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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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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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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少宇的边缘人生

 

 

夏夜,如水的月光照在床头,映着两张熟睡的脸庞。

这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张是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的脸,一张是娇嫩妩媚的年轻少妇的脸。

中年男人彭少宇,今年四十有五,是莱城市偶得影视公司的总经理,近年来运作拍摄了多部热播影视剧,是莱城市政协委员,文化界名流。

少妇沈梦蝶,是莱城市人民医院精神科主任,今年33岁,比彭少宇整整少了一轮,她在彭少宇与前妻离婚后走到了一起,目前尚处于同居状态。

喧嚣的城市在经历了白天的嘈杂喧闹之后,刚刚进入平静的睡眠,一如忙碌的彭少宇在经历了一天的劳累之后,去梦中寻找暂且的休憩。

突然,那个萦绕了彭少宇20多年的梦又出现在他的眼前:梦中的他站在一个万丈悬崖边沿,阵阵狂风吹得他摇摇欲坠,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悬崖下坠落。他恐惧的大喊着,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浸湿了睡衣。

彭少宇从读书时就经常做着同样的梦,梦中的他面临的险境要么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边,要么是万丈悬崖的边沿,要么是高楼大夏楼顶的边沿......总之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危险的边缘,令他时时从深夜的梦靥中惊醒。

彭少宇梦中的喊叫惊醒了熟睡中的沈梦蝶,她起身趴在彭少宇胸前,边抚摸着他胸口边关切问道:又做梦了?

彭少宇点点头,仍然心有余悸。

“其实你就是太累了,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才会做那种噩梦。”沈梦蝶以精神科医生的专业角度向彭少宇解释着他的噩梦。

“以后再做这样的梦,你就勇敢地跳下去,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你要记住你是在梦中,不会有危险的。”

沈梦蝶的话让彭少宇心中豁然开朗,他在想:对呀,反正我是在梦中,跳下去也没问题啊,那么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呢?

彭少宇是一个善于幻想的人,自小他就沉浸在这种习惯性的幻想之中,乐此不疲。

沈梦蝶继续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彭少宇,对他说:“少宇,跟你说多少次了,你没必要这么累,让我帮你打理公司吧,我想帮你分担一些事情。”

彭少宇沉默地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状态......

 

有人认为做梦是因为人入睡后灵魂离开躯体,穿越时空,因而有人在现实中会惊觉在梦中曾经见过、经历过的事情或事物,称为既视感

有人说:梦是自然进化的谬误,是上帝造人时的过失;有人说:梦是一封没有翻译的远古来信;有人说:梦是人生的另一部华彩乐章。

彭少宇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梦与人生到底有什么瓜葛呢?

时年45岁的彭少宇可以说是坎坎坷坷地走过了半世沧桑,在他的意念里,到50岁就是一个坎,人这一辈子,好与坏都在50岁之前了,他相信知天命的道理。

纵观彭少宇45岁的人生,他蓦然发现,那个总是萦绕自己不散的噩梦,其实与自己的生活轨迹何其相似?他的每一段生活经历,每一次生活抉择,何尝不是在某种不可捉摸的边缘游走?

彭少宇从小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内向不掩盖他内心的聪慧。从小学到初中直到高中毕业,他的学习成绩始终是处于中游状态,不高也不低,不好也不坏,总之是还说的过去。他的内向决定了他总是游离于集体之外,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不喜欢上体育课,体育课逃课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事情,在那个体育课可有可无的年代,体育老师也懒得跟他计较,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总之是像彭少宇这种游离于集体边缘的孩子,偶尔也会露一下峥嵘:比如班级办黑板报的时候,他那一手漂亮的粉笔字总是让老师和同学们刮目相看,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间练就的这么美观大气的粉笔字;比如每年班级举办元旦晚会,他会突发奇想上台表演一段单口相声,一改平时沉默寡言的状态,逗得师生们前仰后合,气氛达到极致。

