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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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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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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人家

                                    井 边 人 家

                                                   虞友娜

    我们生活的这个岛城,是个陆域小县,海洋大县,源低流短,井是百姓生产生活的重要水源。掰着手指算一算,在这个小村庄里,不说很多人家私有的,仅以我妈家为中心,就有多少口公用水井:梅树湾水库河井、备战井潭、食堂河井潭、田中央井、杨家道地井潭……十个手指不够用。我妈家的前址是一片废墟,后来在我妈家前面造房的亲戚,只给我妈家留了一条狭窄的过道,我们就没有挖井的地方了。但是我们也不缺井水用,当年我妈从隔壁小山村嫁到这里来时,门前那口井早就在了,村里人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谁挖的。

这口有年份的井以前四周是泥路面,随地倾倒的井水使井边经常湿嗒嗒滑蹋蹋的,我妈便常捡一些石块铺一铺。前些年,村里环境整治,把井边的路面硬化了,还筑了一个洗衣台。井口也用水泥涂过一点,貌似给绑了条绷带。但井里依然是以前的模样。井口离地面三四十公分高,垒筑的石块青黑色的。至今我只见过一次它干涸的样子。在那个大旱之年,全村人都在为浇灌庄稼甚至饮用水烦躁时,那口井也几乎底朝天了。井前面的老汪家趁机下到井底去寻找以前不小心掉落的手镯。周围的人家都围着井看热闹,暂时忘记了干旱。井呈现出了它真实的样子:十几米深,直径七八十公分的样子,井口垒得很圆,井壁的石块整齐而圆润,没有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枯井里满是故事的横向通道。老汪手脚撑成“大”字,一步一步,倒退到井底。上面的人放下去一个桶,桶里放了一把锹。老汪把淤泥铲进桶里,动作很局促。桶满了,上面的人就把桶拉上来。井底的淤泥并不厚,没几桶,底就干干净净了,露出整齐的石块。没有找到手镯,也没有发现任何鱼、龟之类的东西,连螺丝都没有。只有靠近井口的井壁上有几棵蕨,干得一碰就掉渣。在后来的年月里,井水满了,蕨就淹在水里;井水浅了,蕨就露出来。直到现在,这几棵蕨依然生长着,奇怪的是,仿佛一点都没有长大过,也依然只有那么几棵。

见过了一干二净的井,人们却依然相信井里是住着“井潭姑娘”的。当然凡人的肉眼是看不见的,况且“井潭姑娘”也只在正月十四的夜里人们请她“上轿”时才显示她的存在。井前面老汪老婆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起头抬“井潭姑娘”,他们的弟媳还会带着亲戚特地从县城赶来,一起见证那神奇的时刻。抬“井潭姑娘”曾是浙东等内陆地区普遍存在的民间信仰性习俗,有一整套流程,可惜,作为吃瓜群众的我们,只有从看到一张撒了薄薄一层面粉的桌子和一顶四周插满油菜花的竹箩子充当的“井潭姑娘”的轿子开始。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请“井潭姑娘”时,围观的人们正用“想了又想”形容着“井潭姑娘”给人们的“答案”时,睡在里间的二汪家的儿子突然走了出来,4、5岁的男孩笔直地走到桌子边,对着桌子脚就撒了一泡尿,眼睛都没睁开过。待二汪哄走了自己的儿子,特地从县城赶来的汪家亲戚和老汪老婆咬了几句耳朵,老汪老婆的脸就冷了下来,把我们这些吃瓜群众全催走了。后来,老汪的老婆因病去世了,“井潭姑娘”也就没人起头抬了。

不过,这口井水只能用来洗涤、浇灌,不能饮用。因为井的北面是水稻田,水源在地下是相通的吧,井水有时有泥土味,有时有肥皂味,有时显得浑浊,如果尝一下,肯定没有“坑道井潭”的水那样甜丝丝的,但这一点都没减少人们对它的青睐。

井前面的老汪家自然是“主力军”,大到被子棉衣,小到筷子汤匙,都要拿到井边洗。他家后窗上、台阶上,经常放满了将洗或已洗过的东西。老汪的老婆和2个女儿最喜欢依在后门框上,看人家洗东西,有时一边嗑瓜子,壳吐得老远,给洗东西的人送礼似的。老汪的二女儿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膝盖以下和一个小臂前半截都截掉了,拖着一条凳子行走,井台如同她的工作台,洗个不停。她整天笑呵呵呵的,脸蛋红里透白。洗刷时,她衣袖卷得高高,露出残缺的前臂,满是疤痕,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绳子和水桶底,往井里一扔,绳子却还牢牢抓在手中。水桶口朝下,“咚”地一下,扣进水里,她拉住绳子一拽,桶就给拽正了,正好水满桶。然后使劲往上一提,再用残缺的手臂一缠,水桶就提出了井口。后来,她装上了义肢,嫁给了隔壁村的国韩,生了个大胖小子,再回娘家来,就都是她老公帮老丈人家忙里忙外的。她只是靠在后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井边来往的乡人。

