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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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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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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三四月里来去

春天,回到水网密布的家乡。无处可去,他在溪岸呆坐会,胡乱遍几句词,凑作道情反复吟唱:

“踏入旧地,

坐在溪岸

举目四望,

菜花金黄;

……”

彼时盛夏,烈日当空,悲凉浩荡,自屋后上升。石灰剥落生霉的家四壁,床头躺着肝病爆发的她,没再去医院医治,仍计划养猪持家,还债,抚养子女。其实她还不知她大小伙(大儿子)和女儿也查出病,还瞒住她。话说她确实赊到两条苗猪,支撑着自己喂养。一头养到当年秋后,不足百斤,杀了,用来祭祀神灵祛除邪气,祈祷病愈。全是乡下阴阳先生的把戏,聪明的穷人骗绝望的穷人。到冬月,人还是走掉了。走掉的那天,正值西伯利亚寒潮来袭,家乡大幅降温,滴水成冰。

当时他大学期末考试来临,并没敢回来看上最后一眼。人去世后,按风俗要在第六个七做事的,可惜“六七”紧靠除夕,于是日子改在第五个七。做她的“六七”,最简单就算烧几桌豆腐饭,得几百块,请四个野和尚放焰口,又得几百块。钱继续再从亲戚家乞借点,还有便是把留下的一头猪卖掉。这头猪大了。

腊月,浓霜的早晨,给墙上白纸墨字“先妣毛母沈孺人闺名英升西之灵位”的灵位供好头一碗早饭,活着的再喫早饭。喫完早饭请两位邻居汉帮把手把大猪弄上小河浜的水泥船,父子俩便一道去卖猪。猪打算卖到界河东张家庄一个小刀手的屠宰点。砖红房子的屠宰点设在河圩上。

垂老的父亲仗篙撑船,行出老闸口,到界河。界河很宽,圩很高,两岸稀疏的枯杨树林。他站在船上默默地看苍白的冷冷河水,要随水流去的东边。有时看看船舱里哼哼着可怜的猪,他一阵难过,深感惭愧:“一点都起不了作用,水乡人不会撑船,废人一般(秋天他也病了)。猪不如。”他由衷地感激这头猪,像一位绝对可依赖的亲人,给予他们一家雪中送炭。太阳慢慢照耀在前方,开始高过远树的顶点,他们仨的船慢慢地在天的最底下行走,永远出不了天的边。船经过了家族祖坟所在的一段圩,祖坟高大而孤立,矗立在荒圩上。相传晚清(按家族繁衍规模推测的时点)“犯官司自淮安府逃难落脚于此”的第一代祖先呀,你看看你繁衍几代下来的其中一个后代,救救他们吧!

行过祖坟地,距离屠宰点路程即剩一半多点。父亲凭着一股倔劲,还显得有力。“三哦,还差点招待来客的果子点心,要踏车子下海去你二姨娘家拿。”

“那明天就下海去吧。”他答应得坚决。其实家乡距离海边(黄海)新团的二姨家少说有六十里,对于无法使力气的人骑车去是艰难的,还要回头呢。

行过两岸大概三个蓬勃的大鸟窝后,便到屠宰点码头。上到岸,父亲跟小刀手一攀谈起来,都是乡邻。便再诉上一段:“……没钱看,最后就是用你们庄姓张的日鬼秘方,说包治的。黑羊屎一个样的方子,比巴豆还狠,叫人泄,每天泄一桶。最后瘦得皮包骨,泄死了。不然还能拖延一年半载。这头猪就是死鬼养的,今天卖了给她做七。就派这命,属兔的才四十八呢。”

他孤立置身,站在屠宰点朝南的门边朝前望,越过小片空荒麦田俯瞰前方的低矮张家庄。

“年纪还轻呀,还轻呢!得了这个病,真可怜。你家儿子呀?”

“是上学的老小伙呢。”

“哦……这个价格你看怎么样,不亏待你。”

“来都来了,就按你说的。还不相信你吗。”

猪最终买了个公道价。“小刀手仁义。”“仁义”是乡村方言体系中评价一个人的最高道德标准,但除上年纪的,这个词的发声几乎绝迹。再行船回家去。晚上睡在垫着稻草铺的木床上,翻来覆去,他翻然醒悟:“我们跟猪又有什么形式上的区别呢。你说还有什么,还有谁拯救我们于猪圈?”

是的,他要自救。第二天,天一亮,便踏上了霜路……第二年过后,父亲也上了一条路。第三年过后,哥也上了一条路。都是后话了。

坐在溪岸上,忆这么一段,好比抬头游云转眼,多年成往事,他自救也算成功。起身,再沿碧色麦野金黄油菜花中细细长长的泥土路继续行走,漫无目的,那情形即一个“充魂”的人。如果你晓得并深刻理解“充军”一词,那么对于理解“充魂”这个方言的语境也不难。路上如果碰见熟识他的老年人,老年人则会转向自己手中牵着的孙子辈叙说:“他是三哦,早先走了妈妈的……”熟识他的老年人一年比一年少,不熟识他的孩童一年比一年多,今天还没碰见。

清明时节,楚地多春雨,刚才还明媚天色,转眼变阴晦,远或近的田头缕缕寒烟飞花。“先还旧屋地看看?要不烧了纸钱便立刻返程?”旧屋早先是空着的,人家人家,有人才有家,无人居住的屋,蛛网蟢钱,瓦破檐残。要么翻修,要么等倒塌。门上本家大伯,好心作中,把屋贱卖给了后面的邻居。也只有邻居要,拆掉屋,天井变宽敞。旧屋既不复存,去望所以也是空,连念想都没有。

墓前烧纸,他已学会了祷告几句,全是当年跟上一代学来的。少年时看上一代烧纸对话亡人,如同看戏,戏外总觉好笑,渐渐却成戏中人。祷告是必要的仪式,越发庄重,且话语会越来越长。即老话“上代传下代”的情形,他清楚他已从《礼记》所载受启蒙教导的“执烛”少年角色,义无反顾地缓步走上古老社会伦理的正堂。

而春风吹呀吹,缕缕青烟既由墓地上升,又扑面而来,终究是要呛哭了你,嘱咐“走了!今冬再回来。”的你。

最后他竟掩面饮泣群墓中间,而身后恍惚有深谙同情无意义的华丽的背景音乐骤然响起……是为庆祝一个时代的结束还是新时代的开始?直到烟雨中,走在三四月的油菜花瓣飘落的泥泞的路上的充魂背影消失,音乐也就此结束。

20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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