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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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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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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庙

母亲离开时的情景已记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我很平静地拉着二姑的手,看着表哥们将母亲送到二姑家的几袋粮食搬到屋里安置好。二表哥抽空还刮下我的鼻子,摸摸我的头,向我做鬼脸,可能想表达他的友好和乐意接受我在他家住下的善意。

从我母亲把我叫到二姑身边,我就一直拉着二姑的手没松开过,跟她走来走去,二姑也没有松开的意思。也许她知道一个即将离开父母单独生活的八九岁的孩子是怎样的一个心情。二姑一直向我母亲保证,放心吧,孩子这么乖,我会好好照顾的。她也安慰我,你在这住不了多长时间,等你爸妈安顿好了,就把你接走了。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中中中的答应。

离开父母单独生活的孩子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有的会嚎啕大哭,有的会羞涩懦弱,有的会恐惧无助,有的会没心没肺。而我却很平静,但我至今也想不起来母亲走后我是怎么挨到晚饭点的,那段记忆好像是空白,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小时候的情绪,现在怎么能猜得透呢?也许是我已经离开了父母,该如何接受往后的生活而全然无知,脑子里面当时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空洞的度过了一天;也许我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想让人猜透我的心情,从而博得没怎么见过几次面的亲人的善待,不想因我的不熟而至,给他们带来生活和情感上的不便。

我的住宿被安排在堂屋右侧用柜子隔成的小隔间内。床身靠着窗户,一条薄薄的老蓝色的被子打成卷放在床中间,床单是红黄蓝相间的颜色,床单下面铺着一个软草席,都是崭新的。被褥床单都是我二姑自己弹棉花、搓线、染色、织成的,很结实,很耐用。我将母亲给我备好的几件衣物放到床尾,看着这个新窝靠着窗户,心里竟还有一丝的窃喜。

晚饭时,我不敢多吃,也不敢少吃,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耕地的牛,地耕少了会挨主人的打,又像一头圈里的猪,吃多了饲料也会挨主人的打。饭桌上姑父他们谈着什么我全然听不清楚,耳朵里全是吊扇“嘎吱嘎吱”的吵闹声。我机械的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只觉得自己头越来越沉,恨不得赶快结束这讨厌的晚饭。

饭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吊扇依然“嘎吱嘎吱”的努力地吹着八月份的热风。二姑在织秋天要穿的毛衣,二表哥和表姐在嘻嘻哈哈的说着事情,姑父一边抽着烟,一边摆弄着收音机,他想收个台,可是他拧来拧去,收音机里传来的全是“叽叽呜呜”的杂音。我坐在二姑旁边替她拿着毛线球,觉得头实在是昏沉的厉害,便对二姑说想去睡觉。二姑摸摸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她好像知道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我躺进被窝后,脑袋却突然清醒起来,一点睡意都没有,心里像过电影一样想的全是以前的事情。昨天母亲和我商量,她需要去父亲那里帮助父亲做事,但是不能带着我,一没人照顾,二还要上学,只能将我暂时寄住在二姑家里,并且二姑和二姑父已经答应了此事。我能体谅父母的幸苦和无奈,他们为了我们姊妹三个为了这个家含辛茹苦地劳作着,现在正赶上农村进城的打工潮,不得已将我们三个安置在不同的亲属家里。姐姐和妹妹在姥姥家里,不知道她俩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有个靠着窗户的床?那窗户肯定比我的大,姥姥家在县城里,虽然我没去过城里,但是知道县城肯定比村里好的多。有个窗户就能看到天空,看到天空我就感觉到有一种像是被母亲拥抱的安慰。母亲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父亲那里?父亲在郑州打工,我想如果是种地,其实我也可以跟着去的,别看我年龄不大,可农活样样在行。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两个人三天就把家里的五亩多地麦子割好、收好、打好、晒好、装好。虽然割麦子很热很累,也被镰刀割破过脚指头和腿,母亲还一直担心我,可我觉得那是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事情。又想起和父亲很早起来出来跑步的情景,我俩腿上都绑着沙袋,我奋力地在父亲背后追赶,可总也追不上,感觉父亲的身影是如此的巨大,就像一个天神一样,让我向往而又敬畏。父亲还给我们用枣木刻了一把木剑,姐姐经常练剑,父亲教她的是梅花剑,我学的是金刚拳,可打起来和耍猴没什么两样,妹妹小啥也没学。我的思绪就像一个一直不断被投入石子的湖水一样荡漾个不停,过去的事情像是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东奔西跑上蹿下跳。我不愿放弃任何一件能记起的回忆,害怕一旦少了一件,自己就会变成一个被父母遗弃的野孩子。

堂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很安静,大家应该都去睡觉了。我的小窝里没有灯,只有一道堂屋的灯泡通过柜子间的过道折射进来的昏暗的灯光,这样我就能看清一切了。当这束灯光无意间消失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黑暗来了。我害怕起来,本来炎热的夜晚我竟然觉得浑身发冷,便往被窝里缩了缩身子。望着窗户外无一丝游云的夜空,星星繁多,可我感觉他们都是在孤零零地闪烁着。星星在我的眼睛里猛然间模糊起来,泪水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就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哗的泄出来了。我哭了。我怕惊扰别人,就用被子蒙住头,憋着嗓子不要哭出声音。那压抑的哭声就像一块满身尖刺又冰冷的石头一样堵在我的胸膛。我浑身颤抖着,啜泣着,从嗓子眼里不断憋叫着“妈妈”。我蜷曲着身体,双手使劲地攥着被子,害怕它会突然间跑掉,将我裸露地丢弃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第二天,二姑问我,晚上哭了吗?我没敢告诉她哭的事情,只是说老是做梦。现在想起,她肯定知道我哭的事儿。我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当做枕头被特意地隆起的被褥已经被我哭湿,后来听到堂屋有响声,我才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地睡着了。二姑说,你在枕头下面放上臭袜子就不做梦不想家了。晚上睡觉时,我就特意把我的袜子放到了被褥下面。这个晚上,我还是哭的厉害,那是一种无法控制却又压抑的哭泣,那是一种想抓妈妈的手而又不能伸手去抓的哭泣,那是一种安慰自己不是被抛弃的哭泣,那是一种害怕黑暗而孤独恐惧的哭泣,那更是一种让自己能够欣慰地睡着的哭泣。

