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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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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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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雪(散文)

            天上有雪

                                            徐琦瑶

第一次感到油尽灯枯的漫长,是在等待祖母走完最后一步时。那一步,祖母走得安静而缓慢,像是在一条温柔的小河边,微笑地看着水面的暮光渐渐消隐。那一步,是蜻蜓点水之后的波动,一痕一痕,向无边的周围幽微地散去,直至完全融于一个平静的世界。

正月初一,我们几家子一起在祖母处拜年,祖母被一屋人簇拥着,乐呵了一整天。这之后,便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觉,从初一晚上一直睡到初十清晨。前两天,祖母应该是清醒的,无论谁叫她,她都会动几下眼皮,只是无力睁眼。几天之后,气息明显弱了下来,可仍然非常依恋地在她的体内游动。

岛上的春节,非常短暂。回岛过年的人,在三四天内又都相继离开。小岛重新陷入僻静之中,海风单薄而干冷。本以为,不吃不喝,九十岁的祖母会很快离去,没想到她一直安静地睡着。母亲说,你阿娘啊,像一盏油灯,现在烧的就是灯芯里的最后一滴油,没有全部熬干,她是不会走的。阿娘,是我们这一带对祖母的称呼,听起来让人感到特别亲好。每次我叫阿娘,祖母都是笑容如春。此时,我看着祖母这盏灯连带那截细柔的灯芯,在不知不觉地燃烧,并且即将全部燃尽,内心的痛彻犹如自己投于火中一般。

在等待祖母离开的这些日子,我没有好好睡过,每一阵风来,都听得清清楚楚。风里还有祖母的生命,我不想错过,又希望从此消失。如果这盏灯火在终结之前还有偷留下来的一丝丝油润,那么,这就是生命最低的成本,它将以此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然而,祖母终究还是把这道成本完全交了出去。

不算错位的婚姻

祖母原本要嫁的,是祖父的兄长,婚期都快定了,准新郎却突然亡故。后来,祖母被安排嫁给了这家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祖父。为祖母守灵的时候,父亲向我们透露了七十年前的事。

我颤抖着目光看过去。白烛下,祖母静静地躺着,像一片叶子,坦然安放在广袤的大地上。这是她一生的姿态。

烛火幽微。年轻的祖母倚在窗前,静看雪花在夜空中飞舞。它们升腾,翻跃,滑行,坠落。它们互相靠近,又迅速分离。它们没有言语,只有身影。它们从黑色中闪将出来,又消失在黑色中。祖母痴痴地看着,突然把木窗全部打开。腊月的风闯了进来,烛光跳走了,明日要穿的红嫁衣隐入黑暗中。祖母闭上眼,迎着雪花冰凉的拥抱。

祖母身材高挑,皮肤白晳。祖父长时间钻在田间地头,矮小瘦弱,一身黎黑。祖母爱说爱笑,开口总是笑语朗朗,话音清亮。祖父终日沉默,心里不爽,便冲出一通责骂,每一句前几个字特别重,特别挤,像一堆乱石,到了后面,吐出的字就让人听不清了,像稀泥随意耷着,最后成为泥水渍。幼时,我们和祖父母的屋子仅一墙之隔,中间还开了道门,他俩斗起嘴来,我连其中的气息都能感觉得到。不管祖父开头骂得有多重,祖母都能在他吐出最后几个还算清晰的字前,不疾不徐、字正腔圆地掀起一大堆话,像一张网,把他完全盖了下去。有时,祖母一边奋力还嘴,一边还笑嘻嘻地招我过去,塞给我糖果吃。我扭头看去,祖父低着头,盯着地面,扑哧扑哧直呼气,粗短的脖颈黑中带红。

我曾以为,祖父在祖母面前不敢太声张,主要是因为祖母那一手好厨艺。祖母娘家是开酒坊的,她父亲酿酒的技术很高,当然这活儿只能传给儿子,女儿就只有闻香卖酒的份。或许祖母就在这清冽、丰醇的酒香中,悟到了如何为这美酒配一桌佳肴。

