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友娜
生在海岛,长在海岛,关于海,能说出的却很少。虽然少,却牢牢占据着心灵一角。
我七、八岁的时候,为了生计,妈妈曾做过鱼货小买卖。夏天,从渔船上买来鳓鱼,腌制成著名的“三抱鳓鱼”。我的家离东沙古渔镇相距不过几公里。东沙古渔镇北濒岱衢洋,通达四海。那儿的山咀头码头就是妈妈托运输船把鱼运到宁波、上海等大城市去卖的起点。
有时候,鱼货装上去了,运输船却没有马上开,货就要自己看管。那种时候,我就跟妈妈一起去。
晚饭后,我们来到船上。白天的忙碌和喧嚣都消沉在夜色中,码头上静悄悄的。在甲板上铺上席子,躺下。甲板很硬,因为白天的辛劳,妈妈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兴奋,期待,担心,害怕……说不清楚的感觉,一时无法入睡。
码头上停靠着一排排的船,大点的,小点的;木质的,铁壳的;风帆的,机帆的,每条船上都亮着几盏灯,不很明亮,却连成一片,和天上的星光辉映。我的心渐渐静下来,仰望夜空,偶尔看到一颗流星无声地划过。海风轻轻的,带着浓重的海腥味。海水轻拍着船,发出轻微的“咣当咣当”声,船身轻轻地摇晃着,像摇篮,渐渐催我入眠……总希望能梦见点什么,如果是徐福当年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在此登陆的情景,那当然更好,我也可以把自己幻想成其中一员,成为流传至今的神话……
可是海,呈现给我的并不全是安静、温和,如果那样,它就不是海,它就只是一位冷静的旁观者,而不是人类生活的参与者,甚至是主宰者。
有一回,妈妈在宁波卖了鱼货,打算搭一艘同乡的小木帆船回家。这样可以省点船票钱,还可以装准备带到家乡卖的东西。那是艘小型的木帆货运船,那家的父亲当船长,儿子当大副,另外聘了个小工。那个儿子年底要结婚,这趟装货来宁波顺便也买了些结婚用品,包括一只半大的羊,准备以后办酒席用。天公不作美,出发前一晚,突然狂风暴雨。8月份,正是台风多发季节,妈妈担心要被关在宁波了。他们父子却说,听过气象的,台风还远,可以在它正式来临前到家的。于是,第二天一早,开船了。
那是我第一次乘木帆船。木帆船完全靠风力前进。刚开始时,我觉得新鲜,看他们三人升帆,降帆,转向,忙而不乱,觉得很有意思。渐渐的,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猛。我晕船了,吐了。船上栓着的羊,开始叫,咩咩,咩咩,越叫越紧。船摇晃得厉害,摇过来摇过去,每摇一次,我都觉得可能就这样侧翻过去了。浪从船的左边打过来,盖过船身,打到船右边的海上。妈妈安静地坐在船舱里,对我说,睡着好了,醒来就到家了。我一阵迷糊一阵清醒。船上的三个男人后来就不再打舵、转向、升降帆什么的了,只是让船顺着风雨飘荡……
经过2天1夜的飘荡,船终于靠上了山咀头码头。所有的人都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妈妈给我洗了个脸,换上新买的红色T恤,短百褶裙,丁字铃皮鞋,背上白色小皮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昂首挺胸。在信用社上班的邻居阿姨看到了,啧啧赞叹:“呀,哪来的大城市里的小姑娘啊。”妈妈只是无声地笑。
九岁那年九月,我上学了,没时间再跟妈妈乘船去外地了。再后来,到市里读书,到外面旅游,需要坐船时都是坐正规的交通船,基本上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然而,聆听海的声音,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两种声音:安静的,温和的;躁动的,狂暴的。它们让我安心,又让我心悸;让我喜欢,又让我惊恐;让我崇拜,又让我敬畏……有时读到描写大海美丽、富饶以及海难的文章,可我觉得我连赞美或者艳羡或者悲悯的资格都没有。海,在那儿,就在那儿。我远远地望着她,不知道怎么说她;而她又离我那么近,不停歇地澎湃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