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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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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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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走山顶的雪

                    搬走山顶的雪

                                          梅森


     我们住的地方靠近山,如果按距离算还有点远,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山脚,放在眼睛里总有一种神往,好像应该去走近看看,或者用手摸摸,(纵横绵延是山的态势,可是它一根草也不长)山的存在有一万年之久,我的好奇从山开始,比如我问母亲山的一侧是什么,她并没有告诉我正确答案,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山阻碍了村庄,村子才是世界的中心,我们不得不蜷居于此。

那个时候我们用土坯砖搭筑的房子干净又空旷,芦苇打成的苇席被静静压在房泥之下,末端残存的芦花跟余出的房檐迎着微风,麻雀飞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仰着头,这样的新房子也需要其他的新朋友。

西北荒漠上屋子就这样长起来,像脚印一样连起来。房子盖得整整齐齐,墙面粉刷了白色石灰,立刻变得庄重,漆黄的木门阻挡着尘埃,一条红砖平铺的大街将两边的邻居隔开,那个年代,车辆稀少,不用担心安全。自然,平平坦坦的大街成了我跟伙伴滚铁环和打玻璃球的好地方,“猫走锅夹道”,孩子们像风一样到处乱窜,冷不丁的就有一颗脑袋从某处探出来,这种活动带来的呵斥并不影响行动,只是偶然打碎人家的一只茶碗,大家面面相觑,着急逃跑,一哄而散的人群里只留下那个带着愧疚的小鬼。

我们拥有巨大的田野,以此作为边缘的地方似乎也只有山的存在。那是割麦时节的最后一次灌溉,小麦补足水分,紧接便是连着一月的干涸,身体里绿色的汁水逐渐干枯,所有养分汇聚成颗粒大的结晶正从底部爬升,当一阵风足够将虚弱的身体倒伏,镰刀将彻底被唤醒。

六月,我们的皮肤因为干燥而变皴,鼻腔黏膜悄然炸裂,血就开始流淌。我们所处的地方看不到河流,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考虑那些植物是多么坚强,它们要存够多少水分才能抵挡来自光的灼热,即便我知道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有一条河流的存在,但是站在开阔的大地上,什么也看不到,我只能望到南山山顶的雪,从局部缓缓融化,汇成一条我看不见的河流。

这一带有上千个村庄,所需饮用和灌溉的水用量巨大,那条巨大的河流像身体上遍布的血管输送着血液。水闸打开时,所有人站在沟渠前,水灌进田野,当土地发出气泡炸裂的声音时,我们知道它对水的渴望适可而止了。当牛羊匍匐着胸膛将大量水分补充进身体时,黑亮的毛发将袭来一阵“麦浪”,它们抖动着躯体,尘埃暂时失去了吸附,它们跌落的样子在光线下那么狼狈。水流越来越小,而那些搁浅的鱼,无疑直面生死。

当人们极度渴望水源时,一切变得疯狂起来,他们不再理性,搬出最恶毒的话语变得面目狰狞,火蛇在一场炙热的氛围中被点燃直冲云霄,局势不可控制,他们用拳头捍卫着并不存在的水源的归属权,流血,伤口渗出的血液像极了一条瘦弱溪流,那群人眼里布满了杀气,但这并没有足够的力量维持水源长久,烈日耗尽了最后的水源。水,让他们煎熬,让他们失去了人的模样,像兽撕咬。

干旱蔓延时,人们先是放弃自己,以为保全庄稼是大事,可杯水车薪,直到水缸里砸出铁器碰壁声,他们随即认命。

燥热,马蜂将自己的毒液提浓,深秋时这些毒液将是顽童的噩梦。我们与水的故事好像才刚刚开始,一户一户的架子车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向南山进发,水被装进铁桶,各种用于装水的容器被填满,人们暂时解决吃喝问题,后面便是拯救庄稼,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开始了,他们站在水流没过脚掌的河道,我看见他们的脚掌被泡得发白,极度渴望水的人们将友善的氛围点燃,一切倒也井然有序,那条火蛇失去了风,开始失去火焰。疲劳接踵而至,长时间的取水工作让他们消磨,人一旦开始忧心,他们的骨头就会变软,失去重新站起来的能力,他们白天藏在阴凉下漫无目的,变得茫然,端着的瓷碗也显得沉重,只有雪一点点在化。

无论怎样,割麦势在必行,他们累时总愿意朝着南山望去,那山顶的雪笼在一团雾气中,最直接接触自然的方式就是雪融化成水,水涌动着风,风里夹杂着凉意奔赴人间,他们打开头巾,看不见河流,只有皮肤被唤醒,感触融化的山顶的雪,那一束白是镶嵌额头上王冠的钻,所有人停止了行动,目光所至,他们总是会说,那是南山的雪。海拔四千米,人家燥热,那是冬天遗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礼物,看到雪,会不会心生凉意,已解酷热,他们面朝南方像极了朝拜,我知道那是心里的雪永不凋零。

期间还下过一场并不适宜的雨,发生在收割结束后的日子。不合时宜的事物总是会被人们冠以骂名,他们咒骂天气是那样的不识人心,这样的雨水带来却是灾难,生怕那些干燥的种子难掩饥渴,生吞一大口水分,绿色的芽孢会撑破肚皮,那样这所有的一切将付之东流。人们想办法阻止种子的春天,为它们覆上塑料薄膜,阻断水分渗入身体的危险。

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皱皱巴巴的小孩,也可以说“不绵软”。时代已经变得很好,大部分吃饱肚子的时刻,跟思绪乱跑。我会想为什么我们这里的人总是那么辛苦,要种地,种麦子,种玉米,种许多让身心疲倦的作物,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19年,我看到了大海。虽然海水失去清澈,但是海面那么广,那么孤独和直接。捧起一团海水,它即刻又变得干净,把一团水拘在手中是那么拘紧。真是奇妙,人总是需要把内心深处的向往带到现实来的,如果发生了,那自然喜不自禁,这里所有植物都是那么新鲜,雨水充足,山坳里存下更多的水塘,我只觉得空气足够湿润,我碎裂的鼻腔血管正在一点点长好。那天我给远在北方的母亲发了一张照片,水开始没过我的脚背,我在描述这些时,可我内心干涸的裂缝又开始出现了,它们将我推入往事的光晕,他们黢黑的脸颊上方有一轮明亮的太阳,风携裹着土壤吹向远方,他们双脚却始终陷在那里,水分从皮肤流逝,接着血液开始变得粘稠,他们被禁止触摸,我的手,被日光灼烧,他们的手,正弯下腰,保护麦苗。

干旱仍在持续,几千年来,人们都在诉说着西北荒凉,那些荒凉羊群知道,嚼在口中的草是涩是苦,可是它又那么真实,让一双手攥紧内心中无法丢弃的情感纽带。远山是灰的,往下绵延的路是灰的,山顶的雪是虚茫的灰,笼在团雾中,站在远处是显白的,我们只顾得那一点雪白,南山在默默融化在滋养,跟那些我看不见的河流一样的血管,伏在皮肤下维持着生命。

我总是那么犹豫,处在干涸里我开始逃避现实,向往水分将我环抱,在水分充裕时又担心溺死的危险,可能还没有一个答案来释怀,于是我在南北思绪的线上来回走,走上山坡,看着干枯的篱墙,又在夜晚把湿润空气吸进鼻腔,我还在想:在雪的融化下,山顶的白还能持续多久,它带不带的走一个人真正温暖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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