婚后几十年,祖母一直是村里的头号大厨,谁家有红白事,都会请她去掌勺,没有任何经济报酬。在岛上,一场酒席往往要办两三天,遇到排场大的,一天至少要出千余盘菜,除去一些冷菜由帮手代办,凡是灶头出来的热乎乎的菜,全是大厨一大铲一大铲炒的。一天下来,祖母的胳膊和腿都麻了,第二天起身都困难。祖父乱石般的骂语又出口了。这回轮到祖母吐字不清了,但听得出她是在呵斥祖父。只要人家的事还没办完,祖母就会急匆匆地迈开大步赶过去,有时这家刚完,那家又接上了。

一次,家里来客人了,我急着去叫在外做事的祖母回来。我从村东跑到村西,穿过一个闹哄哄的院子,钻进深窄的灶房,里面黑幽幽的,荡着一屋白雾,白雾深处是灶头。嗤的一声,热锅里进了冷水,有人张开两臂,端起硕大的铁锅,迈开两三步,往门外用力一甩,锅内的水呈一朵完整的花,霎时飞了出去。那人再用力一收,大铁锅重新坐了回来,把灶膛内跳出来的火焰压得严严实实。

锅洗好了,下面加把火!祖母的声音异常宏亮,比跟祖父吵架时都要有力得多。她拿起油壶一倾一点,顺手一紧围裙,倒下满满一筐菜,抄起长柄大铲子,喀嚓喀嚓在锅里舞开了。那一刻,我恍惚了,眼前分明是一个将军在奋力开辟战场,一个人的战场。

在众多孙儿中,祖母最偏爱我。她常在人前夸我说,这娃听话,吃相好,不挑不拣。我才知道,吃东西照单全收,也算一个优点。祖母做的所有饭菜,对我而言,确实都是美味佳肴。她把蕃薯刨丝晒干,加上新鲜的豆子,就能熬一大锅好喝的甜汤。她把冬瓜煮熟,用盐腌几天,咸中带甜,甜里有酸,喜得我做梦也惦着。她用一个小小的鸡蛋,打成一个大海碗的蛋羹,加入咸鱼汤,足够两人吃下四碗饭。除了我,爱围着祖母灶台转的,还有祖父。他吃饭时总是一言不发,但会搞出点声音来,特别是嘬着嘴喝汤的那一刻,他的唇间盘旋着悠长而流畅的响声,他的眼睛是半闭的,鬓角的白发会轻轻地竖起来。这时,坐在对面的祖母,会稍稍停下手中的筷子,嘴角轻顿,一脸安详。

祖父年纪大了,渐渐经不起重活折腾了,白天干得累,晚上就睡不好,有时身上难受得厉害,还会忍不住哼叫出声。夜里,这声音穿墙透壁,听起来有点瘆人。好几次,我在睡梦中被搅醒,总会想到祖母,她此时那么安静,是醒着还是睡着?

两代人的母亲

祖母生育了三儿三女,多次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伯父是她送走的第一个孩子,那年死者四十三,祖母六十三。伯父的病,源于一场不公平的待遇,也可以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伯父弥留之际,屋里屋外都是人,公社领导也来了。人群中的祖母披头散发,两眼干枯。两年后,伯母过世。祖母抚尸痛哭,囡啊,你是累死的。

此后多年,每每谈及伯父,祖母总是一脸凄楚,目光涣散,说不上几个字。说到伯母,她还是那句话,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然后眼圈就红了。

伯父和伯母走后,他们的四个孩子除了大姐刚刚嫁人,二姐和两个哥哥都未成家。祖母搬了过去,帮他们撑起了这个家。可想而知,这个家是贫穷的,家里每个人都过得很难。瘦弱的二姐跟人去晒盐,衣服的两个肩头都被扁担磨破,却再没有一件可替换可遮下那层层血泡的旧衣。大哥进了村里的运输队去装运石头,多出力少分钱是免不了的,但干得多风险也大,好几次差点被滚石砸中。二哥是家里最小的,小学一毕业就烧了书包,到生产队放牛,有时贪玩,让牛吃了庄稼,就会挨巴掌,甚至被人用草绳抽打。二哥出了事,家人总要责骂他,处于叛逆期的他自然不服,有时火气上来了,就摔碗摔盆。一次,他突然用拳头击碎了窗玻璃,撕了一块布条包住满是鲜血的手掌,呼地冲出了家门。祖母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二哥回来了,浑身被露水裹着。祖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只说,你阿妈是难死的,累死的。

