来不考虑别人的作息时间,说打就打。北峰过的却是昼夜颠倒的生活。电话那头的声音总是显得慵懒困倦,或者说是不耐烦。不像平日里的侃侃而谈。也许北峰生来就是用来面对的,他不适合隔空瞭望。后来,似乎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联系。不,也许并非不知不觉,是子萱有意为之。子萱依恋北峰精神导师般的循循善诱。但北峰总是在子萱面前流露雄性荷尔蒙过剩的狮气,就像北峰画的那些根据《红楼梦》梦境中的石头和金陵十三钗联想而成的油画,大胆诡异的画面咄咄逼人。奇峰怪石,云雾绕绕中,宝玉被怪兽们簇拥着站在云河的那一头。红楼中的女子们宽衣解带,鲜血淋漓地裸露在半空。一米乘一米以上的大尺寸的画面,触目惊心地带着侵略性地呈现在子萱的面前,这让子萱弱小的灵魂怎生受得。每次见了北峰,子萱总期待从他那磁性低沉的男中音里发出声音,诉说他对很多事物的看法、评价。还有一些他自己的故事。说什么都行,包括他和他的女人们的种种跌宕起伏。譬如他说到他遇见了一个惊艳的女人,他说:她要我给她两百万。我说没有。她说,那你证明给我看。我说,我有可以证明。没有,怎么证明。每次北峰都是一脸认真地说着他的故事。子萱似投入似心不在焉地听着。但故事归故事,子萱就是不喜欢北峰侵略她。在子萱身上有时仿佛精神与肉体脱离了干系。在精神上她依恋北峰那样能带给她力量的男人,但在身体上她更愿意和风细雨的那种男人,她想象中的他躺在她身边,一定像个安静的孩子。当某个午夜子萱的身体和意识一齐醒来,那时子萱会转过身去,左侧或右侧,闻一闻夜色中空气的味道,然后慢慢地沿着身边人身体的某条经脉将他吻醒,然后让他跟随她的身体去流浪。而不是像北峰这样坚强自我的入侵者。
子萱甚至觉得北峰从来没到达过真爱。她想象中的北峰总是在每次恋爱时,当他介于喜欢和爱那个女人时,他已经得到了那个女人。所以他不知道爱是在煎熬辗转剧痛和等待中感受出来的,他不知道越煎熬越辗转越剧痛越等待爱的感受就越强烈。或者干脆说本来是无所谓有爱和无爱,正是因为等待久了才有了所谓的爱。咳咳,子萱为自己有那么一点鲁迅的味道而洋洋得意。子萱以为,北峰省略了某道爱的环节直奔主题,看起来好像是捷足者,高效率的爱的赢家,但他同样打包了没有充分燃烧的爱的缺憾。子萱甚至认为那就是北峰常常把爱与喜欢混为一谈的原因。但有时子萱又会否认自己的观点,或许爱本来就象北峰理解和实践的那样。干干脆脆,明明白白,一点也不含糊。
子萱想象中的这会儿很安静,子萱看见自己和北峰坐在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类似肖邦叙事那样的音乐,“肖邦”躲在北峰家的老唱机里用那灵性的指尖轻轻滑过子萱的心尖,凑近子萱的右侧低声地耳语。 “那么,这以后呢……”北峰开讲了。这是子萱愿意看到的画面。而每次北峰见到子萱则总是先装模作样地从容一翻,接着嘴角向左边一憋,摆出一副长者的威严。然后他开讲。然后他开始骚动不安。有那么一两次北峰摆出一副狮子的姿态面对子萱时子萱翻脸了。你再这样我报警了。我宁可不要你这个朋友。子萱一脸怒色,气喘吁吁。这时候空气就会凝固起来,肖邦也出现了细弱的停顿,他也被吓着了,确切地说是被子萱吓着的。北峰开始清醒过来,很忠厚地搭着子萱的肩说“而我宁可只要你这个朋友的”。子萱的嘴角马上浮现出可爱的笑容。看起来子萱有点矫情。子萱以为她只想自由而不是被侵略地表达自己体内的召唤。在没有恰到好处的身体倾诉对象时子萱宁可选择孤寂。一个自己面对另一个自己。一个自己阅读另一个自己。如此而已。这倒不如干脆说子萱从未爱过北峰的身体。也不一定。年轻时也许吸引过,限于某个时段,只是没有及时用身体表达,那年代不流行这个,除非个别铤而走险者。可不,错过机会了吧。男人和女人的那点感觉就象流水一样无情,说没了就没了。而子萱对北峰的那种精神依恋倒是维持得长长远远。