我想,可能是母亲刚买的新袜子不够臭的原因才不起作用的,只能等自己穿臭了再放吧。

白天我跟着二姑下地干农活,她并不让我干活,让我在田头随便玩耍。我坐在地头路边的一棵桐树下实在是无所事事,手里把弄着一个梭梭草茎,放眼望去,玉米地、大豆地、棉花地、红薯地、菜地尽收眼底。这饱含人们辛勤汗水的农作物错落有致、生机盎然,在暖煦的微风吹拂下,它们婀娜多姿、交相辉映、连绵起伏地一直延伸到天际。中间星星点点、起起伏伏劳作的人们就像一个个伟大的画家,他们尽情挥洒,将世世代代热爱的土地与蔚蓝明亮的天空、洁白无暇的浮云融合在一起,描绘成了一副巨大的农耕图。我在遐想时瞥见了二姑弯了的腰,心头油然泛起一丝凄凉。我知道干农活时的幸苦,便执意和她一起锄地,拔草,捯饬庄稼。晚上,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泪如雨下。渐渐地,窗户外便映射出了一个让我极其恐惧害怕的黑影子。灯光一灭,我就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双手捂住耳朵,不敢看窗户和夜空,也不敢听外面的任何声响,更不敢哭。害怕哭声把那个黑影子招惹过来,把我抓走扔在黑暗里,然后对我露出它的大獠牙,一口一口把我吃掉。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过了几天,表姐开始张罗我上学的事,秋季就要开学了。表姐是学校的教师,自然不是什么难题,我顺利的被安排在她负责的班级里。但是学校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甚至连其他老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记得。就连一个熟悉的同学的脸庞都没有记忆,只觉得是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其他的都跟我没有关系。只有两件事情在我脑海里时有呈现。一件是到二姑家寄住的头年冬天里的事儿。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一般都是大雪封路。那时男孩子流行戴火车头帽子,女孩子的帽子大多是毛线织成的,而我没有帽子。不知我在二姑家里哪里找到了一顶夏季军帽,也可能是二表哥送给我的。绿色的大檐帽对于我来说特别大,我就用废纸厚厚地折了一圈,正好套在头上固定住。可是到了学校,我的帽子被人抢了,被几个同学扔来扔去,还嘲笑我人小帽子大,我极其生气,又不敢和他们打架斗殴,我只能强忍着怒火,看着我的帽子飞来飞去。第二件事是小学四年级的事,也是冬天。那时天亮的晚,学校的电经常无缘无故的停掉,于是我们自己都是带照明工具去上学的。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带有手电筒,有的带着蜡烛,还有的带煤油灯,而我仍然是什么也没有。虽然教室里灯光熠熠,但同学们都很吝啬自己的灯光,看书时都用书罩着自己的灯具,生怕灯光跑到别人那去,我只能借着暗弱的反射光看书。熬了几天放学后,我便跑到雪地里寻觅采集干枯的曼陀罗花的种子,折些扫帚上的细竹条穿成一长串,点着当灯用。在老家时,我们经常烧曼陀罗花的种子玩,因为它油性大,噼里啪啦的能燃烧好长时间,但这花不经常见,一般长在野地的沟或者河边。后来闻着它燃烧的气味觉得很不舒服,就不再用了。自己就在垃圾堆里捡了一个丢弃的褐色药瓶子,向二姑要了些棉油放进起,用棉线做了一个灯芯,这就是我自制的棉油灯。棉油燃烧起来冒的黑烟很多,我的眉头常常被熏的黑乎乎的。

臭袜子不能解决我哭泣做梦的问题。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问题已经不是哭泣的事了,而是变成了失眠,对黑暗极其恐惧的失眠,尤其是窗外那个从我心里映射出来的黑影子对我影响特别深重。我总觉得它就站在窗户外面,用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我,两只带利爪的手随时能把我抓走。有时我能感觉到它的利爪都已然触及到我的后背,我毛骨悚然,经常从被窝里跳出来,心都吓到嗓子眼里了,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为了对付它,一到晚上我就用书和纸挡住窗户。我不敢把纸糊在上面,怕二姑家人生气说我胡搞。后来挡着也不行了,导致我困的实在坚持不住前根本不敢睡觉,每天都要和它斗争一番。后来我又准备了一根细木棍放在床头。当那个黑影子再出来抓我时,我就操起棍,对着窗户用颤抖的嗓音说,我不怕你,我爸爸教我武功了,你进来呀,我一棍就能打烂你的爪子和牙。然后看了一会儿,见黑影子没有动静,应该是被我吓到了,我便自我安慰地钻进被窝,用棍子顶着窗户,心里才稍微安然些。再后来,我从堂屋拿了一根蜡烛,等二姑他们都睡着了,我就把蜡烛点着了粘在床沿上面,趴在被窝里盯着烛光,心里温暖舒服极了。有时候看着看着烛光,我能看到好多以前高兴的事儿,自己就不自主地笑了起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美美地睡上一觉。那个时候我隔三差五地就向二姑要一根蜡烛,她也不问原因。大多数时间我看着蜡烛就不自不觉睡着了。等半夜醒来,蜡烛有时候会剩下一小段,有时燃烧殆尽变成一小摊粘在床沿上,很像一朵白色的小花,我就抠下来,放到窗沿上,想象成这是我的法宝。有了它守护着窗户,我总感觉到很安全很温暖。等到窗沿上放了十几朵蜡烛小花时,窗外那个从我心里映射出来黑影子,就彻底消失了,偶尔我还好奇的在窗户外面搜寻,它跑哪里去了?真的被我的蜡烛花法宝吓跑了?

慢慢地,我和邻居几个小伙伴玩到了一起。起初,他们是二姑特意向他们的父母商量让他们主动和我一起玩的。他们也很热情,带我去他们神秘的地盘,讲他们神奇的经历和离奇的想法,这些事情父母一般是不知道的。这就是我们儿时的秘密,只有几个很要好的伙伴才知道的秘密。

我二姑家和右侧的邻居的两道墙是扒开了的,也许关系太好,方便相互照顾,抑或是墙塌掉后,两家觉得谁先修墙就显得谁很嫌弃对方一样,索性维持塌掉的现状。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经常从这里翻越,慢慢地塌掉的地方被越翻越低,越噌越光,就变成了一条路。