祖母终于完成了她最后一次在酒宴上的掌勺,那是二哥的婚宴。当时祖母已七十七岁。好几年来,二哥一直没有正当职业,家里又穷,娶亲困难,他的婚事成了祖母最大的心事。一回,祖父病了,母亲叫我送去一碗鸡蛋桂圆汤。屋内寂凉,暮光低垂,祖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哼叫都没有,祖母侧坐在床头,身子薄得像张纸。我怯怯地叫了一声。祖母回过头来,脸上晶亮亮的,一片泪痕。她接过我手中的碗,对祖父说,喝吧,阿四的事没办好,咱俩谁也走不了。

祖父真没走,他和祖母一起等到了这一天。婚礼上,新娘要向长辈敬茶,祖母颤巍巍地从厨房出来,一把扯掉外衣,露出折痕整齐的新衣服,还忙着用油污污的手,抹着头上乱抖的白发。阿香婆婆,你扮得这么俏,给孙子孙媳妇看,还是给我们看啊?主持婚礼的同族阿伯打趣道。给我自己看!给我自己看!祖母一边笑着,一边从新娘子手中接过茶,一口气喝干,然后抿着嘴,摩挲着茶杯,低头不语。阿娘——新娘子娇羞地叫着。祖母抬起头,亮着眼,拉住她的手,不放。

二哥成亲后,祖母老得很快,似乎仅半年时间,走路速度就慢了一半,一脚迈开去,另一脚是拖着跟过去的。祖母的记性也坏了不少,做菜时经常忘记放盐,有时等锅里的油热了,才发觉菜还没有洗。祖母常常抚着我的辫子说,阿瑶成大姑娘了,阿娘老了,阿娘做的菜阿瑶也不要吃了吧。那时,我只会简单地安慰她,连说不会,但听得次数多了,也懒得再说,只是更简单地笑笑。倒是六姐,总是接过话去,陪着祖母聊旧事。

六姐是小姑母的女儿,跟祖母感情很好。小姑母患病多年,小姑父又经常出门在外,祖母常去帮着照料,做饭,洗衣,带孩子,还要为小姑母熬药。六姐小时候身子也很弱,生病了就很吵人,特别是晚上。祖母总是整夜抱着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天寒的时候,索性敞开衣服,让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再用被子裹在一起。六姐的身体里,一直住着祖母的气息。

小姑母也是在中年去世的。那天,病床上的祖母挣扎着起来,要去送她的小女儿,不想脚一落地,整个身子都软下去了。她趴在地上,哀嚎着,小姑母的小名在她喉间滚动。六姐哭着抱住她,大叫,阿娘——

幽秘的向往

祖母的六个儿女,其中五人跟她一样,终生都守在这个岛上,只有她最疼爱的二女儿,在19岁那年跟人走了。那天清晨,门前小径的草叶深深弯着,叶上的露珠亮过星星,家里最水灵的姑娘挎着一个绿色的军用包,在院子外头,朝着黑漆剥落的大门,重重地弯了三次腰,便往码头方向跑了。祖父获知消息后,叫起两个儿子,扛上一团草绳,揪着脸去追女儿。祖母上前去扯祖父的胳膊,被猛地甩倒在地,忽又翻身抱住他的一条腿。呜——船笛响了,轮船离岛了。

后来,我问祖母,如果二姑母当时上的是一条桥,阿爷他们还能不能追上去?祖母不答,好久才说,腿长在各人身上,谁还能管住谁?

二姑母走后的第三年,一家三口上岛探亲来了。祖母把女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番,然后一把搂住。当晚,祖母对做木匠的女婿说,我们这小岛虽然不是好地方,但总比你那里强,以后你就在这里干吧,他们母子能吃得更好。女儿不语。女婿轻轻点头说,好,回去就迁户口过来。这一走,又是六年,他们添了一儿一女。再回岛时,谁也没有再提迁户口的事。

每当别人问起二姑母,祖母从不避讳她在那里过的苦日子,说她一年到头只能吃咸菜,经常犯胃病,说她早上天还没亮,就要起床翻过山去干农活,等等。说完,加上一句,没嫁错人,但嫁错了地方。有时,见人听得上心,祖母就会改口说,嫁错了地方,幸好没嫁错人,然后又说她的二女婿如何如何的好。