不管怎么说,反正子萱和北峰是断过好几次音讯。但有的人和有的人之间总会有一种连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会在某时某地重又把他们揝在一起。有一次子萱在网上看到北峰的博客,在他画作后评点了一下。后来就彼此告诉了对方的手机,联系上了。
他们相约在一个叫“路边”的咖啡馆,是子萱选的。这家店是美院陶艺系的学生开的。子萱喜欢它的骚动随性。它就像青春期的男孩一样隔段时间就会有新的变化、噱头呈现在你的面前。店主人仿佛有太多的体能没有及时地消耗掉而不得不选择通过移动桌椅来消耗似的。这真是资源浪费。子萱想。子萱的几个独身的女友每晚孤寂着,像店主人这样的小伙也是每晚孤寂着。总有一些孤寂着的身体由于他和她的灵魂未能及时相遇只能让肉身擦肩而过。店小二有时会露着胳膊在微信上自言自语一句:今晚独自骚动着。
这次子萱看到的店的模样是,门口一个旧缝纫机,缝纫机案板上排着各种颜色的线团。墙上贴着从前的小画书,小尺寸的油画。民国时的榉木茶几,小圆凳。还有青苔种在自制的瓦盆上。喝咖啡的还有北峰在麦城的另外两位朋友。差不多都是十年以上的朋友。在子萱看来,没有人像北峰这样认认真真地在经营朋友。说经营有点生硬。但子萱却也找不到比经营更确切的词了。这些朋友就像北峰早些年间收藏的老唱片,每张都精美,不经常听,但总会有它们粉墨登场,灿烂绽放的时候。子萱这么看北峰的交友一点也没有调侃的意思,而是怀着一些敬意的。这年头把朋友当回事来经营和维系的确也不多。
子萱和北峰喝着咖啡叙着旧。他们大概讲了各自分别后几十年的经历,都三言两语地概括了。在北峰看来,子萱这样一个小女子的生活就是玩玩情调,过得简单,哪像他曲折离奇,风起云涌。而子萱则以为北峰的经历相比自己则显得单纯、顺利。
北峰的朋友是一些坐在一起可以嬉笑怒骂的人,说得雅一点,是一些鲜活的生命的感受者吧,只要是这种类型的不管他是打鱼或吧女北峰都会用心去经营。其实北峰也没什么大经营,只不过是把对方的姓名、电话、家庭地址认认真真地录入自己的手机。不喜欢这个人时北峰就会在每天公开的日记里说明原因,我北峰从此时此刻起要把你的名字从我手机删除了。说By-by了。北峰做人还真够简单的。当然凭子萱对北峰的了解,删除之前北峰肯定是会挣扎一番的。
北峰不喜欢某些官场的人是因为他们总会时不时地在北峰面前搭搭架子或说说假话,这令二十几岁就成为小说评论家的北峰感到很不爽。但北峰有时也很矛盾,他做的事包括写作、画画虽然是私人化的,单干的,但要让这些东西得到社会的认可或要拿它们养家糊口,北峰不得不与他不喜欢的人打交道。
北峰第二次婚姻后,为了供继女留学赚钱,北峰也会有媚俗的时候。只是北峰媚俗起来,神情倒象是很唯我独尊的样子,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或者干脆说吧,北峰对那些“小鲜肉”朋友可以做到爱理你时理,不爱理你时不理。对那些他有求于别人又不喜欢的人北峰的态度无疑是尴尬的,暧昧的。这自不必说了。还有一种不尴不尬的朋友是北峰最不好把控的,比如象子萱这样,历史型的吧,年代久远了吧,从前子萱在北峰眼里象一只小蝌蚪吧,现在呢倒是不大不小不上不下,倘若只当她为女人倒好办,怕就怕万一子萱这样也搭搭架子或弄出点别的什么事来那是令北峰招架不住的。但愿不会这样吧。
北峰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花代价培养、影响一个人比拥有一个房子显得有意义得多,为了供继女上学北峰卖掉了他价值几百万也是他唯一家产的房子。子萱看来,北峰的这一举动显得很大义凛然,显得很有范,子萱有点感动,子萱甚至想着自己能否为他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