右侧邻居的小孩是兄弟两人,长的叫李飞和我年纪相仿,小的叫李翔也就六七岁。头一次,我们三个坐在二姑家用麻绳编制的木床上面,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李飞问我:“你喝过酒没有?”我确实没有喝过,就问他:“啥味?酒好喝吗?”李飞一撇嘴:“难喝死了,我和弟弟是偷着喝的,就喝了一小口,我们俩都晕了。”李翔在一旁附和着:“那酒劲儿真大,我站都站不稳了。不像哥哥,坐在地上起不来,我还能走呢。”我很好奇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的很晕吗,比在地上转几圈还晕吗?”李飞很不屑的样子:“那不一样,晕的不一样,头大的很,脚小的很,我就站不起来。”李翔呵呵地傻笑着:“我觉得我很能喝酒,因为我能走路。”李飞用肩膀撞了一下弟弟:“你能喝啥,还不是一头撞到了墙上,你看这个疤。”说着李飞扒拉着弟弟的头给我看李翔当时撞墙留下的伤痕。我仔细地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确实有个疤痕。我说:“我爸爸不让我喝酒,说小孩喝酒不好。”李飞和李翔偷偷地乐了,李翔说:“我们趁爸爸妈妈不在家是偷着喝的,喝了后害怕挨打,就没敢回家,而且把酒也藏到我们的地盘了。”李飞这时神秘的凑到我身边,问我:“你要不要喝一点?”我是很想体验一下,但是父亲的教戒是我不敢逾越的一道坎,我很犹豫。李飞和李翔左右拉着我:“走,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地盘。”

他俩所谓的地盘,其实就是我二姑家胡同里两家房屋间的隔道里。空间很窄,只有我们小孩才能钻的进去。他俩挪开用来遮挡地盘大门的玉米秸秆,他俩的宝贝就放在入口处。里面放的有捡来奇怪形状的青瓦片、石头,彩色的塑料、布条和纸,玻璃瓶,塑料瓶,还有晒干的胶泥糊成的弹子,其间放着一个酒瓶子。李飞拿起酒瓶愣了,满心疑惑地说“怎么没了?小翔你没偷喝吧?”李翔很生气:“我上哪偷喝去啊,我没有。”李飞很慎重地说:“坏啦,我们的地盘有人知道啦,赶快换地方。”现在想起来,当时酒瓶子是没有盖儿的,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酒易挥发的事情,他俩也许放了好多天了。

我们三个把所有的“宝贝”抱起来,去寻找新的地盘。

出了我二姑家这条胡同,就是村里的主要街道,街道对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高大的杨树。空地两旁是小路,挨着空地的南面是一户人家的墙背面,墙根处长的都是荒草。空地的左侧有一个土包子,还有一大摞废弃的红砖,大人饭余经常蹲在这儿聊天,这更是我们小孩子玩耍的天地。据说这块空地是某家的宅基地,本来打算盖房子的,拉了砖和土,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半途人就走了,时间一长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们三个就在那摞砖下面掏了一个洞,把“宝贝”放进去,用砖堵住口,又找了些麦秸秆掩盖上,这就成了我们三个人的地盘。

我还有个比较要好的伙伴,叫潘琦,因为他和李飞、李翔是好朋友。潘琦的家和我二姑家不是邻居,在村靠西头的地方。他家的房子就靠着街道,左右都是路,空间很开阔。他家有个碎玉米的机器,村里和外村的人们都经常拉着玉米秸秆和剥了玉米粒的棒子在他家打碎。打碎后具体做什么用,我不清楚,因为我二姑家从来不去碎那东西,玉米秸秆和剥了玉米粒的棒子都作为柴火烧锅了。

潘琦家是比较有钱的,那个时候,能盖平房的家庭都是万元户。潘琦家的大门就盖成了平房,普通人家都是一道院墙一个门,盖不起门房。我们四个经常在他家的平房顶上面玩耍。在那上面我们打洋牌。洋牌就是用两张纸折成正方形的形状,有的地方叫四角,但我们那里都叫洋牌。我们经常把牌甩到房下,谁的牌掉下去了,谁就从平房顶上跳到潘琦家门口左侧挨着墙的玉米秸秆垛上,再滑下去捡自己的牌。我们经常打的满头大汗,第二天疼的胳膊都抬不起来。我们折的洋牌大小都有,把其中用好纸折成、感觉质地比较好的洋牌叫做“宝儿”。“宝儿”的表现都很神勇,能赢掉对方很多牌,但一般情况下是舍不得拿出来玩的,万一输掉了“宝儿”,很难再赢回来,是很心疼的。我们四个之间有时也会因为“宝儿”的事情闹的不愉快。

某个星期天,二姑说对我说,我带你去教堂,你也信主吧,主会保佑你的,你信了主,睡觉就不会做梦了。

我不知道教堂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主是谁,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崇信他。但是二姑说的总不会错,跟着她就好。

二姑所谓的教堂并不在自己村里,而是在十几里外的比较大一点的村子里。那个教堂坐落在村东南头稀疏的树林里,树林很大,是集会的地方。教堂其实也是一户人家,只是院子比较大而已。

二姑拉着木板车,我坐在上面。我们来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了,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教堂的院门大开着,两扇门上贴着一模一样的彩画。画中有个飘在半空中的清廋的半裸身的带胡须的中年模样的外国人,左手好像没处安放一样抓着身上仅有的遮体的布纱,右手拿着一个十字状的东西高高的举在空中。这个外国人的周围画着像阳光辐射一样的金色光芒。他身后是高山,身下是几只绵羊,周围还有飞着几个带翅膀的小胖孩。我心想:谁家门上会贴这样的年画?我所知道的门神也没有这样的,绝对没有,他能打得过鬼怪吗?

二姑每见到一个人,他们就相互站立,用右手在胸前比划两下,然后轻微的鞠下躬,说声,阿门。这对于我来说,太新鲜了,我完全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却又给我无限遐想——但又急切想知道原由的环境内。我观察着每个人,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第一次见面都会做相同的动作和说同样的话,完成这个仪式后,才相互聊天拉家常。在他们的长期劳作而黝黑的布满褶皱的脸上都洋溢着说不出原因的喜悦。

院内的两侧摆满的长条高凳子和长条窄桌子,正中间留有一条稍宽的过道。我顺着过道望去,堂屋里面也都是人,屋里亮着灯。我跟着二姑走进了堂屋。堂屋里有个略带风姿披着黑头巾的中年妇女,见到我二姑进来,同样用右手在胸前比划着,但感觉她的比划要优雅的多。和外面不同的是,她比划完毕,竟然单腿跪地,用右手触摸我二姑的脚,然后说声,愿主保佑你,阿门。二姑也单腿跪地,用右手摸她的脚后说,主也保佑你,阿门。二姑和她寒暄后便跪在一个蒲团上面对这堂屋正厅的墙上的一幅画,双手合十,嘴里咕囔着我听不清的词语。我这时才注意到正厅的墙壁上贴着一副巨大的画,画中的台子上有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枯瘦的、满面哀愁绝望的、裸体的、关键部位只有一条飘逸的遮羞布纱的老头,台下站着很多人伸着双手朝向这个老头。画工不是很好,台下面能看到面部表情的人全是呆滞无神的模样。仔细看这个老头的面容和院门口的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场景不一样。看着他血淋淋的手和脚,让我觉得很是慌瘆