祖母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笑容,眼睛里也是,就像她在向人夸我听话一样。而二姑母实在是不听话的人啊。为此,我很不解,甚至还直接问了祖母。祖母拍拍我的脑袋说,你以后可能也会不听话,不听话有时也招人疼,讨人喜欢的。

那时,我常跟祖母睡一起。银月皎皎,屋内一片光华,墙角的虫鸣时断时续。祖孙俩在被窝里说上话了。阿瑶,知道怎么去你二姑母家吗?知道知道,你都说过一百遍了。哈哈,那再听阿娘说一遍。坐上轮船,到码头后再换条大轮船,然后上岸坐汽车,再换坐火车,歇一晚后再换坐汽车……不对不对,阿爸说接下来要坐拖拉机了。好好好,那就坐拖拉机。坐了拖拉机后,又要坐船了。阿娘,那船可不是轮船,是小渡船,那里没有海,是一个大水库。是呀,过了水库,还要翻两座大山。那山上有大蟒蛇吗?没有,那里的山比我们海上的山好看多了,都是盖顶的大绿树,到处都有野花。那个大水库也比这里的海要好,老远看过去就像块麦苗地。祖母说着说着,眼睛就跟窗外的月光一样亮。

我知道,祖母从来没有去过二姑母家,她所说的都是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家里就父亲一个人去过。她反复跟我细说,从我们这个悬水小岛到偏远山区二姑母家的路程,似乎是在想象中追寻二姑母当年私奔的足迹。这于一个母亲而言,自然是出于心疼和牵挂。然而,祖母这份不太切合现实的热乎劲儿,却让人不得不感到,其中隐隐流露着她内心深处隐秘的向往。

日子晃悠悠地过去了。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小岛之外的大岛,竟然和外面通了桥。好多人都搬离了小岛,我也离开祖母,到大岛上工作、成家。一回,我们打算开车去看二姑母,那里也在搞建设开发。我想带祖母一起去,祖母说啥也不去。我说,阿娘,就算出去看看大桥,看看外面,也好啊。祖母笑着说,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几次岛,外面再好,也跟我无关。我笑言,那现在什么跟你有关呢?祖母一愣,目光呆滞,坐着好久未动。我心一揪,不敢再说什么。她缓缓起来,身子突然晃了一下,我忙上去搀住她。她把整个人靠到我身上,非常疲惫的样子。

几十年来,祖母以她所有的悲欢离合,为自己默默地构筑了一座岛。岛是狭小的寂静的,任何与岛无关的东西,都不被允许贴上来。狂风巨浪中,岛安稳得像一只摇篮。有时候,岛也会不顾一切地敞开自己,向着大海更深处漫游,那里的神秘是岛的另一个梦想。当祖母终于承认她和她的岛即将消失,滚滚滔浪将把一切掩埋,刹那间,无比的脆弱与哀伤就轻易地捕获了她。

祖母彻底衰老了。她再次跟人说起了祖父去世时的情景。

祖父走的时候,我刚好参加大学里最后一次考试,没能送上。回到家,祖母开口就对我说,你阿爷是吃饱了走的,一碗米饭,一个粽子,还有大半条的鱼。我先吃完,去了你姨婆家,还没半个钟头就回来了,看到你阿爷歪倒在桌边,我一连叫了好几声老头子,他就是没应……祖母讲的时候,是微笑着的,就像她的孩子跟她玩了一次并不成功的游戏。此后有大半年时间,祖母一碰到人,就讲祖父去世的经过,跟鲁迅笔下祥林嫂讲阿毛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样,只是祖母讲的时候,是微笑着的。

你阿爷是端午后一天走的,午饭吃得饱饱的,一碗米饭,一个粽子,还有大半条的鱼。我先吃完去了别处,回来时看到你阿爷歪倒在桌边,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叫了他好几声,他没应我。他真像睡着了一样。我叫来你姨婆,一起给他擦身,给他换上衣服,他还是像睡着了一样……这回,祖母的话里,藏不住由衷的羡慕。祖父走得如此安宁,在她看来是天大的福气,她替他感到高兴和满足,而自己也有了如此这般的向往,就像曾经向往二姑母当年的足迹一样。

祖母大概没有想到,一年后的她,就像一片金黄的秋叶,从树上悠悠地飘落下来,打着转儿,打着转儿,最后静静地躺在蓝天下,清风拂来,她微微笑着,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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