子萱柔弱的外表常常给人一种低能量的错觉。北峰就是这么觉得的。这很自然,他们之间二十年也就见过几次。其实子萱是个极其爱折腾的人。她认为生命的乐趣就像路边咖啡店的店主每天气喘吁吁地搬动桌子那样,在折腾中过瘾,在气喘吁吁中体验。从大学毕业子萱就开始了她漫漫的折腾路。子萱仿佛是在做着游戏人生的行为艺术。按子萱的理论人生无大事,只在于体验的过程。譬如:当年因为喜欢在考试时编造历史,子萱高考历史考了20分,为了表明自己并非历史盲,子萱硬是把《大国的崛起》看得滚瓜烂熟,最后冒着编造历史的罪名写了一篇《小国论》,不过这次子萱显得聪明开窍了许多,那些数字、年代、大事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子萱一个也没有编,子萱编的都是别人无从考证的小事。在理论界流行自圆其说的年代,子萱编造的史论居然上了某权威期刊的头条。玩了一次之后子萱再也不玩了。她把人生看得很简单,有刚好多的钱满足生存和安全需要,然后让身和心不时地流浪,出走,再流浪。她眼中的自己以及任何人和一片树叶一颗尘埃没什么区别。和北峰所说的个体对社会的影响力相比,子萱在北峰的眼里似乎显得有点狭隘的自我。她的能量在北峰的眼里像萤火虫般的星星点点,扑朔迷离中有那么一点弱小的性感,仅此而已。
北峰说他近期开始纪实体写作。子萱不会这么做。她不会去写自己的真实经历。甚至她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真实的经历。她是一个不擅长写简历的人。她没有历史,她只有生命的一个个片段连接成的断断续续的印象。《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连生命本身都不一定是真实,我们还有真实的经历吗?子萱想。
不管内在的变化有多大,子萱和北峰从外表看只是老了一点,原来的味道还在。所以彼此见面时也没有特别的吃惊,甚至还是像以前那样的亲切。从咖啡馆出来,已经午夜12点多了。街上行人稀少。子萱很自然地挽起北峰的胳膊,这让子萱自己也觉得有点吃惊。她记得他们从未这样过。而子萱做这个动作显得很随意,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感觉。在深夜的街道,路灯温和底注视着他们,四周传来这个季节特有的虫鸣声,他们聊着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三
二十年前,子萱二十岁,那时的子萱比现在更柔弱,内心单纯得像一片纸。刚大学毕业的她因为爱好《红楼梦》,参加了一个红学研讨会。风华正茂的北峰当时已是一名颇有名气的红学专家了。在文学作为主要精神媒介的年代里,北峰的犀利独到极具想象力的红学评论文章像一颗炸弹投向学者如云,不紊不火,古籍成堆,墨守成规的红学研究领地,北峰的文章像他的人一样咄咄逼人,富有探索性。北峰看起来意气奋发,是当时流行的硬汉形象。
傍晚,子萱和北峰去海边散步。北峰是一个很善于讲故事的人,他讲了他和他老婆的恋爱史。北峰还说子萱跟他老婆相似。他们走到一片稻田间,指着里面跳来跳去的青蛙北峰说,他老婆就是大点的那个,子萱是小点的那个。逗得子萱哈哈大笑。北峰还说他老婆肩很窄,他用手比了比子萱的肩膀。
北峰讲故事很会卖关子。讲到关键时刻他就戛然而止。问子萱,他和他老婆第二次见面他说了什么,她又怎么回答,然后他们又怎样了。
故事进展得很传奇。子萱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他们听到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这呼喊声在空旷的沙滩的上空回荡,气氛显得有点紧张。原来参加研讨会的十几号人三三两两地沿着长长的沙滩向他们找来。这事后来被视为一个事件。理由是:一个文学女青年和一位年轻的指导老师双双失踪。
