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向南流

　         　小河向南流

                                          虞友娜

“雨水”一过，毛毛细雨就飘起来了，和冬季里发干发白相比，小河岸湿润、油亮起来，草根隐隐泛绿，河水也有点“东风吹水绿参差”的感觉了。

老家东面是座山，山脚下是一个水库，没有一棵梅，却叫“梅树湾”。水库下是一片水稻田，田间有四条河，一条叫“水库下河”，一条叫“食堂河”，第三条没有名字，另外就是小河了。小河只能叫“小河”，绕它一周不过百余米。小河和我家最近，只隔了一亩三分水稻田。

“如梦如烟的往事，洋溢着欢笑，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依然轻唱老歌……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听你唱永恒的歌声……”我总觉得这首歌是为我写的，因为它总能“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日，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因为头发过于浓密，孩童时代的我扎三个辫子，后脑勺一个，头顶左右各一个。春日早上，寒意依然，三个辫子一跳一跳，赶鹅们去小河。鹅是不怕冷的，迈着将军步，昂首挺胸，投入小河的怀抱。我这个“鹅队长”趁这间隙去折“游水草”，一种长在河岸田埂的草。它们像是在一夜春雨后，忽地一下就长得这样齐刷刷的。一截一截折下来，折一下就爆出一股掺着丝丝甜意的青草味。小竹篮装到冒尖，给鹅们当夜宵。鹅们得到了精心照顾，对我“言听计从”。有一次，我和同学王阿燕吵架，心里窝火，就趁她经过我家时，放鹅们去咬。当鹅们提着翅膀，脖子弯得像把弓，“昂昂”叫着冲上去咬她屁股时，她哭了，我却躲在围墙后笑了。

不知是谁在小河边种了一棵柳树，半树枝条斜向河面，半树枝条投影在河岸上。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了细叶，也裁出了毛毛虫一样的柳絮。柳絮落在小河里，麦穗鱼聚拢来，你吹一口气，它扫一尾巴，涟漪一圈一圈，扩散着它们的快乐。小河里有“蕰草”和金鱼草，扯一根，扯出一串螺丝。河虾好警觉，扯得再轻，都能感觉到，就迅速放开抱着的水草，尾巴一弹，逃之夭夭。几只牛蛙不知躲在哪丛水草里，用胸腹共鸣极好的“蛙，蛙”声宣告它们的存在。“水蜘蛛”的脚像头发丝一样细，在我撩水的时候，忽一下就爬上胳膊来，无需赶它，又忽一下从另一条胳膊爬走不见了。游过来游过去是鲫鱼和泥鳅的日常，黄鳝不屑与它们为伍，在河岸打个洞，蜗居。乌鳢鱼是个神秘的存在，除了在夏日闷热的午后，突然来个“乌鳢鱼打挺”，其他时候就在河底“扮河桩”。有一年，村里对所有的河道清淤泥，当小河底朝天时，人们发现淤泥中有几段木头，去挖时却突然弹了起来，那就是乌鳢鱼。多年后我在东沙镇的民俗馆的方言墙上，看到“乌鳢鱼扮河桩”这个俗语，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所见情景，不由地嘴角上扬。

水牛果然属水，不说盛夏泡在小河里的惬意，只要一来饮水，就停不下来，好像要把河水喝干。不过它确实辛苦，这一大片过冬后的田地要翻，特别是种了苜蓿和紫云英的，泥土中根茎缠绕，犁起来特别费力。我总以为农人是在水牛把地翻了一遍后开始新一年的劳作的，从清明的播种，到10月中旬晚稻收割，之后又是苜蓿和紫云英的播种，一轮一轮。田里有干不的活，农人们便每天要来向小河签到，放水灌溉，挑水施肥，洗涮农具和自己。

和家这么近，喝不了小河水，但洗刷还是很自然的。记得有一次，说是和姐姐一起洗床单，我却只顾玩水，突然脚下一滑，倒进了河里，所幸那时河水不深，挣扎一番回到了岸上。邻居们会拿各种东西去小河里洗。桃花开时，“桃花泥螺爬上滩”，邻居们都去盐田里、滩涂里捡泥螺，泥螺的“涎水”缠绵不清，他们就用细网眼的筛子，泡到小河里筛呀筛，然后腌在瓦甑里。阿狗娘家的泥螺臭了，她也搬到小河里去洗，顺手就把泥螺倒在小河边。我家前面的松玲在河边玩，就捡几颗吃，太咸了，又回家喝冷水。第二天就发了“泥螺魄”，整个脸肿得发亮，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了。

村里有个“光棍”叫王阿庆，其实年龄也不算大，三十不到。在油菜花热烈的春雨中，他缩着头，耸着肩，盯着地面，绕着小河一圈一圈地走，嘴里嘀嘀咕咕，怪爹娘不给他娶老婆，担心他家要断了香火。老人们说“油菜花开，精神病犯”，怕他有一天会消失在小河里，真想做个盖子盖住小河。好在几年后，有媒婆给他说了亲，那女人没和村里人说过一句话，却很快为他生了个女儿，从此他再也不来“绕小河”了。

小河没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磅礴，但它也一直奔流着。在这片岛城最西北端的广袤田野上，沟沟渠渠就像人身上的血管相连相通，而这片田野的最南端是大海。当田野干旱时，水库就放水，流进沟渠，去浇灌田野。当江南的梅雨季、台风季带来丰沛的雨水时，田野里的水就放进沟渠里，翻水站日夜工作，梅树湾水库们集纳雨水。如果连水库也超量了，那就放水，同时打开通海的闸门排水。小河充当着水库和沟渠间的一个驿站。我愿意相信，小河是向往大海的，流过我家门口的那一亩三分水稻田，流过过路涵洞，流过杨家河，流过“上涂田”、“下涂田”，一直向南流进大海里，也一直流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