高中的时候彭少宇极端叛逆,虽然按照他的成绩高考最起码也能考进一个师范类的学校,但是他却执意不参加高考,毕业会考一结束就收拾行李回家了,把父母气个半死。 

高中毕业不久,彭少宇幸运地进入一个乡镇政府从事新闻报道工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党政机关十分重视宣传报道工作,逐级形成考核机制,考核成绩作为单位党政一把手的政绩考核计入档案。乡镇政府处于基层,更是将新闻报道作为重要工作来抓,招聘一些年轻人进入乡镇机关,成立报道组。工作人员身份为乡(镇)办公,其实就是由乡镇财政所开资的临时工,对外美其名曰:机关干部,还是能多少满足一下虚荣心的。彭少宇就是这样的身份,一个乡镇政府的临时工,在正式工的边缘游走,但毕竟是年轻人,谁没有点理想和激情呢,所以当年的彭少宇干起活来还是很勤快的。

他每天很早来到单位,拖地擦桌子打开水,处理完卫生,就跨上一个装有笔记本和笔的公文包,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下乡采访去了。当时路遥的小说《人生》正风靡全国,后来还改编成电影,让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热血沸腾,小说的男主人公高加林成为彭少宇的偶像,他每天奔波于一个个村庄,收集采访有价值的新闻,中午在机关干部包村驻点的工作片上一起吃点饭,下午继续跑新闻,晚上回到镇政府办公室,将一天采访的材料整理成一篇篇新闻,然后在桌子上垫一块厚厚的玻璃砖,在稿纸上敷上一页页复写纸,用圆珠笔一笔一画认真抄写完毕,最后取出复写纸,将前边字迹最清楚的稿子装进信封,写上地区、省级各大报纸的地址,封装好,第二天一大早投进邮局旁边的邮箱,将字迹清晰度稍微差一些的稿子骑自行车送到县里广播站,然后又重新开始了新一天的采访工作。

那时令彭少宇最感到自豪的时候是看到一篇篇豆腐块新闻稿变成铅字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是听到县里等广播站女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播出他写的新闻稿的时候,是每月底收到一张张稿费领取通知单等时候,是每年年终从县委宣传部捧回优秀新闻报道员证书的时候......但是,当他年底领到那份与正式机关干部相差甚远的奖金的时候,又一次将激情澎湃的彭少宇拉回了现实:自己尴尬的身份再次提醒他,他是机关的边缘人。

最终让彭少宇下定决心离开新闻报道员工作岗位的是一件令他痛彻心扉的事情。当时和他同在乡镇工作的一个女孩,身份和他相同,在村办企业办公室工作,很欣赏他的才华,两人不知不觉谈起了恋爱。那是一段充满幸福美好的时光,初恋的美好让彭少宇工作起来更是干劲十足。可惜这样的时光伴随着转正事件宣告结束。那一年,县里给镇里一个临时工转正指标,按照彭少宇的工作成绩,他无疑是最佳人选。可是,当某天清早他看到她心爱的女孩从某领导宿舍披头散发出来后,他的心就凉透了。那女孩随后一路绿灯,转正、调离,彭少宇的初恋也就宣告结束,与他的初恋同时结束的,还有他的工作。他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了镇政府。

离开镇政府的彭少宇一段时间内精神萎靡,心中的阴影如影随形,那个总是面临深渊险境边缘的梦总是缠绕着他,令他痛不欲生。

彭少宇不久进入一所山区中学当起了代课教师。那是一所简陋至极等学校,只有6个班不足100名学生,破旧的校舍、坑洼不平的校园,13名教师中分为三部分,正式公办教师是校长和教导主任,余下的大部分是民办教师,他是唯一的一名代课教师。教师们除了他是远道而来的外,其余的都是本村或附近村的,所以校长对他格外照顾,将一间仓库腾出来给他作宿舍。于是,一张坐上去吱呀作响的木床、一张简易的学生课桌外加一盏15瓦的台灯便成了他在这个小山村中一处栖身之所。

在当时,民办教师还有转正的可能,代课教师只有转为民办教师才有转正的希望。那时候,彭少宇以为这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自己又一次在边缘游走——在正式教师的边缘游走。

“在边缘游走”这句话,彭少宇今生体会得刻骨铭心。每当夜深人静等时候,他一个人呆在四面透风等宿舍,伴随着鼠类们的窃窃私语,望着窗外茫茫莱山,心中涌出许多难言的酸楚。

