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木桶的记忆
汪国华
盛行的木桶走向衰落,走向消失,也许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必然,是优胜劣败的淘汰,发展前行的选择。然而,对于曾经的人们,却似乎有点留恋,有点回思,乃至有点双刃剑的沉痛。
——题记
一
小时候,家里多的是木桶,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有木桶相伴的影子。
在灶间,那桶就数不胜数。灶头边摆着盛饭的饭搭(桶)和淘米的桶,大锅上盖着的高镬盖,菜镬则是平镬盖;水缸边,立着一对高高双肩的水桶,边上靠着一只小巧的挈档,缸盖上,一只长嘴有把的拗兜(桶)总会在奶奶舀水中忙碌;缸的里向,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摆着米桶和干物桶;前门靠墙的八角木架前,每天都站在架上的脸盆前干净双手、清洗颜面;后门墙边,排着的是大中小的三只脚桶。脚桶除了洗脚、洗衣裤,洗澡,洗杂物也用它。大脚桶用处更多,水磨米粉,它是粉袋的护床,番薯磨淀粉,洗番薯用它,盛粉剂用它,洗渣头用它……
如果过年过节,开宴设席,爷爷就会从灶房夹间拿出蒸桶,这蒸桶两头略有大小,无底无盖;里面放进低低的圆锥形竹笼,略小一头朝下放在大锅上,上笼大米,蒸出来的是粒粒会爬的蒸米饭;上笼蒸米粉,清明是念饼的清香,过年就有搡年糕的欢快吆喝。节日里,平时闲置的果盘摆着糕果放在了堂屋,来了客人,茶盘端茶送到客人面前。而宴席上,托盘是送菜上桌的运送车。这茶盘、果盘、托盘也是木桶的一种变身。当然如果遇到庆喜年,杀年猪,探猪拔毛用的豆腐桶那是租借来的,半人高,直径三尺许。听说大户人家还有差不多大小的沐浴桶,我家没有。
房间里,最常用是马桶,形状很像大鼓,中腰鼓出,漆得红红的,故而大名为红漆桶,上面盖刻成四叶花,方便提盖。有人戏说为“半夜三更要紧桶”,那时半夜尿急屎急,非它不可。故而我们则叫夜桶,夜里所用也。不过,我们小孩用的次数不多。第二天早上母亲就倒掉洗干净。小时候 我家厂房西北角有乡村常见的木架坐厕。那时便料可是上好的肥料,农民都会担着便桶来买,我家不卖,是送给里岙的亲朋,他们来取便时,就带上他们的地作货送上。木架坐厕在上世纪60年拆了,如厕就是家里柴草间的便桶。这东西虽然不高雅,却是那时生活所需。
其实房间放着高雅的,属于十里红妆必备之桶,很精致,就是大红漆色的果桶和提桶。顾名思义,果桶就是贮存瓜果糕饼的木桶,整体形如小圆盘上放着的苹果。上口大,盖圆平,内盖面一圈低缝槽正好与果桶口严密啮合。家里有两个果桶,过年时,一个装着橘子、金桔、甘蔗、荔枝和桂圆干等,一个装的是印糕、油枣、麻饼、米胖糖之类。客人来时,拿出几个分类装上两盆,客人走了,给我们一个,其余又放进了果桶。客人偶然吃几个,这些美食慢慢就被我们品尝。有时嘴馋,很像打开果桶盖去取来吃,只是果桶高高地放在大橱上,我们够不着,只能把口水咽下去。奶奶眼睛很尖,看到我那盯着果桶的眼神,有时就站上凳子,取下果桶,拿出一块小小的印糕,解我馋唠病。奶奶去世后母亲也这样。可是后来一个果桶的盖子被老鼠咬了个洞。