二姑做完一系列让我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后,就拉着我出去了。后面又进来一个刚到的老婆婆,那个中年妇女和老婆婆做的事情,和我二姑来时没什么差别。感觉他们的行动举止就像是写好的剧本一样,照着做就成了。

二姑拉着我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等差不多坐满了人时,那个中间妇女像个领导一样,在大家面前咚咚地说个不停,然后带领大家唱歌。歌词我一个也没记住,就记住了“耶和华”三个字,几乎每首歌里面都会出现这三个字。每唱完一首歌,中年妇女就开始讲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得到谁有谁有这两个字,然后就会有一个人举手说声我有,就跟着她走进了屋里。就这样反复持续了很久,我坐在凳子上面直犯困。每当想趴在桌子上睡觉时,二姑就拍打我,严肃地对我说,你可不能睡觉,主会惩罚你的,阿门。我心里咯噔一下:连睡觉都会挨罚,这主也太霸道了,但感觉这个主真的会来打我,不然二姑不会那么认真。

约莫到了中午的时候,中年妇女不知说了什么了,还双手伸直拥抱天空的样子,然后大家都站起来,跪在地上,手在胸前比划两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垂下头。我也跟着做,这动作我已经看会了。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这叫祷告。也弄清楚了耶稣和耶和华是一个人,他是西方基督教的神,和中国没有关系。那个时候我就有一个疑问,外国人的神为什么中国人要拜?难道中国的神仙不比耶稣神通广大吗?再说,耶稣在中国也没有什么功绩啊?能听懂我说的啥吗?

等大家祷告完毕,比划,起身,再比划,然后集体说了声阿门后,中年妇女又开始呜啦呜啦说着什么,但我就听清楚了两个字,至今还记忆犹新:圣果。说完后,就有人往桌子上摆放炒好的瓜子、花生、松子。圣果是我跟着二姑去教堂最喜欢的东西了。平时我根本吃不着这样味道的坚果,尤其是我没有见过松子。第一次吃松子,那嚼起来干脆、品起来油腻、回味起来香甜的感觉很美很满足。那时我就觉得耶稣还是有用的,起码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吃到美味。

后来回到二姑家我才发现,二姑家的堂屋和她的卧室贴都是耶稣的画像,而我进进出出了那么多次竟然没发现。

虽然教堂能让我吃到美味,但我并不贪奢。星期日二姑不带我去做礼拜,我从来不主动提出要求。那个时候我认为,只有辛勤的劳动才能得到粮食的丰收,偶尔一次的美味,只不过是偶尔罢了。就算是吃到最喜欢的圣果,我也不像其他在场的小孩子那样,这个桌子上抓一把,那个桌子上抓一把,嘴里吃着还要往兜里装,我很讨厌这种行为。另外我也觉得,教堂那个地方不能常去,去了多了,会迷失了方向。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离开父母的我心里戒备就很强,一旦在心里笃定的事情,其他相悖的事物很难动摇我。而我心里这些笃定的事情,多亏了家庭的正确教导才让我独自生活时不偏不倚。

暑假期间,除了干农活外,我还担负着放羊的任务。这是我比较喜欢做的事。二姑家这群羊和我混的非常好,尤其是那只领头的老羊,我指东,它不往西。可是那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很是调皮。时不时的跑的面前,咩咩的叫一声后,就勾着头,前腿先是趴下去,用它那童趣盎然的黑眼珠瞄着我,等待时机成熟了就前腿跳起来,用它那还未露头的嫩羊角顶我。可它没有我快,我在它还未完成动作前,就伸手呲溜一下抓住了它那腾空的前蹄,然后恶狠狠对着它说,好你个小羊羔子,竟敢顶我。其实我们关系很好,我经常抱着它们玩,特别喜欢摸它们那毛茸茸的耳朵,还有脖子下面那两个软软的羊垂子。

放羊时,我们是几个伙伴一起去,从不单独放羊。一般都会把羊群牵到村北边沿着公路约莫二里地一个长满草的大坑里面。坑深度不大,都是缓坡,坑的中间有一滩水洼地,水洼地里面长的全是芦苇。这里长的几乎是羊爱吃的狗尾巴草、茅草、牛筋草,芦苇叶羊也爱吃,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但在田野里经常见的草。有时候我们会爬到杨树上面折些枝条给羊吃,羊非常爱吃杨树叶。我明显能看出来羊吃杨树叶时,和吃其他草不一样的兴奋的表情。不管大小羊,都会抢着吃杨树叶,连嫩枝条都不放过。有时候能把你握着枝条的手当成树叶去啃。

放羊是有诀窍的,你要找一个草比较旺盛、种类多、有树荫、还要够得着水喝的地方。如果草的种类比较单一,它就会吃一会儿,就抬头对着你叫几声,好像再说:“喂,那小子,怎么就给我上一道菜啊?吃着真没劲,快给我换地方吃腻了。”如果它吃草的地方没有水,它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就会对着你一直叫:“渴死我了,快带我去喝水,你小子瞅啥呢?”如果你听不懂羊的各种叫声,羊保证肥不了。选好地方后,你只需把领头羊和几只年龄比较大的羊的橛子钉在中间,就不用太操心了,它们自己会转圈吃,其他羊是不会离开这个圈的。你只需要保证它们的绳子互不缠绞就可以了,看到有想离群的羊,喊一声或者甩一下手中的鞭子,它就会乖乖地退回去。但唯一要操心的就是刚出生的小羊羔。小羊羔是不栓绳子的,栓了就长不快了,遇到脾气犟的可能还会憋死它。这些小羊羔可是不知天高地厚捣蛋鬼,到处乱跑乱撞,有时候会跑到地里啃庄稼,这时你就要用鞭子狠狠地教训它们,不然你管不了它们。

一旦羊群的情况你能掌控住,你就可以悠闲自得地过上一天。

中午羊群吃饱了会卧在树荫下反刍休息,这时我们就坐在桐树底下吃自己带的馍蘸着自制的豆酱吃。杨树底下不适合待,会掉毛毛虫。楝树和槐树底下树荫少。吃着饭,我们还会玩各种游戏,其中一个叫走四子。在地面上用树枝或者石子、有时候干脆用手画出横竖各四条线的正方形,双方各有四个子。规则是:双方轮流走动己方的一个子,一次走一个与这个子相邻的星位,当出现一方的两个子并列对着另一方挨着的一个独子的时候,那个单独的子就被杀掉了。还有一个游戏叫青蛙跳井。这个游戏是这么玩的:在地面上画出一个连接对角线的正方形,在左侧的那个三角形内画一个圆代表井,有井这条长边是不通的;玩的时候双方各有两个子,轮流着各走一步,看谁会被另一方堵死。还有个游戏叫大炮小兵,在地上画出一个横竖各六条边的方格,一方有两个子代表大炮,另一方有十八个子代表小兵。规则都是双方轮流走动子挨着的一个星位,大炮可以杀小兵,当两个大炮并列对着挨着的一个单独的小兵时,小兵就是被杀掉了,但小兵只能围困大炮。大炮杀得小兵无法完成围困就赢了,而小兵必须围得大炮无路可走才算赢。

