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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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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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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为什么会飞

               麦子为什么会飞

                                        梅森

1.

这个夏天,我频繁地梦见麦子成熟。顺着既定路线走到那块叫做“井道弯”的麦田,极好的阳光将麦穗高傲的头颅举起来,但我不能说话,围着四周窄窄的田埂走了一圈,视线即刻锁定在那棵杏树上。皲裂的树干显示这是一棵年纪很大的树,表皮凸起,树皮与树皮之间的缝隙里爬满了贪恋甜食的蚂蚁,它们发现了我,好像并不惊慌。我抱住树干一跃而上,独自坐在悬空的树杈上,远方是一片片金黄麦田,熟透的滋味已然从身体迸出。跑着,跳着,冲进麦田的春天,我跟一只弱小的麻雀蹲在树上,满脑子里全是饥饿。

为什么广阔的麦田上失去了挥刀割麦的身影呢?难道他们不知道错过这好时节是对收获一种欺瞒吗?一跃而下,绵软的土地并未让我的脚掌失去奔跑的能力,越来越快的速度让我感觉风只是声音,皮肤之外的触觉必须通过眼睛来获得。直到推开上房虚掩的门,看到父亲跟母亲坐在茶几上正吃着饭,一盘炒青菜所剩无几,“你跑哪里去了?也不回来吃饭,睡过晌午觉我们就上地割麦。”母亲带着埋怨的口气,眼神却一直盯着我,我所找寻的答案此刻已经被母亲提前说破,一副碗筷放在我的手掌,相同的饭食在瓷碗里被牙齿咬碎,通过喉咙,进入胃袋,果然饭罢,水磨石边放着两把刀刃凛冽的镰刀,不禁为那些骄傲的麦子胆寒起来。

其实,身体一躺在炕上我就闻到了那股柴草燃烧的味道,怎么形容呢?此前我闻到过那些因为疫病而烧掉的动物尸体,最令人厌恶的味道便是毛发燃烧,剧烈的气味冲入鼻腔使人不安,死亡就是从毛发开始,皮肤到肉体,到骨骼,剩下一堆灰烬。但是植物的燃烧的味道就像是“焖”类似焦糊,有烟从四周渗出,迷迷茫茫的,比雾浓稠细腻,等到一定的时刻火苗从内部开始蹿,那股味道一点一点的积累,从死亡开始时,这种因子就开始沉溺,很久之后都无法消失。有一年,在外的舅舅在老家的炕上睡了一觉,等回到大城市,同事总说他身上就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现在这种味道重新回到我的体内,身体开始沉重起来,眼帘贴合,晌午觉开始了。

父亲站在麦田里仰望着他结实的庄稼,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孩子般的天真与希冀。高大的身躯下那柄榆木把的镰刀像是玩具被紧握手掌,身旁的母亲亦是如此。没有号令,也没有语言,身体里的秘密就这样打开,镰刀划出一道弯,随着躯体上下起伏,新鲜的麦秆在手中一抱抱成型,阳光变得越来越刺眼,灼热让身体内的水分极速蒸发,回来一茬,便要喝水一次,水杯是那种老式的军用水壶,有一条墨绿色的斜挎背带,瓶身早已变得坑坑洼洼,却是异常的光滑。

我呢,我在什么地方?

那些像泥鳅一样开心的孩子在树下捉着蚂蚁比赛跑,我爬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里面是一些零碎食物,像是馒头,杏干什么的。偶有从树叶间漏出的光线射下来打在我的睫毛上,镀上一层让人永远怀念的光晕,柔软和煦。杏干酸涩,被我握成拳状,被举起或跌落的状态中,那股迷人的香甜始终存在那间盒子中,尽管它染满了齿痕。

我仰着头,尽管那些成熟的杏子就在眼睛咫尺,可我太小了,人类在仰望时,竭力踮起脚尖触碰一种还不能够到的东西。我开始旋转,树在旋转,它们有了无数颗眼睛在盯着我看,幸好它们还不会说话,不然这会让我害怕。

2.