最终让彭少宇静下心来好好教学的,是那年中秋节他经历的一件事情。那年的中秋节他是在学校里度过的。那是刚开学不久,彭少宇第一次接了一个毕业班,心里感到压力重重。中秋节那天只是下午提前两节课放学,第二天早晨照常上早自习,他想回家过中秋节那是根本不现实的。尽管同事们都请他到家里去,但彭少宇不想去打扰别人,自己一个人呆着也挺好。

那天天刚黑下来时,他正要到校园里走走,突然一个黑影向他走来。当黑影走近时他才发现是班里的一名叫赵刚的十四岁男孩,平时在班里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这让彭少宇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老师,俺给您送月饼来了,这是俺奶奶自己做的,可好吃了。”说着将一个大纸包递到彭少宇手里,纸包还热乎乎的,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彭少宇正想推辞一番,男孩却头也不回地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彭少宇回到宿舍打开纸包,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四块形状不规则的月饼,从那略显焦糊的表面就知道这是在自家锅里烙出来的。他咬了一口,表皮香脆可口,内里又香又甜。正当他仔细品味这特制的手工月饼时,蓦然发现纸包里还有一张纸条,展开一看竟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老师,我不能上学了,我会永远记得您的。

看着纸条,彭少宇惊呆了……

第二天彭少宇从同事们那儿了解到:赵刚的爸爸三年前遭遇车祸去世,去年妈妈再嫁,剩下他和年近八旬的奶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彭少宇和同事们来到赵刚家,奶奶告诉他,孩子已经到兰州打工去了。老人念叨着:“这孩子性子倔,他认准得事儿,八头牛也拉不回。”

我彭少宇的眼睛模糊了。离开赵家时,他偷偷在土炕上为老人留下了一百元钱。他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相比这个有志气的孩子,自己是个懦夫,无论自己处境如何,绝不能让这帮孩子毁在自己手里。

彭少宇从此开始安安心心地按部就班地上课、教学。在心里,他认命了。

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历史以不可阻挡之势除旧布新,滚滚向前。

几年的时光,县城的街道两边矗立起排排高楼大厦,小县城改为莱城市,每年大中专毕业生如雨后春笋般涌向中小学校,彭少宇所在等那所山村中学很快合并到平原地区,取消代课教师的风暴已经袭来。彭少宇敏感地感觉到了危机的到来,他要重新为自己谋划一条生存之路,他不想总在毫无希望的边缘再游走下去了。

彭少宇的聪慧也许是与生俱来,他很快看准了一个前景不错的营生,那就是开一个婚庆影视公司,专门为结婚的新人们拍录像,制作光盘。当时,刚刚建市的莱城市各种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婚纱影楼一夜间满大街都是。彭少宇东拼西凑了一点钱,租赁了门头,购置了一台二手录像机,一台二手电脑,对着书本,愣是日夜不停地学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开了张,接了一单活计。

从此,彭少宇走上了一条自力更生的奋斗创业之路。

这期间,他的所谓事业越来越兴旺,他也结婚成家,走了一条许多人都要经历的一个人生历程。这期间,妻子与他共同奋斗,尽管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但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等时代里,爱情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彭少宇意气风发,十年的时间了,从一间小小的视频制作作坊,干到目前的偶得影视公司,出品拍摄了几部相当有影响力的电视剧,一时间彭少宇等名字成为莱城市的一张文化名片,政协委员、商会主席等一个个名堂头衔接踵而来。这个时间的彭少宇终于摆脱了那个濒临险境边缘的梦,现实中的他终于洗去了边缘人的尴尬。

名利双收的彭少宇越来越忍受不了妻子的疑神疑鬼,她总认为彭少宇在外面是一个沾花惹草的男人,彭少宇应酬越多,她就越是唠叨不休,最后竟然发展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最终,两人还是分手了,当然,彭少宇付出了一笔价格不菲的离婚费。

又恢复单身的彭少宇自由自在地过了几天清闲舒适的日子,直至后来遇到精神科医生沈梦蝶。

沈梦蝶是那种既有文化底蕴,又能媚到骨子里等女人,既有高知识女人的理性,又有通俗女人的妩媚。这两者交相融合,终于让心如死水、不再相信爱情的中年男人彭少宇古井生波成了沈梦蝶的感情俘虏。