我们还会比赛爬树,输的一方必须摘杨树叶给赢的一方。我想,除了我们较劲输赢外,自己的羊群也会暗自给自己加油的,因为杨树叶对于它们来说可是一顿美味的佳肴啊。

村东头过了公路,离路边不远长着一颗高大粗壮的核桃树。据长辈们说,核桃树快一百岁了。树干非常粗,两个大人环抱着,相互的手都触摸不到。树冠像一个巨大的华盖一样,笼罩着整个村庄,庇护着者世居于此的人们安康平安。

村里的老人们家是不让乱爬乱摘核桃的,认为它是核桃树仙。所以就在树干上缠了很多圈的铁丝,防止破坏树的仙气。如果老人看到有人打核桃立刻就会上前制止,严厉地训斥一顿:“乱打啥?不怕遭报应?想吃核桃就等着,时间到了树仙自然会恩赐的。”老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树上挂的核桃全是不熟的,自然掉落下来的肯定是熟透了的。但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古怪精灵的小孩儿怎么能想到这一层含义,尤其是树被加上了神秘的色彩,越是拦着不让做的事儿,偏要偷着做下看看。但是几乎每天都有老人在树下乘凉、聊天,我们只得在晚上行动。

我来的第二年核桃果长出来的时候,李飞、李翔、潘琦和我就开始合计起来,怎么才能吃到核桃。

我问他们:“以前你们是怎么弄下来的?”

潘琦说:“用砖头扔,晚上看不太清楚没准头,而且高的还打不着。”

我建议性地说:“咱们不是有弹弓吗,用这个不行吗?”

李飞很不以为然的回答我:“不是没用过,弹弓还没有扔砖头扔的高,再说费弹子啊,弹子打出去几乎都找不到了。”

我思考下说:“加几道皮筋儿试试。”

我们那个时候做弹弓用的皮筋,其实就是套在自行车轮胎内的气门芯上防止气流倒流的黄色软皮管。它的弹性非常好。

潘琦就跑到小卖部买了几根,准备在他的弹弓上改装。

弹弓是属于私人物品,都需要自己动手做。他们三个都有弹弓,而我没有。不是我不会做,而是我没有钱买皮筋。其实我早就找到了一个适合做弹弓架的树杈。

我们动手给潘琦的弹弓每侧加了三道皮筋。普通弹弓是两边各一个皮筋。

绑好后,潘琦就迫不及待地试试,他拉了几下就泄气地说:“不行啊,拉不长,没那么大劲儿,这肯定不行。”

我们三个几个都好奇的试了试,才发现想拉长皮筋确实很困难。

我就又建议性地对潘琦说:“要不,弄成两个皮筋吧,应该可以。”

最终我们改成了每边两道皮筋,李飞、李翔兄弟俩的也一起改好了。我们四个每人装了两口袋胶泥做的弹子,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打核桃。

夏季农村晚上的八九点,虽然没有了拂面而过先凉爽后干热的微风,也褪去了些白天的燥动与晕热,但却弥漫着沉闷的酸热与乏力。皎洁的月色投下树木房屋慵懒的暗影,软绵无力的虫鸣充斥着各个角落,就连那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吐着舌头的土狗,就算听到异动,也不愿再吼叫。白天是热从天上来,生命体还可以在阴凉处避暑,而晚上却是热从地上蒸,让这一切无处可躲。

我们四个人借着亮如白昼的月色,仰着头,张着嘴巴,不断地擦着汗,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比较低的核桃黑影。锁定好目标后,他们三个就拉动弹弓开始乱打弹子了。我没有弹弓,就负责找他们打飞了的弹子,但这弹子趁着夜色飞出去后,都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根本找不到。

潘琦、李飞、李翔胳膊都拉酸了,却没有任何成效,打中的概率不是很高,并且就是打中了,那个核桃只是晃了一下,没有任何想要落下来的意愿。我就借了李飞的弹弓,把弹子放到皮垫中间。我右手拿弓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皮垫,右手臂伸直做支撑,左手用力向后拉动,闭上右眼,用左眼瞄准。这和打枪三点一线是一样的道理。但唯一不同的是弹弓是需要考虑抛物线的。如果物体太远不能直接打中,你就考虑用抛物线找落点。那个时候才上小学三年级,根本不知道《物理》这一门课,什么初始速度、速度衰减、最高点,在我们眼里就两个字:能耐。所掌握的技术与经验其实与《物理》中的知识如出一辙。

我打中了几次,但这个让我们垂涎欲滴的核桃始终稳如磐石。高大孤傲的核桃树享受着他的胜利,静静地蔑视着我们的贪婪与汗水。

我们四个已经泄气了,看着所剩无几的弹子,李飞嘟囔着:“看来今天是吃不着了,还废了这么多胶泥蛋儿。

潘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明天挖胶泥多团点胶泥蛋儿。”

等我们返身要走的时候,这个核桃树仙也许是心生怜悯,也可能是法外开恩,就在我们身边,有个东西“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李琦眼明手快,循着黑影捡起来高兴地喊道:“是核桃。”

我们赶紧围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长在树上的核桃。它长的圆圆的,鸡蛋大小,青青的果皮上面满是白色的斑纹。在月光的衬托下,又显得有些的灰暗。这个核桃应该是被别人打过或是鸟啄虫咬过,从它那有伤痕的干腐的把儿就看得出来。它在这个时间并我们面前掉落下来,纯属巧合。

李飞赶紧找来两块儿砖头砸核桃。我们一人分了一小块儿。

我拿着自己那块儿仔细地端详起来。乳白色的核桃仁洁白的一尘不染,它那新生的不太成型的崎岖沟壑宛如一道道飞舞的飘带一样蜿蜒而美丽。嚼在嘴里,就不那么好吃了,苦而发涩,而且果仁的皮很厚,没多少果仁。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核桃,而且还是生的。

核桃在它的成长过程中,需要大地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与濡养,要有一种铿锵坚韧的毅力,经得起日晒雨淋、风吹鸟啄,在岁月中不断地磨炼沉淀,才能累积起沧桑的褶皱。