提桶比果桶小巧,有着长长细细圆曲的提挽,比果桶还美妙。提桶好像装置点心糕团之类的,装的时候,总是高出桶口,装到提挽内曲处,上面再按上盖子,盖子的两个夹口正好在内曲处卡住。 红提桶上高出几层白色的糕团,而上面又有红色的盖子压住,似乎很亮眼。于是红白喜事都要用到它。因此在好日子总会有人上门来借提桶, 奶奶就会说着祝贺的话,把提桶借予来人。来还时,提桶内总会装着点东西,如几个糕饼,或是几个米团,或是几个橘子,或是几颗硬糖。小时候,看到提桶来还时,总会跑到奶奶身边,奶奶送走来人,就会打开桶盖,于是就有美味入口。那时候食品匮乏,没有现在这么丰富的吃食,似乎人也就特别的馋唠。儿时的记忆依稀,别样的时光,想起来被颇有点趣味。据说提桶在白事时还用作提盛灵牌。
小时候家是一座四合式院落。除了四五间生活用房和大墙门外,其他三面是厂房。有七八只落地桶。家乡作为“半港是金(指大黄鱼)半港银(指鲳鱼)”的渔乡,特别是大黄鱼的故乡,落地通主要是加工大黄鱼,制作大黄鱼鲞的。五六岁时,厂房公私合营,由水产公司安排。我家离海边有段距离, 道路也有点曲折,公司只在别的厂房装不下时安排过一两次大黄鱼加工,平时大多堆放杂物,或是别处加工产品的转放。所以大多数时间落地桶是干的,一个时间放的是草绳网,听说那草绳网是捕捞海蜇的 ,也有说是用来涨蟹的。于是这落地桶也成了我们小时候玩耍的一个好去处,在这里躲猫捉迷藏。落地桶深有两米多,直径三五米。桶内有有几处有突出的木级,可以上下踩攀。 那个时候,我们童年的欢快的笑声曾经在厂房、在落地桶中响起。
二
有时也会奇怪:这圆圆的木桶怎么做成的,什么人做的?箍桶的称呼是在七岁那年获知的。那年,爷爷看着家里经岁月磨砺的木桶损坏严重不能再用,就发心做几个新的木桶,叫来了做木桶的师傅,才听说了这个名称。不过其含义,后来才知道。木匠,有大木匠和小木匠之分。大木匠又分造房子的木匠和造大木船的木匠;小木匠指做家用器具的手艺人,其中又有方作、圆作之别。方作指做台凳椅桌的匠人;圆作则是专做桶、盆的箍桶匠。箍桶匠做的都是圆形用具,要使之牢固,有个必不可少的关键工序——上桶箍,所以圆作师傅就称箍桶匠。
那天箍桶师傅担着工具来家,奶奶厍头间整出一块场地做工。师傅分解工具担,先把一条长长的,有腿的,刨面朝天平推刨放置好,那大长刨一头高一头低,平躺在地上,让我想到家里灶前地港长长的矮板凳。过年时,我常常坐在上面帮着奶奶添柴助火。没想到这平推刨竟然与灶前地港的凳子关系密切。当然不是我家的凳子。传说,木匠的祖师爷鲁班的妻子邓氏发明了箍桶,是箍桶业的祖师婆。 她启发了鲁班“照圆形围裙" ,箍成一个木桶。而邓氏常坐在烧火凳上,边烧火,边将鲁班造房用剩的木料派上了用场,箍成锅盖、盆之类。烧火凳也就演变成了箍桶业特有的长推刨。怪不得我一见这长推刨,就觉得极像灶前地港里的那凳子,原来还有这么个渊源。成桶的每一块板都在长推刨上刨过,木板都有一定的斜度,使板与板之间有效吻合,使用时,不会变形。而不用长推刨刨出来的木板,虽然很合缝,而使用时,木板的两头就会翘开。
箍桶师傅把斧头、刨子、锯子、凿子等从工具箱取出放好。除了长推刨,有几个刨还很特别。一个是不大的刨口外凸呈弧形,专门刨木桶内壁的, 箍桶师傅叫圆刨;一个没有木身,只有两边长长的把手,用来刨桶外壁的,箍桶师傅说是绕刨。
爷爷抱出一大堆长长短短的板条、木条,都是杉木。感觉家里常用木桶都是杉木做的。当然果桶、提桶漆得通红,看不出是什么料作做的。
箍桶师傅先是选料断料,放在一处,而后砍、刨。最有趣的是转子,师傅一只手扶着侧立的桶板,一只手上下按动,转子飞转,桶板侧面就有了小孔,插入竹钉,两块板就拼接一起居然还有点弧度。一串桶板连拼,最后对接,用力一敲,就拼成了一个圆桶。有点神通。