在后来的版本里,子萱和北峰的故事被一次次升级,最后定格在海边的山洞里拥吻。从此子萱被文学圈视为另类。这颗才露尖尖角的文学嫩芽也从此夭折了。这是别人眼里的子萱。至于子萱自己倒没觉得怎么,她只是觉得这个圈子不好玩不玩了而已。子萱不再把文学和写评论当成自己一定要实现的事业了。对,文学不是事业,不是生存。但子萱知道她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继续表达。文学只是表达感觉和思想,跟说话一样。子萱想。
其实,这事真实的版本倒也没有像子萱记忆的那样轻描淡写。那时子萱正谈着一个青涩纯情的男友,就在这群研讨会的作者中。至于子萱为什么像忘了他似地而与北峰去海边散步了,子萱真的想不起来了。让子萱感到奇怪的是男友当时去哪里了。他为什么没有阻拦她。或者是子萱那时有点恍惚,似乎记忆迟钝了。她像是被北峰的硬汉形象牵引着,梦游似地来到了海边。其实只是一次简单的散步。但在当时无疑是离经叛道。像是娜拉出走更像是斯诺登叛国。所有人都以为子萱太游戏了,他们的眼神像是在预示:子萱该为她的游戏付出应有的代价。笔会结束后,子萱又像往常一样牵着男友的手回家了,还在男友的房间住了一晚。男友的妈妈把藤椅搬到房门的对面“保护”着他们。奇怪的是男友自始自终没有问起子萱散步的事。半夜里男友摸索着来到子萱的床上,在子萱春情荡漾的时候他却忽然清醒般地戛然而止,这一幕在子萱的脑海里定格了二十年,一湖春水般欣欣然波光粼粼地,遗憾归遗憾,却总归是子萱记忆中最极致最恣意的青春的遗憾。后来子萱和男友的分手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男友谜样的心情令子萱琢磨了好久没找到答案。但她就是记不起她是怎么跟着北峰去海滩的。
后来听别人说,在以后的二十年,子萱的这位男友几乎封闭了自己,找了一个平淡的女子平淡地结婚、生子,醉心于工作,慢慢地熬成了一个自己专业领域的“人物”。现在是家庭和睦,人也显得比年轻时候更自信、阳光了。子萱想象中的他正端着一杯质地纯真的绿茶很美好地喝着,嘴里微微发出嗯嗯的对当下很执着很满意的样子。这其中有子萱的“功劳”吗?子萱想。一段遗憾却也成就了类似弗洛伊德说的压抑后的升华,子萱在心里温暖地祝福着。子萱还听说两个相爱的人一般都是虐待狂与受虐狂的搭配。越是受虐得越彻底越痛就越深刻越回忆越美好。当然升华的能量也越大。而另一头的子萱真的像一种宿命,使得她此后几十年的人生显得有点变幻无常。不,那是别人以为的。子萱只是习惯不时地流浪而已。
四
这以后,子萱几乎每天上班打开电脑都要先浏览北峰的博客,看看有没有他的新画作。她还随时对新画作发出评论。虽然页面那端北峰没什么回应。但子萱愿意想象北峰看到她的评论时露出很得意的那种笑。就像他经常笑的那样子。
那天上班刚坐到转椅上,子萱就听到手机叮咚一声,她翻开手机,原来是北峰的短信:他说那次见面很高兴。他正要上飞机去德国看女儿。他说他很怀念过去。想念现在的她。
子萱想象头发有点花白,神情依然硬朗自信的北峰正在离安检不远的地方用粗粗的手指按着手机的小键盘给她短信,像平时他对她那样的,充满怜爱地。子萱忽然觉得那样的一种想象很让她感动。人过中年,子萱虽然有时还有点孩子气。但她以为自己明了,明了某些东西。她能分得清什么是值得珍惜的东西。比如她和北峰二十年的友情。
二十年间子萱和北峰联系很少,这期间差不多每隔六、七年他们就会断了音讯,然后又联系上了。这样地时光一过又是几十年。很多人的人生也都这样。不知不觉中过了许多年。似乎谁都以为这样的时光可以永远这么奢侈地消费下去。直到某天听到谁谁谁得了重病或谁谁谁去了火葬场唏嘘一翻。然后继续过自己仿佛过不完的那个生活。
在这二十年很少的联系中,子萱脑子里的版本是这样的。也许北峰脑子里的版本与子萱的版本不一样,也许忘了,都未可知。