每天最早来打水的是井左边的“拐脚狗”家。他家养着一只老母狗,一年四季都在怀小狗,走路一拐一拐的,村里人就把狗主人也叫做“拐脚狗”了。“拐脚狗”70来岁了,总是叼着一根烟,咳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烟却还是叼得牢牢的。夏天的早上,四点刚过,“拐脚狗”夫妻俩就来打水去浇菜了,男的挑水桶,女的拎打水桶。人们都说他们恩爱。打水桶扔进水井里的“咚咚”声像是这一带的起床号,老汪家儿子意见很大,有一阵子就用一块木板,给井盖上了盖子,还叫他做铜匠的小兄弟给弄了个扣,把井锁起来。“拐脚狗”夫妇早起吃了个“闭门羹”,就在井台上坐下来,“咳咳咳”,“咳咳咳”,老汪家的儿子还能睡安稳?毕竟不是他家的井,老汪家儿子也只好把井盖扔一边去了。今年初,“拐脚狗”老婆摔了一跤,起不了床了,整个人像村里随处可见的一种散发着鸡屎气味的树木一样,焉儿吧唧的,却并没有彻底枯萎。“拐脚狗”却在某一天夜里不声不响地死了。井边的“咳咳咳”也永远地消逝了。

井的右前面是玉球家,她家房基夯得特别高,走进她家去,要走5、6级台阶,乡人叫她们“高步坎”人家。她的老公是“大木”,就是在修造船厂做木工,夏季修造船比较忙,下班回来总是一身汗一身油。她家院子里有井,但她们都要来这边洗。男的打起一桶又一桶水,“哗哗”地冲身子。玉球用一个大脚盆,“大汤大水”地洗她老公的工作服。井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脏水在井边的浅浅排水沟里来不及流出去,井台周围湿嗒嗒一大片。

这种时候,要是大哑巴也正好在井边洗东西,就会端起盆,站得远远地看着。她只会发出“哈、叭、嗯”这样的声音,长长的辫子又黑又粗,垂在脑后。她对着玉球家一通比划,手势很快,并且用瞪眼和撇嘴强化自己的手势所表达的意思。人们则向她翘起大拇指,表示对她这个“代言人”的赞成和感谢。

老汪家的亲家,在井的东边长弄堂里的,也经常会来洗刷,或者打了水去浇菜。“西边人家”也会拎个大脚桶来洗床单被套。“供销社老板”甚至会隔几条弄堂来挑几担井水。乡里乡亲的都爱光顾这口井,即使家家都有了自来水、洗衣机。

金龙光顾这口井的方式与众不同。金龙姓金名龙,30多岁,光棍一条,也没正经工作。独自住在离井100多米远的村委边的“矮屋”里。春夏季节,每逢下雨,金龙就要开始“矮屋”和这口井之间的行走,穿着一件盖住屁股的灰色外套,脑袋低垂着,好像要缩进衣服里去。他慢吞吞地走着,无视夏雷滚滚。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责怪他爹妈不给他找老婆,害得他家要断种了。一开始有好心人去劝他,他的一个表姐跟在他身后走,默默地流泪,但都无功而返。他慢吞吞地走,绕井一圈,走回“矮屋”去,又走回来绕井。那几年,人们都担心金龙会不会跳进井去,然而,并没有。几年后,有人给他介绍了个有点羊癫疯的女人,他们结了婚,还生了个女儿。他的“矮屋”也长高了,还在院子里挖了口井,就再也不会来这里“绕井”了。

“理发店阿三”的儿子对这口井却是敬而远之的。在“理发店阿三”还能拎得动他儿子的日子里,三日两头要拎着他儿子的两只脚,把他倒悬在井口,喊叫着再不听话就要把他扔进井里去。在刚刚过去的端午节,我在我妈家前面弄堂里还碰到过他,小伙子高高瘦瘦,脑后扎着一个长长的马尾巴,他爹是干理发这一行的,他这样子看来倒是可以和理发店绝缘了。

村里其他的井都有名字,我妈家门前这口井却没有名字。按照岛城的水井起名习惯,或和衙门有关,如衙前井;或和寺庙有关,如大岙庙井;或和形状和位置有关,如两眼井潭;或和主人家有关,如周家大井潭。那么这口井可以叫“庵前井”,因为它的北面不远处就有个小有名气的尼姑庵。也可以叫“汪家弄井”,因为这一片家家户户都挂着“汪家弄**号”的门牌。但乡人们只叫它“井”或者“井潭”。

我想叫它“亮眼井”,每次弯下腰去打水时,和井水打个照面,我望着它,它也看我一眼,很亮,好像要和我说些什么。

(作者简介:虞友娜,70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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