夏天下雨,要么是短暂的骤雨突降,要么是风起云涌继而瓢泼大雨,要么是烈日炎炎下来几分钟太阳雨。一场大雨过后,村中间的两个大坑会积蓄很多水,本来是鸭鹅的欢聚地就变成了人们消暑蔽日的游乐场。

会游泳的年轻人在坑中间正进行着激烈的比赛,那农村特有的自学成才的“狗刨”泳姿,在欢快的呐喊声中用双脚激起一道道白色浪花,犹如一条条拙笨的大鱼用尾巴拍打着水面“咚咚咚”向前游动。

少女们脱掉凉鞋,把脚泡在水里,有的用脚上下踢蹬着水面,有的相互泼洒着水花,粘在发髻上的水珠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炫彩夺目的光晕。

不敢下水的小孩儿在父亲的环抱下,用脚感受到这夏季的凉爽,竟也兴奋地舞动起来。可等水真没到了胸部,却又惊恐地抱着父亲的手臂哇哇大哭起来。

想学游泳的孩子们,则抱着树疙瘩、充满气的轮胎、倒扣在水面的脸盆,奋力地自学着“狗刨”。等整个人都沉入到了水面以下,就赶紧站起来,张着大嘴巴,用手抹去脸上的水,还不时地吐着什么,坑里的水肯定不好喝。

会潜泳的,则下沉到坑底,抓起一把黑泥,偷偷地抹在玩伴的身上,大笑一番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像个泥鳅一样逃跑了。

坑边的老人们两三结对、三五成群,对着坑里指指点点,笑笑呵呵。老眼昏花的眼睛里闪现着年轻时懵懂的光芒,恰似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甜美无邪的笑声、欢快爽朗的叫骂声、扑通哗啦的水溅声,交织成一首乐曲,响彻整个村庄,回荡在每个怀揣梦想的人的心头。

在这个热闹非凡的水坑里,有一个小孩,胸前抱着一个木桩,憋着气,双脚在努力的捣腾着,还时不时地翻下水去,偶尔还呛一口水,但毅然在忘我地学习“狗刨”。那个就是我。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努力中时,一个伙伴拍了拍我后背,我这才听见二姑愤怒的喊叫声。

等我上了岸,二姑一把抓住我的手,劈头盖脑地吵了我一顿,然后扯着我的手臂,急速的往家走去。虽然我的手臂很疼,但我明白,她不允许我到坑里游泳是有原因的,一半是对侄儿的担心关爱,一半是能够向我父母顺利交差。我单独生活的这两年里,虽然少了好多放任式的自由,却也得到了很多枷锁式的关爱。

等到黄河发水的时候,途径村口平时干涸的河道里就会灌满水。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跑到河里去摸鱼。刚开始水流比较小,我们就会找一个适当的地方,用土围个堰,在出口处支上用绿纱网自制的渔网,等待鱼儿自投罗网。这个方法刚开始很奏效,能网着十几条小鱼。但是水流会越来越大,速度时快时慢。你一旦贪心错过了收鱼,一个急流就会把你围的土堰冲的一干二净,最后功亏一篑。

围堰捉鱼是需要时机的,只有在河道刚开始流水时才可以。但这个机会难得、时间短暂的玩法却没有合作,只有单打独斗,谁往上游跑的更远,就有更多机会抓到鱼,谁抓到鱼,鱼就是谁的。黄河发水的第三次我才赶了个早跑了个远,捉住了三条小鱼。我把它们放到我捡来的罐头瓶里,想看着它们长大。我很认真地往罐头瓶里放了些水草和馍渣。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看望我这个小小的愿望的时候,发现罐头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心里很凄凉。我不奢求别人帮我抓鱼,我也不奢求像别人家孩子那样能吃到鱼肉,我更不指望上天能无意间给我掉下来别人家孩子吃剩下的美食,但我来回跑了好多趟、折腾了各种方法、满怀欣喜地种下自己一个小小愿望时,发现它破灭了,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装满水的罐头瓶和里面毫无生机的水草。之后,我的罐头瓶一直静静地呆在那里,直到水变臭。因为我幻想着某一天,我的鱼儿会突然间回到罐头瓶里。

等到河里到灌满了水,村里就会全家齐上阵,各种自制渔网、筛子、箩筐只要能用来抓鱼的器具全部齐上阵。每家都会商定好位置,划好界限,谁也不能越界抓。而我就只能站在岸边,期待地看着他们抓鱼,傻傻地期盼着有哪一位认识我的人,能给自己一条,哪怕是一条小小的也行。

为了抓到鱼,家庭分工明确,一两大人负责把河水搅的非常混,鱼由于呼吸困难,再加上搅动的影响就会被迫浮上水面,负责网鱼的人就会手到擒来。我有时会看到翻身的鱼儿被搅到岸边,看到它那张合幅度极其大的嘴巴,还有那双惊恐万分而饱含绝望的黑眼珠,突然想咒骂这群在河里忙碌的人们。因为他们连豆子大小的小鱼都不放过,将这里河里的生灵屠杀殆尽。

人们抓鱼的激情消退后,河道就成了人们游泳的乐园了。我当然不敢在村子附近下水学游泳,一般都是和伙伴们跑到离村子几里地远且深度不到一米的河段玩。毕竟我们都是不到十岁的小孩儿,固然怕水深。河里和游泳池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我敢保证,在游泳池学的那些正规的蛙泳、蝶泳什么的,在河里完全施展不开。因为在不确定因素太多的环境里游泳时,你要做到头部一直露在水面上才安全,所有“狗刨”在野游方面既适用也实用。你一旦学会了狗刨,其他教科书上的泳姿,你稍微一变就学会了。

在河里游泳,你必须要一直动来动去,因为河里有个可怕的吸血生物——马鳖,学名水蛭。这也就证明了我们农村娃为什么比城里孩游泳耐力好的原因。你要是在河里不动,水蛭就会很轻易地咬住你,一旦咬住你,你想把它弄掉,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村里的小乙就是这样被水蛭咬过一次。那时人们认为,水蛭一旦钻进你的身体,就会生出很多水蛭最后喝光你的血咬烂你而死,它要是没有完全钻进去,你只能想办法把它逼出来,不能把它露在身体外面的部分扯烂,因为烂在身体里的那部分还会在血管里愈合继而生出很多水蛭,最后还是把你咬烂吸光血而死。小乙的妈妈用火烤、烟熏、擦酒,最后用鞋底使劲打水蛭,哭喊着大骂水蛭,小乙的腿红肿的都渗出了鲜血,可水蛭把身体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大大的黑痣一样附着在小乙的腿上,估计它还在贪婪地喝着血。村里的人们都被小乙那响彻天际的哭声招来了,大家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村里的医生不知用了什么药水擦来擦去才把水蛭取下来的。