那年子萱刚从大学毕业。也就是沙滩散步后的那个夏天,子萱分配在一个偏远的乡村中学。子萱想远行。那时流行北上,流行硬汉。所以子萱选了一个最悲壮的地方—西藏。她想去那里生活,看纯净的天空和高原红的藏民。子萱写信告诉北峰后,北峰写来14页纸的一封信。笔迹有力清晰,分析循循善诱,真有点像北峰后来自以为的那样,他对人最大的贡献就是他的教育的功能。他在信上把他一个朋友在西藏生活情况全部告诉了子萱并一一加以分析。一是子萱没有他朋友那样的研究生的学历,连西藏文学也不一定能进去。要正式地从浙江的一个学校调到西藏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可能性和现实性很少。二是对于一个女孩子,生活的基本设施更是不可或缺。想象一个没水没电多风沙连煤气灶都点不着的地方生活能怎样过出浪漫和意义来。那时很少跑过几个地方的子萱对着地图发呆。后来她终于琢磨明白了。自己的老家到上海从地图上看几乎连成一片,近在咫尺,但实际也要坐船一晚上的。以此推理,子萱算出来,从老家到西藏差不多是从老家到上海几十个来回也许更远的距离,还不包括途中山高滩险。在炎热的夏天,子萱躺在藤椅上这么一想,她就彻底软了下来。她似乎感到了自己以及这个生命其实是很有限的。它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可以上天入地。后来听说有女志士进藏的不是后来失去了生育功能就是永远地牺牲在那个理想的圣土上了。年轻时的热情是可爱的也是可怕的。而北峰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总是没有那种对神秘之物的向往和想入非非。他总是显得异常的清醒,知道眼下和下一步,然后一直走下去,到了又一个眼下和下一步,一直走下去。
再后来是子萱到了麦城的政府部门。但子萱漂泊的心几乎还是一样的。她还在为最初的自己没能漂泊成而遗憾。这一次流浪,子萱想去的是另一个地方了。
北峰又像上次那样用他的人生经验摆事实讲道理劝说子萱。具体究竟是劝了点什么子萱记不清了。子萱也想不起北峰是面对面劝她的还是信上。总之北峰是希望她不要去。总之北峰对她总是表现出弱弱的怀疑。但这一次她没有听他。她决定去流浪了。北峰告诉了她几个在深圳的朋友的电话。子萱笔记本上抄着这几个电话还有她能打听到的所有的深圳那边的电话上路了。
回来的时候,已是年底。或者说子萱是回来过年。好像是一个暖冬。子萱从南国来到一向寒意笼罩的江南,但这次的江南很配合着子萱的心情,也把自己弄得春意盎然地。子萱心情大好,脸色也更加温润起来了。北峰见了说,我明白了。什么呢。北峰用他的那种讲故事的开场白慢条斯理地开讲了。女孩呀,就像猫。把她放出去,虽然看起来像是野猫。但她自己东看看西瞧瞧,自己觅食,还吃得好好的,自由自在的神情也飞扬了呢。北峰说着不由得张开双臂抱起了子萱。这一次子萱没有像以前那样扭扭捏捏,也作了有温度的回应。但北峰总归还记得子萱爆发的几次小宇宙,他也总归是想要子萱这个朋友的,虽然看起来子萱对他一点也不重要。也重要,重要的说不定就是子萱的弱小吧。仿佛北峰的强大生来就是用来对应子萱的弱小的似的。莫非这样的对应也是有意义的,而非空。
其实于子萱这一头看,倒也显得简单。最初时吧,北峰是能吸引子萱的,但那时子萱太青涩。流浪一圈回来后子萱看北峰还是北峰吗,或许看过花花世界的子萱眼里的北峰只是一个显得与时尚不合拍的有点壮实过头的男子吧。画着画还不是专业的,写着书却已不再掀起浪花了。人的感觉会显出它最真实的原形,你把自己想得再形而上都没用。简而言之,子萱只是喜欢精神导师那一面的北峰。