上箍是箍桶制作的重要环节。上箍先要制箍。用竹篾制箍是当时最普遍也最难的工序。制箍,就要会劈篾,把细细的竹片劈成薄薄的篾片。这又是箍桶师傅的一种功夫。见过篾竹师傅劈篾时细长的竹篾像彩带舞动的样子,那箍桶师傅劈篾的样子也很美吧。可爷爷却从自家亲戚那里办来了竹篾。我祖上是衢山岛上最早的竹匠,至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后来爷爷做生意了,可本家还是有传人。师傅看到爷爷拿来的篾片很高兴,说劈篾是费心费力花时的细活,且祖传的手艺更胜一筹。他就拿着篾片打起花箍来。他手势很快,一圈固定大小后,竹篾就沿着圈左右穿来穿去的交织,竹箍交织出图纹,打到五圈收势,去桶底一试,正好。木桶是底小口略大,箍从桶底小口放进去,然后用一根四方的木条慢慢的向下敲打,因为越往下敲,桶体越大,箍得越紧。桶的地底部上一个箍,中上部一个箍,箍固紧,装上水一试 滴水不漏,手艺过硬。
箍桶师傅作了三天活,我三天围在师傅周边,满是好奇。
三
上世纪七十年代底,随着自来水逐步发展,金属的塑料的桶具产品上市,木桶迈开消退代步子,但乡村里变化较迟缓。八十年代初,在集镇与乡村交接的幸福村(时称大队),岛上汽车站斜对面的大路边,出现了一家私人箍桶店。岛上原先箍桶师傅不少,但都没有店面。过去听说幸福村有个作圆木的沈师傅很有名,但从没开过店面。获知那个开店的师傅是小C同学。他是六八届,比我低了两届,都属于老三届。他的父亲C医师,胖胖的。小时候常去他那儿看病,会很温和哄孩子。C医师的老婆大家都叫C师母,长长瘦瘦的,温柔有气质。小C像他母亲,长长瘦瘦,白嫩白嫩的脸,读书是成绩很好。可惜学校一时停办,又没处工作,找个手艺混生活就算不错,我也有过这个经历。也许那时请师傅上门作木桶少了,开个店面,来店加工或订购,方便顾客,合乎时势。看来开这店是有脑筋的。
我家虽然刚装了自来水,但转过屋角,有一水井。这自来水要钱,从井水可是免费随取。母亲是节俭的人,总去井边洗东西。我想空闲时取点井水方便母亲。而水桶因我外出读书几年没用,枯漏难用,于是我拿到小C的箍桶店。这店面不到10平米,门面朝大路洞开,店内最里面对大门是一排木架,上面放着加工好的木桶。西墙边是长凳式长刨,东墙边堆着木头,木头前有板凳。正坐在长推刨上干活的小C见我进去,起身叫我坐,他还是那么的白净。我们没有寒暄,极其简单问答了几句,他说他是跟沈师傅学的,好几年了;他说老三届的应该都懂得这个情况。我知道,我们都不愿谈那往事。他拿过老旧的水桶,看了一下,说,底部桶木有点腐烂,锯掉一点,桶板拼接一下,小一点,提水也方便。他说,明天来拿吧。我点了下头。第二天在店里,见到修改的水桶,桶体小了一圈,但看不出重新拼接痕迹,除了水桶的提把两边一新,其他都还是原色没变,铅丝桶箍紧箍,显得小巧也结实。这是我见到的最后一次的箍桶师傅加工的木桶。
后来也没多关注,几年之后,有一天。忽然发现小C的那店门面关门落锁了。而塑料桶、铅桶等已普遍流行,木桶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消退。小C同学也没有遇到。后来听人说,他父亲C医生落实政策,恢复职务,却到了退休年龄,他去顶职了,进入事业单位。我所遇到的最后一个箍桶师傅就开心地放弃了这个手艺活。
以后离开了老家,生活在岛城,家里就不再见到木桶了。2011年,母亲去世,奔丧回家,在祭奠仪式上,我看到了那个红红的有着长长提手的提桶。出丧那天母亲的牌位就放在提桶里,一路前引,回到家里后,从提桶请出来,放在桌上斋祭。这是我看到的最后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