想学游泳,首先要先学会憋气和在水下睁眼,就是教科书上的潜水。一旦掌握了这两项技能,其他泳姿无非就是变换下动作而已。我开始在河里学憋气的时候,是非常小心的,一直上下跳动,防止被水蛭咬住。我憋了几次气适应了水压后,就在水下睁开眼了。虽然中午的阳光很强,但水下看到的距离非常有限。不太浑浊的黄河水里时而游离着枯枝碎叶,偶尔还有小虫子在游动。近处同伴的腿上下的蹬着,两只耳朵“呜呜”作响,什么也听不清。正当我蹲着欣赏水下风景时,我感觉到右脚踝内侧处痒痒的,难道碰到了什么东西?我浮上来,努力地把脚抬处水面,看到一条黑色细长的水蛭从我脚踝滑落到了水里。吓得我魂飞魄散,“妈呀”一声跳着逃离出了河道。其他小伙伴看到的举动,也都停止了嬉闹,赶紧爬了河沿上。问我咋回事。我就说被马鳖咬了。赶紧看自己的右脚踝处。发现内侧踝骨下面一指的地方有一非常小的破口。我的心跳动的非常剧烈,浑身瑟瑟发抖,心想差点就被马鳖咬死。伙伴都说我运气好,刚开始咬就被我发现了,再晚一点我小命就不保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河里玩过。就算我人到中年后在河边钓鱼,偶尔也会看到水蛭,但总会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起一身鸡疙瘩皮。然后就会像小时候一样,用树枝狠狠地刺穿水蛭,把它挂在树枝或草窠上,让它慢慢地干死。

我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自己单独吃饭的。也许是二姑给我买了一个绿色的小塑料碗后,我觉得和他们一起吃饭索然寡味,或者是真的不自在,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不管是早饭、午饭或晚饭,我都从厨房端着盛好菜的、放着一双筷子的、上面摞着个馍的、我这个绿色的小碗,蹲在二姑家的大门口,开始了自己丰盛的一顿美餐。这里有很多朋友陪伴我,我会听到邻居锅碗瓢勺的“叮当”声,会听到大人催促小孩吃饭的叫骂声,会听到鸡鸣猪哼羊叫声,还能听到墙根处蛐蛐的鸣叫声,我会看到天空中云来云去的悠闲,我会看到房屋树木的影子被太阳慢慢地拉长,我会看到鸟儿自在地飞过我的头顶,我也会看到鸟儿落在墙头或地面上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我会看着墙根处的小草慢慢地长大枯萎,我会盯着蚂蚁为了完成任务而艰难跋涉。我吃饭很快,和这些朋友们玩一会儿就回厨房洗好自己的碗筷放到厨房的窗台上,那里只放我的餐具。有时候从窗外看去,就像一朵绿色的小花长在那里,它透过窗户的木栅向外探望着,它能看到什么呢?我扭过头,看到了院子里矮墙头上我种的桃红、鸡冠花、菊花、假樱桃。

李飞家的大门是朝西开的,那里也是个胡同,在胡同的尽头有个小斜坡,斜坡下面住着一户院子很大的人家。院子没有大门,墙是用树桩树枝围起来的,正屋是土墙起脊房,院子的左侧是一间厨房,主人是一位李姓老人和他的妻子。听村里人说他们有个儿子是当兵的,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

我跟着李飞第一次去他们家就被眼前的场景吸引住了。在农村种花草的人不多,就算有也顶多几盆花而已。他们老两口很爱伺弄花草,院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不管是地面上种植的还是在花盆里养着的,都显得那么整齐划一,两位老人规划并照料的非常到位。夏季是我们北方常见花盛开的时节,走进他们的院里就像走进了一个花海,可我只认识桃红、鸡冠花、假樱桃、太阳花这些在家里也种过的花,其他的只知其高雅鲜美,不知姓甚名谁。院内东南边还有个小菜地,旁边挨着有个树枝搭的架子,上面爬满了丝瓜、葫芦、苦瓜。

李飞作为要好的玩伴,我对他没什么成见,从来不讨厌他,但只从这件事后,我就不怎么想和他玩了。到了两位老人的院里,李飞就毫无礼貌地对着老人喊起来,小李,我要的花弄好了吗?李老爷子笑容可掬地回应道,种好了,你看这两盆就是。李飞就径直过去端起来一盆说了声,中,看着还行。然后对我说,你端那盆吧。我对李老爷子还说了声谢谢,李飞抱起花盆转身就走,感谢之类的话语什么都没说,就好像拿走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一样。我对李飞非常不满意,出了李老爷子家的院,我就直接对李飞说,你不该叫他声爷爷吗?可李飞很轻视地回答我,我们是一个本家,他比我辈分低,我是他叔呢。我接着反驳,可他年龄都多大了啊?你这花盆是你是买的?李飞满不在意地应我,我是长辈,给他要东西是应该的。从这以后,我对李飞就产生了意见,再也不主动找他玩。

我没事儿时,就跑到李老爷子家玩,帮他们干点小活,养花的事理我也不懂,但我开始喜欢上种花了。有一次李老奶奶笑着对我说,你要是看上那盆花,你就搬走。我从来不拿别人的东西,就算别人给,我也会推辞掉。可我真想种些花,便对李老奶奶说,我想要些种子,我要自己种。李老奶奶摸着我头温和且意味深长地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从来没人向我们要种子的,你想种什么?我想了下说,我想种桃红,这以前在家种过,我还和姐姐用它染过指甲。李老奶奶就回屋里拿了两小包种子给我说,这有一包是粉红的,一包是黄色的,看你能种出来不。我接过种子,兴奋地飞一样跑遍村里有垃圾的地方,满头大汗地好不容易地踅摸出来五个废铁桶,就和现在的奶粉桶大小差不多。我来回跑了好多趟才算把它们弄好,把他们摆在院子里矮墙头上,天天盼望着他们快快长出来。桃红春夏都可以种植,不用太费心照料,它就会长得非常旺盛。我特别希望黄色的桃红快快长大开花,以前在家种的都是粉色、红色的,黄色的还从来没见过,真想等它开了花,摘些给姐姐妹妹留着。后来我又继续种了鸡冠花、菊花、假樱桃。

这些花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深刻,而是两位老人那慈眉善目的笑容以及风烛残年时的凄凉与对儿子的思念假托于物的感慨给了我非常深刻的感悟与影响。无论什么人什么时候去,老两口都是一副慈祥的笑容。虽然都有了点驼背,但他们种起庄稼来一点都不含糊,只是比别人慢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孩子不在的缘故,老两口才爱上了种花,他们照料花草非常认真,无论是松土、施肥、浇水、除虫、采摘种子都很精细。每当某个花草种子成熟的时候,他们俩都会一起采摘种子。李老爷子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炸开皮的果实剪下,将附着在种皮上的种子抖在李老奶奶准备好的纸包里。偶尔会有种子掉落在地上,李老爷子会不遗余地地将起捡起来放到纸包里。等收集完了,老两口会心地相互默视后笑了起来,嘴里欣慰地说,哎呀,看你又生了好多孩子,我替你保管好,明年你的孩子就会又有孩子了!