与沈梦蝶相处已经有两年之久,但是彭少宇却迟迟不提结婚的事情,这让沈梦蝶时常在他耳边低语。沈梦蝶不是那种强势的善于爆发的女人,她是那种善于以柔克刚、用润物细无声的执着反复地去提醒你该做什么,而且能渗透到生活当中的细枝末节。比如晚饭后的闲聊,经常是沈梦蝶在细声细语地跟彭少宇说着话,彭少宇却由于劳累睡过去了,这时候沈梦蝶就会摇醒他,劝他赶紧结婚,尽快让她帮助打理公司的事情;又比如每次缠绵之后,力不从心的彭少宇总是在尚未攀登到顶峰之前就熄火停车,大汗淋漓,让内心火热兴致勃勃的沈梦蝶从炙热中跌入冰冷的水中,这时她也会不失时机地再次提醒他,她要帮他打理公司,减轻他的劳累。

希特勒说过,谎话重复千遍就是真理。生活当中,同样的话重复多遍就会变成现实。彭少宇很快就和沈梦蝶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公司法人代表变成了沈梦蝶,公司账户里的款项几乎一大半都记在沈梦蝶的名下。沈梦蝶从医院辞了职,开始进入偶得影视,参与公司业务。

这时间的彭少宇正忙于运作筹拍一部前景十分看好的电视剧《边缘》,本子是高价从国内一位当红编剧手中购得的,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彭少宇又进入了一种高度忙碌的状态之中。

彭少宇这期间又被那个缠绕了他多年期的噩梦缠绕着,作为精神科医生的沈梦蝶为他调配了中西药配合治疗,并且每次彭少宇从噩梦中醒来,沈梦蝶都提醒他:在梦中的深渊边缘跳下去,不管是悬崖还是高楼。

终于在一个夜晚,梦中站在悬崖边缘的彭少宇再也无法承受那种恐惧的折磨,一闭眼跳下了下去崖。从噩梦中惊醒的彭少宇发现自己竟然从床上跌落到地板,但是他瞬间没有了那种恐惧感,相反却是一种坦然、安然之感。

沈梦蝶不失时机地说:怎么样?照我说的去做,是不是好多了?你要相信医学。

彭少宇默认了沈梦蝶的精神疗法。

彭少宇的电视剧《边缘》进展得并不是一帆风顺,本子到手快半年了,投资商也就是制片人还仍然没有落实,来来往往谈判的人倒不少,可真正到签约的实际阶段时就全部跑光了。这让踌躇满志的彭少宇一筹莫展。

这天夜里,沈梦蝶对彭少宇说,我有个大学同学是个海归派,融资高手,已经帮助好几个导演找到投资人,他的人脉很广。彭少宇如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根稻草,第二天急忙要见这位融资高人。当沈梦蝶将一位30多岁的自称海归博士的男子带到彭少宇面前时,彭少宇交谈几句后就聘他为公司公关部总经理,负责公司对外关系处理和融资工作。

新任公关经理的工作进展颇为顺利,一个月时间第一笔资金就到位,开机仪式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为了庆祝阶段性成果,这天晚上,彭少宇宴请公司全体员工,身穿艳丽旗袍的沈梦蝶小鸟依人般靠在彭少宇的臂弯里,一桌一桌地敬酒,一圈下来,彭少宇已是醉意朦胧了。他想出去透透气,于是一个人来到酒店最顶层的露天阳台。习习晚风吹拂着他火热的面颊,抬头间望到了夜色阑珊中的巍巍莱山,蓦然他觉得自己又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这时他想到沈梦蝶的话,想到我这是在梦中,于是一步步走向了阳台的边缘,迎着习习晚风,纵身一跃,像一只飞舞的燕子,消失在茫茫夜空......

第二日,莱城市电视台报道了一则新闻:莱城市政协委员、商会主席、偶得影视公司总经理彭少宇于昨晚失足坠楼,不幸去世,终年48岁。

电视剧《边缘》无疾而终,偶得文化公司的门匾不久换成了另一家文化公司。

数年后,莱城市一位文化界人士在美国洛杉矶的林荫路上,看到了手挽手的沈梦蝶和当年那位公关经理,亲密的表情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仿佛一对久经沧桑的夫妻,爱意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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