阿银爷带着他的灰尾巴狗来了,那是一条不怎么会叫的狗,行动不怎么快,最大的兴趣就是闻着阿银爷的旱烟袋转,其实我偷偷闻过一回,那是一种说不上好闻的气味,甚至有点苦臭,但是那条灰尾巴狗,却欢喜。阿银爷拿出马扎靠着树,烧上一管烟,就跟我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记不住任何话语,他一直在说,我能清晰看着他的嘴巴在上下翕动,烧完一管,他脱下鞋子,在鞋底上咚咚敲掉那些黑黢黢的烟灰。来回一茬后,父亲便主动跟阿银爷打招呼,不过这次我却听得很清楚。

“今年怕是最后一茬了,老辈!”父亲边喝水边说着。

“那村里也都言传,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哩!”阿银爷顺着灰尾巴的狗毛说。

父亲站在烈日下,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望着我不说话,随即又走过来将我手中满是齿痕的杏干丢掉,重新换上一颗。

巨大的阴凉处,人群开始聚集,喝水或者闲聊,也有人卸下刀刃开始水磨。人们开始打趣阿银爷和他的狗,阿银爷无儿无女,没有负担,只要肚子饱食,打趣他倒也无妨,只是那只灰尾巴狗,昂起头变得警惕。所有人的话题不可避免又回到了那个问题。我想消失的麦子会让平坦的土地变得光滑起来,站在田埂上悲伤让氛围紧张,那只握住镰刀的手苍白起来。接着他们就开始听收音机里的秦腔戏,阿银爷哼哼唧唧学着唱,被人打了一土块。

人群稀散开,就剩我和我的盒子般的空间里,我们被逐渐长高的麦子围起来,我趴着盒子边,茫然四顾,路上的尘土被车辙按下来,水沟里只有蛤蟆在叫,虽然看不到,却知道它渴得厉害。直到父亲和母亲将我眼前的麦子割倒,视野再次恢复,一旦他们背身过去,麦子又重新长出来,我想扯断其中的一根麦穗,麦芒成针扎向我的手指,我没有哭,倒是那群麻雀悲伤起来。

那一刻陈旧的气味开始升起,强韧的、执着的、不堪的顺着麦茬的斜切面落下来。麦子的根开始腐朽了,大概就是这种气味吧!麦茬软下来,似乎随着日子的长短越来越塌,像是泅灌太久的麦子捂在阴暗中,开始沤肥般发臭……

阿银爷最后才走,他将我手中的杏干接过又重新换好一颗。我看见灰尾巴狗转过头向我笑,不对,狗怎么能笑呢?

3.

清晨,阳光触摸着晨曦,露珠悬挂在冰草的腰处,就像一颗沉寂在贝类体内而发出光芒的珠宝。村庄上雾气微薄,那些带着麦穗的麦子在打场地被打成一个垛。这样的麦垛有几百座,彼此之间靠得很近,常常是邻近几家和在一起,这时你就会有一种感觉,被特定的时节捆绑在一起,你开始期待即将到来的时刻。

若是阳光很好,这样的时刻就会被提前,若是有雨,这样的时刻便会在人群里多出一些关于天气的咒骂,好在那片白色的云雾之下是赫然出现的太阳。

麦子在数日的暴晒下失去水分,青色在腰杆处彻底斩断,脸色蜡黄,变得暴躁,稍微一碰,那些麦粒就要炸裂。人群再一次聚集在一起,阿银爷带着灰尾巴狗也来了,我注意到灰尾巴狗好像更老了,它的眉毛发白,好在跟着闻旱烟袋的习惯还在,就是趴着。片刻之后,他们将麦垛拆散,在打场地中央将麦子平铺成一个圆,等做完这一切,我们的拖拉机冒着浓烟进场了,尾巴挂上一个石碾,一圈一圈旋转。

我又出现在杏树上,树下的乡邻让我摘杏子,听不到他们说,就用手比划了一番,在那些仰起的头中,他们因为我听不到而变得急躁,脸上扭出悲伤。突然,那些黄色的杏子一颗一颗从我的手边的枝叶间冒出来,不仅仅像是明白了树下那一群人的心意才裸露出来,更像是魔法操控,从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冒出。帽子被当做盛装的容器,那些橙黄之物饱满而富余水分,我想找一根绳子,但这样的心意却再也未被感知,他们急躁的脸颊让我开始心慌,像是那群贪恋甜食的蚂蚁开始进攻,果真一只蚂蚁举起它的上颚咬了我一口,那顶帽从我的手中滑落,它那么慢,慢地让我有机会再一次握住,下降再下降,那些浓密的叶子往我的脸上靠,除了叶脉的绿色透过光变得清晰,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接到帽子。哗然声起来了,尽管看不到那些载着轮廓的脸,闻到了芬芳之味。但我看到驾驶拖拉机的父亲在打场地中心一圈一圈的绕,期间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一次,母亲冲进去帮他捡回来。