晚上子萱在北峰家的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北峰蹑手蹑脚地向她走来,把子萱抱到床上了,子萱没再挣扎,一直闭着眼睛。北峰则不忘像平时教育她那样地引领着子萱,嘴里一边说着“让我们一起……”一边风起云涌起来。后来又似乎变成子萱看着北峰和另一个女子在那里呼风唤雨着。子萱则一个人在床上训练着身体运动的节奏。这时子萱感到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般的窒息,醒了。子萱发现自己的手臂压在颈上。子萱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沙发上。真皮软软的,沙发的角很婉转,正好让子萱可以自然地靠着它而不显得突兀。子萱起身如厕。北峰的房门虚依着,但她没有看到北峰。然后她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看到北峰。她躺在沙发上继续做梦。可是梦没了。子萱愿意想象北峰在酒吧。愿意想象昨晚北峰走的时候的样子:北峰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边,看着熟睡中的子萱。然后北峰的雄性荷尔蒙涌来,北峰几乎把她的丝绵被都掀开了。看见子萱穿着棉质的白色内衣。仿佛白色能提升人的另一种情感似的。北峰顿时涌过一种类似圣洁的感觉。看子萱熟睡中无邪的神情北峰像爱护婴儿般地又轻轻地合上了丝绵被。北峰走到门边,换上棉鞋,把钥匙插进门锁内,轻轻地转动轻轻地合上了门,走进星星点点的夜色中。子萱带着这样的想象中回到了阳光明媚的南国。
怎么说呢。在北峰眼里只有可爱的女人和他喜欢的可爱的女人。这爱什么的谁说得清呢。要说爱也是有的。就是他会认真按照老婆的吩咐去处理日常的事务,比如带孩子。北峰的爱里头只有带有明显责任的那种爱以及不带有明显责任的那种爱。前者譬如他对他老婆后者譬如他对子萱或其他什么人。除此之外在北峰眼里简直爱与喜欢都没有什么区别。不像别的男的总是说的那样,我是爱你而不只是喜欢。除此之外,北峰也还是有浪漫的。作为评论家的他也难得编了一个小说。北峰在一个小说里编了一个故事。什么在湖面呀,他们一起划船呀,波光粼粼呀。这多浪漫,简直不像是北峰的作为。子萱在心里用带有讥讽的神情端视着北峰笔下的这个湖面。冷冷地,不屑一顾又颇为神往地。就像端视自己曾经的青春和矫情。
五
这以后每当子萱到北峰所在的那个城市开会或者培训,她总会与北峰联系,和北峰一起泡吧。泡吧等于是北峰的没有工资每晚掏钱却乐此不疲的工作。在这里北峰和吧友们喝着粉象、喜力,聊着荤腥段子,骂骂世道,发发评论,看看世界杯,损损国球。信手拈来身边人的男欢女爱,房子票子那点事,然后聊着聊着就聊到活着、生存这上头去了。有时北峰也喜欢一个人呆坐着,这个时候要是有哪个吧女肥臀一扭一扭地过来搭讪,北峰对她们不但失却了往日的热情,还会冷冷地扔下一句:今天我想一个人呆着,别来烦我。吧女总会在嘴里发出“切”的一声又一扭一扭地往回走。但在平日里北峰总是喜欢和吧女调侃,尤其是新来的有点傻傻纯纯的吧女,他还有本事聊着聊着就会聊得对方萌生要和他结婚生子的念头上来。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做做自己喜欢的事,饱赏人生途中的各种美好,包括有些个美女的钟情、投怀送抱,些个性情兄弟的把酒言桑。这多好。这本是北峰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美好生活了。这样的自由和美好对北峰来说显得理直气壮,光明磊落。他妈的,却有很多人把人生弄得那么复杂。大学里则是论文,科研,职称,考核,官场里则是关系,上司,隐忍,挤压,商圈则是捧场,控制,觊觎,拿下。这多没趣。北峰每晚9点到凌晨3点在这个城市的喧嚣退去,白天虎视眈眈的人们都已昏睡时坐在这里,坐在他朴素的美好,清醒的糊涂里。他和他的几个糊涂虫们喝着自己的酒,伤着自己的胃,花着自己的钱。聊着自己的兴趣。这多好,多过瘾。多傻。怪不得从西北来的纯良的新吧女会一脸认真地劝说北峰,大哥,你酒少喝点,烟少抽点,我就嫁给你。
