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鸟记
吴常良
天光放亮的时候,就会有鸟儿落在我家屋后的露台上,头皆冲着我家窗户。这时,妻子就会喊:该喂鸟了。我正依靠在床头玩手机,听到喊声赶紧起来,到厨房倒了一小杯碎玉米粒或黄小米,刚踏上露台,鸟儿便一哄而散。不用去管,一会儿它们准又聚拢来。将鸟食撒在露台一角,我退回到屋内,躲在一旁看鸟儿啄食,有时能看好一会儿。
我家屋的露后,约有十多平方米,向外的两角,各做了个曲尺形的小平台。鸟食就撒在其中一个小平台上面。我喜欢将鸟食平展开来,而不是随手倒成一坨,这样,鸟儿啄食时不会挤,也用不着抢食。它们分散开来,欢快地享受大清早的美食。
算起来,喂鸟已经持续了五六年,除了下雨,刮大风,或者去外地。这似乎成了我的家庭生活中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甚至是一个寄托。而这项内容却缘于一个偶然的念头。
多年前,看着这露台,总觉得可以做点什么。妻子说,要么种点菜?那时,时兴露台种菜。我表示赞同。弄来几只泡沫箱,弄来点泥土填上,又去弄来点蕃茄种子。播种完毕,便是在期盼中等待,等待一份欣喜。种子发芽、长叶,植株长高,插上棍子绑定,防止茎拆断。然后是开花、结果。期间免不了日日观看,青色而圆润的果子日渐膨大,并向红色转变,看着它,心情愉悦。可这种感觉不久被一扫而空,更有懊恼在胸中滋生——一颗颗红番茄被什么东西弄出一个个空洞。看到稍远处停着的鸟儿,确定就是它们干的。
平凡的生活退回到从前,不种菜的日子,水一样流淌着。某一天,妻子网购了一包碎玉米粒,说是早上煲玉米粥喝。不知是玉米粒问题还是手艺不行,玉米粥口感并不好。那包碎玉米粒被束之高阁。又在某一天,碎玉米粒被翻出来,除了嫌弃没有别的,而一丝灵光突然产生:喂鸟吧。
最早到来的并不是麻雀,而是另一种比麻雀个大的鸟,我好长时间里把它认成鸽子,却又有一些疑惑。鸽子是常见的,而最早到来的这种鸟,体形与鸽子差相仿佛,灰裼色,比鸽子略瘦,在后颈及两侧处有一块黑色,上面缀满白色的斑点,像是围了一条珍珠项链。后来才知道那是斑鸠,珠颈斑鸠。它们安静地啄食,偶尔也发出轻柔悦耳的“咕-咕咕-咕咕”声。我怀疑这种声音自小就听到过,伴随过我的童年、少年,在屋内望向对面的山顶时,或者雨后在山上乱跑的时候。只是我已将它忘却,连同诸多乡村生活的场景,抑或在某个时候还能从忘却中稍微泛起些记忆的浮沫来。
因为关注,知道了一些斑鸠的新闻。说某户人家的阳台飞来一只斑鸠,堂而皇之地在上面筑巢、产蛋,孵出小鸟来。于是我盼着我所喂着的鸟也能在我家露台上安一个家,相互守望。却总不可得。不但不可得,甚至喂不熟。刚开始,人在室内走动,它们也会惊飞走,到后来,不至于惊飞,但仍怯于人靠近。几次之后,我也就不作亲近之想了。
我有点怀疑这斑鸠就是诗经开篇中的雎鸠。但著名学者何新认为雎鸠是杜鹃鸟,也就是子规鸟。成语“鸠占鹊巢”中的鸠,说的就有杜鹃。可是杜鹃的这一“恶行”,怎么能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称呢?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写到过一个情节,黄蓉要洪七公教郭靖武功,用上美食这一招,她做过一道菜就叫“好逑汤”,其中的主食材便是斑鸠,还引用《关鸠》一诗来说明这“好逑汤”的出处。
人与鸟的相亲相杀由来已久了吧。有些鸟似乎天生具有与人相亲的特质。如鹦鹉,能学人说话,甚是稀奇。还有一些鸟,被人关在笼子里,发出悦耳的鸣叫,引人喜欢。而麻雀是所有鸟类中最另类的。它们活动在人类居住的地方,性格极活泼,胆子特别大,好奇心强,停留时常侧着头,像在倾听,却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一有风吹草动就一哄而起,飞向四面八方。这些就是人们对它喜欢不起来的原因吧。
光临我家露台的麻雀往往是一群,确切地说,有十多只。它们每天比斑鸠早到,静静地等待着,像等待美食的孩子,不吵也不闹。我一走上露台,它们便立刻四散开去,飞到临近的屋檐房楞上,停下来看向我,还不时起飞又落下,似在向我宣告着不耐烦,示意我动作快些。我故意慢条斯理地撒着鸟食,一边观察它们的动静。
在农村,麻雀是为害作物的鸟类之一。因为这个缘故,麻雀曾一度被列入“四害”之一,好在人们后来认识到它虽然吃谷物,却也吃害虫,两相比较,还是算益鸟,从而将它从“四害”中剔除。
童年的时候,我有过从喜欢麻雀到恨它的心路历程,这种转变就在一天内完成。谁又没有过这样的跳跃呢?
农历四月正是下秧子的时候。队里做好了秧田,撒下了发芽的谷种,谷种裸露在淤泥上,白白的芽很是惹目。这时,就会有成群的麻雀飞落在秧田上,偷吃谷种。虽然大人已经在秧田上插下几根飘着红布条的竹杆,但是在这些聪明的麻雀看来,只是摆设罢了。大人们也知道,所以就让小孩去看管着,其中就会有我。
刚开始,感觉特有趣。两手握着一头缠着红布条的长长的竹杆,就像一个冲锋䧟阵的士兵,麻雀在哪里,就奔向哪里,竹杆扫向哪里,简直所向披靡。麻雀们,你们的坏运气到了,逃跑吧!但不久,想逃跑的却是我。
秧田足够大。麻雀们从这头被我赶到那头,依旧低头啄食,有几只更可气,居然昂头看着我。在向我示威呢!等我呼哧呼哧地跑到那头,麻雀们却又呼啦一下从那头飞回这头。它们的飞翔比我的跑步更快捷。好吧,你们赢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我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又会与麻雀起了些纠缠。当然,放开很容易,但到后来真要放开,心里又有些不舍。开始是想将碎玉米粒喂完就完事,但当罐子见底时,妻子说再去网上买些来时,我竟由衷地赞同。每每两人躲在窗内伸头偷看鸟儿们啄食的情境,内心就会有些喜悦,似乎平淡的生活有了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