麦粒被土地接住,它们的身体既不会碎掉也不会跑丢,像是被一根指头按在那里不动。他们冲进去,犹如进入一场战役,手中的工具像极了斧钺剑戟,麦芒扎着皮肤,灰尘钻进鼻腔,一粒干燥的麦子也有可能让脚底失去平衡。他们不再说话,集体沉默,巨大的力让麦粒与麦芒分割而来,而麦子的躯体像中了魔法,柳枝般绵软。

翻开麦芒,麦粒枯黄,阿银爷告诉我麦粒上狗牙线的故事,我一脸不可置信,说着他便将一粒麦芒放进口中用口水打湿,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麦芒上开始旋转就像时钟将时间一点 一点搬运。将麦粒用广板推成一个小包,用木叉把那些覆在表面的麦秆一缕缕挑出去。小包汇聚成大包,逐渐变得圆,鼓起来。我站在大包的顶端,按说这是不可能的,绝非凡人能踏足,但我沿着山般的麦脊梁就那样走上去,这一次他们好像看不到我,尽管这样会让顶端的麦子一层一层的滑落,他们又要费力用木锨扬上去,但是脸上的喜悦在污渍里开始洁白。

风车撕裂的风将我的嘴巴撑大,麦粒被吹起又跌落,麦芒带着轻飘飘的身体远去,而我们得到麦子最好的酮体,温热和希望。

4.

父亲从口袋掏出一把麦粒放在墙角,耳房将用来储藏粮食,每一次进入那间耳房我都会闻到陈旧的味道,父亲一直说是老鼠,但我觉得老鼠命短,一窝一窝的出现总有不同的味道。

上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祖父的相片,我的手被禁止靠近,眼睛却不止一次的停留。我远远望着,就像望着一个尚在人世的亲人有许多话语想要倾诉。一言不发的他和脚下生机的麦田显现出两种状态,沧桑和跃动。祖父没有见过我,我却见到他种下的树,是一棵沙枣树,它们手指粗的枝条韧性十足,五月花期父亲便要折枝,它就在房屋里燃烧起来,它淡黄的花朵里藏着时间钟摆,祖父不会闻到了,也许。

乡邻开始笼火了,麦秸被点燃,之后又被扑灭,只要有烟就够了,蚊子畏惧这种味道,也许火会灼伤它们的翅膀。夜里凉快,能比白天低上五六度,人们聚集,话匣子打开。

“建树家,在拾麦子!可惜滴很。”

“咋能不可惜,一穗穗也能喂不少鸡娃呢!”

“以后……以后那就算没麦子了。”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上,时代总总变,你看手机不是使上了吗?”就逗笑。

到了地头,月光还在,远远就能看到母亲提着篮子在割或者捡拾那些被遗忘的麦子,地显得很大,人衬得就小,我蹲在水渠边唱歌,夜色渐浓,好在月光让一切镀上瑕白,亮堂堂,我不害怕,就那样等着。我开始想起白天阿银爷说起麦子上的那条狗牙线,还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传说以前,庄稼地里的麦子全是穗子,这麦种是老天爷扔到人间的。庄户人家打得麦子多得不能再多了,人们吃得都不爱吃了,就开始糟蹋起来。浪费粮食这事被老天爷知道了,就派管理粮食的神仙到凡间查看原因,惩戒一番。于是神仙打扮成一个叫花子,来到人间查访。坡上的麦子割一半扔一半,有的还把麦子露天放着,霉烂进土里。神仙一见这些情景,火冒三丈。

他来到一户人家,见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光着腚,赤着脚,盘腿坐在一个白面烙的大饼上玩耍。心想,这麦子本来是供人间食用,哪能让你们这样遭塌。他压住了心头火,忙把一块破布吹一口气,瞬间变成一张黑饼,上前央求道:“小哥,可怜可怜我,我想用这张黑饼换你那张白饼吃!”

那孩子瞪起眼,打量了一下这要饭的,看了看那张像锅底似的黑饼,说道:“黑饼黑,沾了我的腚和腿。我不换,你快滚蛋!”天神一听更火了,转身就走。这功夫,小孩家里的一只狗见神仙走了,它紧跟神仙的后面。只见那神仙把要饭的篓子往空中摆一摆,口里念道:“麦子麦子都听我唤,四面八方八方四面,你在地下太受贱,我是麦神收你归天!”