这会儿,北峰和子萱就坐在吧台上的高高的椅子上,随意地转动着,聊着天。不时地两人会把头贴在一起,耳语一番。北峰看子萱的神情中荷尔蒙溢出的光芒还是有的,在北峰的眼里子萱是一个很适合被他征服的谜样的女人。但几十年下来却没有真正意义的征服过,这让北峰很挫败。他想象中的子萱在床上反而是那种显出疲惫无力的美好。就像女人说男人长得好不好无所谓一样的那样一种性审美。在北峰的战绩中以不可一世之气呼啸着征服过的女人他都记不过来了。就像人们调侃那样,究竟有几个要看其记忆如何而非实际。想征服弱弱的子萱充其量不过证明北峰的大男子主义。而北峰就是不肯看出来子萱的那个藏在身体里的大女子。所以北峰终究是征服不了子萱。而子萱终究是要出征的人。在别处。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心情。
这很难。终究北峰没能征服子萱,子萱说的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心情中也没有出现合适的人物。
当然北峰一直做着征服子萱的梦。当子萱在画室的门背后又一次拒绝了北峰的时候,北峰显得很失望。回去的地铁上子萱也很忧伤,她写了一首忧伤的诗,只是没有分行,给北峰。北峰回了短信,说不做就不做,不要难过,他一样喜欢她。子萱在呼啸的地铁将要停下时看到北峰的怜爱,差不多要掉下眼泪了。在子萱看来,她和北峰的关系以前就像是两团准备做瓷器的泥,可以任意揉捏,揉在一起,再分开,再一起。而现在这两团泥已经成型,经过了几千度的高温的炙烤,他们独立成各自的物质。虽然分离了但仿佛友情的质地更坚硬,并发出熠熠的光来。
当然这只是子萱的一厢情愿。这样的想象也只是在子萱一天中的某一个时刻才有。更多的时候子萱是没有时间想北峰的。在北峰眼里,子萱始终是物质的,一个柔软的物质的小精灵,如此而已。
六
当一个男人预先知道了那个女人与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有剧情时,他会怎样呢。不,北峰的神情中明明还有些许的不甘与期许。那天子萱去参加了北峰举办的画展。画展坐落在一个风景优美建筑古朴的美术馆。子萱穿着宝姿的粉.蓝系列,腕上戴着蓝色的时尚表,手里拿一个粉色的古瓷手袋。显得格外的隆重。子萱踩着高跟鞋在展览现场的红地毯给了北峰一个大大的拥抱。子萱感觉到北峰的肩膀还是那样的结实有力。北峰的气场和能量似乎透过薄薄的衬衣传递到子萱的体内。让子萱温暖。
其实这些年,北峰除了每天坚持画画外,他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自己做自己的经纪人,把这些画卖出去。卖画与卖其它任何商品没什么两样。这年头,画的价值显得格外的离谱。前不久据说一幅隐含当前复杂的国际关系的《四个搓麻将的女人》就抄到了几千万美元。但要知道大多数画家要把一幅画弄成一件价格高昂的商品还是很艰难的。北峰在卖画的过程中遇到过很多离谱的人和事。有答应了毁约的,有拿了画不付钱的。更多的是那些数以百计的索画者,仿佛画者的灵感可以象印钞机那般的自由流畅,源源不断。北峰向子萱诉着苦。
为了子萱想象中或许是真的有的北峰的超越肉欲的爱怜。子萱也想为北峰卖掉一幅画。
子萱在某个午后散步时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子萱把她的想法告诉了自己公司的老总。子萱的想法是让北峰给他们公司员工上一堂课,分享一下他的人生经验。然后公司卖一幅北峰的画。
谈妥后子萱马上给北峰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北峰表示认可。