我从来没有进过两位老人的屋子里。当我瞟到那两扇木窗,我就不愿意去多看一眼,更不想进去。这种样式的木窗尘封着我不愿意去接触、不愿意去打开曾经让我痛苦非凡的经历。

他们老两口肯定思念自己的儿子,他们肯定相互抱着哭泣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然后他们又相互安慰着:“至少还有我陪着你。”“万一你老去了,我怎么办呢?”“不是还有咱的花吗。”“我会和你一起老去的。”两位老人笑着抱在了一起。

我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还有些悲伤和凄凉,几十年前的那个院子在脑海里还依稀可见。两位老人在天堂和儿子相聚了吗?他们一定要带着他们精心呵护的花草去见他们的儿子。

那个时候,农村的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压井用来取水吃。压井刚换上皮垫时,压力会很大,小孩儿是不容易弄得动的,一不小心还会深受其害。我就有一次为了取水浇花被井把手打了一下。那时,二姑家的压井刚换了个新皮垫,我压了几下井把手,就感觉压力非常大,压不下去了。我卯足劲跳了起来双手拄着把手,想用自身重力把它压下去,可还是没什么动静。我就跳了下来,却不成想,由于压力反弹的原因,我双脚还没落地,井把手就反弹起来“啪”的一声打在了我的下巴上。我顿时觉得头晕目眩没了自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等我反应过来,感觉嘴巴特别疼痛不舒服,嘴也张不开,我就明白下巴错位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蛮劲,自己用手使劲往后上方打下巴,竟然给打回位了。我摸了摸了下巴,发现嘴边下面的两侧骨头打出了两个凹陷,一直在流血。

第二年的暑假期间,母亲来看了我一次,她还带了几袋粮食送给二姑家。母亲回忆说,当时见到我,即伤心又难过还生气。我就问为什么。母亲说,看到我黑不溜秋、破衣烂衫的,简直就像一个叫花子。带我到镇子上洗了五六回才算洗干净。我的印象里在二姑家好像是从来没洗过澡,但见到母亲时的兴奋劲儿,根本不容我在意其他的事情。我满怀欣喜地认为,母亲会带我回去。可听到母亲客气地向我二姑交代着一些事情,我的欣喜破灭了,心情一落千丈,甚至有种冲动想抱着母亲哭诉让她带我回家吧。但我的理智总是高于情感一筹。我很平静地接受着一切,中间偶尔还插嘴:“没事儿,我知道,中中。”

母亲走后,我对二姑说找小伙伴玩去了,她也不管我。我就一口气跑到经常玩的坟地堆里。虽然是坟地,但坟头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没人知道是哪家地主的。外边几个大大的坟头包被磨蹭地结实而光秃秃的,几颗松树长的又高又大,后来又自己长了几颗杨树,这里已经变成了人们乘凉闲聊的好地段。我跑到里面不常去的小坟头堆里,蹲在荒草里。天气闷热闷热的,耳边响着聒噪的蝉鸣声,时而传来犹如遥远天际边传来的鸟叫。我盯着眼前的草,正直旺盛的时节。我眼前的那颗杂草上有个瓢虫在向草尖上爬。草上面什么都没有,它爬上去干什么呢?它这么努力的一次爬行将会一无所获。这只是我的想法,在瓢虫的脑袋里,它认为前方一定有它想要的东西,所以它努力着,它敢于接受任何挑战,就算前方有自己的天敌,它也毅然会坚强的向前爬行。最终瓢虫爬到草头上,它转了几圈,两只触角探索来探索去,最后定身展开翅膀飞走了。看着飞起的瓢虫没转几下就在我的视线消失了,我就开始哭起来,毫不掩饰地哭起来。我终于可以嚎啕痛哭,不再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不再担心别人听到我的哭声,不再害怕那漫长的黑夜,我心里只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第二天我穿了上母亲特意给我买的一身衣服。我记得清清楚楚,一身短衣短袖,白颜色的,上面印着彩色的黑猫警长的图案。我找小伙伴玩的时候,却遭到了嫌弃和嘲弄。他们围着我、指着我、嘲笑我:“呦!穿新衣服啦!好热啊!”“真烧啊,我摸摸,哎呀,烫死我啦!”“变白啦!可不敢碰啊!”我气的双拳紧攥骂起来他们来。最后我们不欢而散。本来应该是高兴自得洋洋洒洒的一天,却由于他们的嘲弄让我郁闷烦躁地度过了这一天。

在二姑家度过了两个春节,第一个春节就记得表姐夫非让我跳戏曲《七品芝麻官》里抬轿人的动作。我做的确实很像,双手架在胸前晃动,前后脚来回跳动,头也要摆起来。但在他们的欢笑声中,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小丑。第二个春节,二姑特意给我买了两根甩鞭。甩鞭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烟花。点着之后,可以用手甩起圈来,呲喷的彩颜色火花形成一个光圈,非常好看。

我拿着两个甩鞭就跑到了街里,和伙伴们玩起来。他们的烟花当然比我的多而丰富,但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用再去羡慕别人,也可以在他们面前展示下我的烟花。但我还是舍不得轻易就把甩鞭燃完。等大家都回家睡觉时,我在二姑家门口,把剩下的一根点着,静静地看着它燃烧,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就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它燃烧。甩鞭“呲呲”地迸裂出靓丽的火星,最后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记。燃烧完毕,我拿起剩下用来手抓的那一段,用尽力气,扔的远远的,用脚将那黑色的印记除掉,回去睡觉。

母亲来接我走时,已经是四年级学完的暑假了,我的成绩已经跌落到全校倒数第一。之前在我们村的学校上学时我的成绩可是名列前茅。当时学校第一次评少先队员全校只评了十名学生,每个年级的前两名才有资格。我和姐姐都评上了,那时她上三年级我上一年级。我们都非常珍爱学校发的红领巾,上学就规整地戴在脖子上,放学了就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书包里,感觉极其光荣。

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出村头时,我回头看了一下,心头陡然一酸。

再见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道风景的村落——乔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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