狗机灵跑回家去一看,家里的麦子,一粒也没有了。狗慌忙跑出追神仙,一看已经走远了,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磕倒多少次,终于撵上了,双膝跪在天神的面前,连连磕头作揖哀求,让天神给留一粒麦种。神仙正火着,哪里肯答应。狗的双膝跪破了,流出了鲜血,狗见天神还是不应,急得放声大哭。

神仙见狗不走,便对狗说:“想要麦子,就把你的肝割下来换我的麦子!”认为这样一吓唬,狗就会走。出乎意料,狗听了之后,就用爪子捅开自己的肚子,掏出肝来,天神被狗的行为感动了。说道:“为了惩戒人,这次麦子到了人间,只顶上长穗,只许吃它,不许遭塌它!”狗连忙点头答应。这时,天神才将一粒小麦扔进狗嘴里,狗怕丢了,忙用牙咬住。从那时起,麦粒上都有条线,那就是被狗牙咬出来的。

一垄垄的麦子在夜晚的话茬里被割净,地里空荡荡,只有老鼠贴着麦茬在月光下奔跑,也不用担心它们的肚皮会被划破,它们都尖得很。

太阳出来了,麦子又被重新拿出来晒,摊在院子里,用木锨摊匀,用脚掌划出垄,一沟一沟的,一沟覆辙一沟,这样才算晒透。这一次麦子被悬空于耳房的木梁上很久,麦子的香味会招致老鼠,我看见父亲每晚起夜在耳房里查看,那种行为时常让我觉得成为大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5.

雨天,父亲带着沉重的心情回来,他的额头和眉毛上挂着细密的水珠。阿银爷去世了,我好像并不难过,因为绝大部分的时间阿银爷都在到处溜达跟灰尾巴狗,而这也时常成为大家攻讦的话题,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而那条狗死于一场车祸。

父亲向我们描述这一切时,我的胡须正在长出,那一年麦子消失了。

他们拆掉了打场的草房,石碾被丢弃在牲口槽,木锨、木叉、爬犁被劈柴,杏树被锯倒。世事难料,说坍塌就坍塌了,好像一场瘟疫使土地成为一座孤岛。

吃过午饭,空气很好,我照例躺在院子的梨树下,闭上眼睛,感受那些从枝叶间遗漏下的阳光,温暖徜徉,一瞬间耳朵变得异常痒,我开始身体变轻,从院子里飘走,整个村子在我的眼里变小,我听见父亲和祖父的声音,他们在烧麦秸,渺小的身躯四散在烟里,可以想象他们被包裹在那团呛人的烟雾里,尽管眼里满是眼泪,但在此时的时光里,他们变得温柔和朴素,那种空洞的眼神里不知道一切正在发生,现在还是将来,他们都只会接受。是的在烟里,就是呛人的烟里,站在烟里我开始茫然,命运使然的东西一定会留下些什么,祖父把这种命运交给父亲,父亲也会交给我吗?

再次回到上房里祖父那张照片的时候,一切那么安静,灰布褂,黑色裤子,一顶老式的鸭舌帽,眼神里依旧是空洞,这一次好像有了笑容。

烟越来越浓了,几近干涸的嗓子快要嘶哑,我动了心思,想大声喊,想要冲过去离得近一些再喊,田边那些树被风吹动,脚被铅块拉扯,急速下降,心悬在半空就是这种感觉。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我想握住一些云,可它们都避开我……麦秸已经燃烧殆尽,根还扎在地下,烟气浓烈,越来越呛人,吸入的浓烟像是无数的根须从我的嗓子眼爬入,立刻开始不再下坠,我的手和脚开始消失,长出麦子的形状,然后五官开始消失,我想喊,形势迫切,但失去了嘴巴,紧接着便是一阵旋转,像阿银爷沾了口水的麦芒,朝着一个方向带着水纹像四面展开。

睡醒以后就是大哭一场,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梦到麦子成熟的样子,梦到阿银爷和他的灰尾巴狗,还有我变成一株麦子在天上飞。

 

 梅森,1994年生,甘肃张掖人,作品见于《文学港》《散文海外版》《诗选刊》等。电话:14762367822(微信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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