子萱开始筹备北峰讲座的事。确定培训时间、地点及有关事项。她为能为北峰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而感到高兴。可不是吗,这几十年似乎北峰一直在做她的人生导师。关键时刻北峰总会出场为她作某种指引。无论她有没有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走。但她带给北峰的除了一点弱小的性幻想好像没有别的实质性内容了。
某一天子萱又出差,和北峰在酒吧。子萱说起了那场预谋已久的讲座。不料北峰像是忘了这事似的。还冷不丁地向子萱扔过来一句:就你子萱说说的我怎么信?要你老总亲手签字的才行呢。北峰说着喝了一口啤酒,神情极淡极飘忽。这漫不经心里包含着北峰对子萱极不物质的期待。
子萱像空气那样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其实不奇怪,北峰一直把她看成是一个弱弱的有着低能量的性感的尤物,这样的尤物与这种事情是不能占边的。最后子萱好说歹说,说自己是人力资源总监才算说服了北峰。咖啡结束时北峰总算答应子萱按子萱的意思办。也就是算是相信了一回子萱,暂不签协议了。
那天晚上子萱睡前正在刷关注的微博,看到有写员工怎样对企业抱着感恩的心,怎样敬业之类的一条微博,子萱把它转发给了北峰。说讲课的内容最好往这上头靠一靠。
几分钟后北峰发来短信,很激愤的样子。子萱大惊。北峰说,他不能为了区区的小钱放弃他的尊严和底线。他决定取消讲课。取消这个事情。他还说他对她的这段话极其反感。
本已睡意朦胧的子萱一下兴奋了起来。她拨通了北峰的电话显得很歇斯底里。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这样啊,你要我被炒掉你就这样做好了。子萱在电话那头大叫。在电话的这头,北峰感到很陌生,北峰觉得电话那头的这个人有着母狮的气息和质地,张扬无爪,来势汹汹,这不像是子萱。
其实子萱岂是在乎了北峰不上课了这事的本身呢。子萱只是对北峰辜负了自己的一片酝酿已久的纯纯的心意感到不能忍受。事实是,若北峰真的取消讲课,子萱分分钟就可以联系培训公司邀请其它人讲课,若老总要画子萱还可以买一幅同样价位的画家的画。画面一定流光溢彩,一切相关的人也都会很满意,平稳,就像许多现实中的事情那样。比如:画家甲会很满意,因为他卖掉了一幅画。培训公司很满意,因为他们做成了一笔业务。讲课的人很满意,因为他被邀请了。这样说来北峰的气呼呼至少可以换来三个以上的人的笑眯眯的满意。不是吗。
但子萱毕竟是个成年人了。她知道自己做这事的初衷,她也知道她在乎的是她和北峰的这种友谊。或者是她想为北峰那么多年的怜爱和浪费的荷尔蒙买一次具有真正现实意义的单。她认为这对北峰也许更有用。
子萱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发短信说,她尊重他的决定。还是希望他来。讲什么随他。北峰之前告诉她他要讲的题目是《怎么做一个平凡而快乐的人》。北峰说让他想想。
北峰终于来了。讲了课。子萱把画的费用预先报销了按公司的规矩当着另外两名员工的面给了北峰。席间北峰也依旧谈笑风生。
七
这以后北峰和子萱偶有问候。
但北峰的态度显得越来越冷。
在北峰的眼里,子萱是用来想象的。而子萱却自作聪明地做了一件北峰并不喜欢的事情。北峰甚至觉得穿着工作服讲着冠冕堂皇话时的子萱显得格外的不入调,陌生。这不是北峰心里的那个子萱。北峰想象中的子萱是常常像没睡醒似的流露弱弱的无可奈何性感的像卡布奇诺冰激凌蛋筒那样入口即化的可人。北峰甚至常常忘记子萱到底是多大了这个问题。而分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培训的那天,子萱的工作服平整妥帖却没有棉质内衣般的质感。子萱的高跟鞋在大厅尖锐地向北峰踩来。子萱的眼神也仿佛变得犀利起来。这无论如何也不是北峰想要和北峰想象的那个谜样的子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