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凉,两年没上课的我伏在键盘前写稿,冥冥中又回到了老林深处的学校、教室的讲台旁,仿佛又看到大学毕业的学生王晓凤坐在教室里……
“同志,请问你找谁?”
“找我女儿。”
“读那个班?“
“不知道?她名字叫王晓凤。”
“哦,王晓凤,我知道,她读九(2)班,全校成绩前三名。”
丁保安透过保安室的玻璃窗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刻划着沧桑的佝偻男人。两鬓斑白,脸黑黑的,满脸皱纹,尤其眼角的皱纹极为明显,一直延伸到耳根下的的斑发中,身上穿着一件黑色上衣服,破损的袖口上飘着几根洗得发白的棉线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风很大,是顺着学校的两行行道树的水泥路面冲上来的。
学校建在一座小山坡上,围墙四周的松树早已被村民砍去,一根也没留,全是树桩,光秃秃的。只有学校大门前的那两株刚种下的桂花树特别惹眼,稀稀落落的树叶在寒风中时晃时停。
天空一片死灰,雪不大也不小,不紧不慢下着,有几朵小雪花落在男人额角密布的皱纹上,不愿融化。男人僵硬地擦着脸,调皮的小雪花在男人的挥手间躲进了皱纹深处。“外面冷!”丁保安转身打开了保安室的门,“进来暧暧身子吧!”
男人犹豫了一下走进了保安室,坐在电炉边,皱纹深处的小雪花融化了,润在男人的脸上。
看样子,男人的实际年龄应该比他的长相小得多,丁保安又看了一下男人的脸:伤痛仍挂在脸上,一直不愿散去。
下课铃声响了,丁保安拨通了蒋老师的电话。
“蒋老师,王晓凤爸爸找。”
“好的,我马上通知她。”
雪还在下,蒋老师和一个瘦弱的女孩走进保安室。女孩穿着单薄的外套,脸色苍白,一脸坚毅。
“晓凤,你好吗?我是你爸。”男人立刻站了起来,看了又看,准备上前拥抱女孩。
“我爸?”女孩吓得不断往后退,躲在蒋老师身后。
女孩使劲拽着蒋老师的衣服胆怯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我爸……我……爸……不是……早死了吗?”
“你肯定不认识我,你在两岁那年,因为家里穷,连吃饭都困难,我不得不外出打工赚钱补贴家用,一路跟着老乡到了河北,由于我不识字,老乡偷偷地把我卖进了黑砖窑,再也没法与你们联系……离开你和你妈已经整整十四年了……”说完,男人陷入了沉思。那个冬天,在离开家门那天,天很冷,天空中飘着小雪花,年迈的父母站在屋檐下,妻子含着泪抱着幼小的女儿站在院坝的雪地里……在黑砖窖的日子,他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每天支撑他活下去的勇气就是想亲人和孩子……”
男人没有哭,看得出,他比哭更难受,也看得出,此刻的他看到与他一般高的女儿那份难以掩饰的喜悦。
女孩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见面、骨瘦如柴的男人,还自称是她爸。在她的记忆中,她没有爸爸,只有年岁已高的外公外婆陪着她和死去好多年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远在他乡长年务工的妈妈和户口簿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爸爸”的名字。
妈妈告诉她,在很早很早以前的一个冬天里,爸爸离开了家,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有可能死在外面了。总之,她从来没看到过爸爸的样子,也没叫个一声“爸爸”。
在她五岁的那个冬天,是她难以忘记的日子,天空灰蒙蒙的,飘着小雪花,很冷,很冷。过度思念儿子的爷爷奶奶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相继死去,无助的妈妈向邻居亲戚借钱安葬爷爷奶奶后不得不背着她,不得不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冬天离开了那个“家”,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外婆家。后来,家里的户口簿上那个她看了好些年的“户主”也随着爷爷奶奶的离去被派出所划去。北风萧萧,雪花遍野,在新年的鞭炮响后的第二天早晨,妈妈离开了家,到外地打工去了。她喜欢冬天,喜欢冬天里的小雪花。在她与妈妈离别的夜里,妈妈哽咽着告诉她,在家要听外公外婆的话,要好好读书,每年雪花来临时,妈妈一定回来看她,这是妈妈临别时和她的约定,因此,在每年雪花来临时就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妈妈会像小雪花一样如期而至,带给她无穷的乐趣。
冬天,妈妈的电话是最甜蜜的,也是最暖和的。每次听到外婆说妈妈明天就要回到家,那天夜里,她总会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兴奋等天明,然后和外公外婆一起吃过午饭,提着炭火站在村外山坳上那株光秃秃的皂角树下等妈妈。她时常铭记妈妈对她说的话,要坚强,要好好读书。
是的,只有好好读书,才会下小雪花,妈妈才会随着小雪花回家。多少次,她在梦里呼唤着妈妈,呼唤着爸爸,甚至呼唤她模糊记忆中死去多年的爷爷奶奶……白天,她除了努力读书还是努力读书,她想忘记,她想努力忘记佝偻的外公外婆那辛劳的身影。
风在吹,雪在飘,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等妈妈的日子就是她和外公外婆最快乐的日子。很快,在村小就读的日子结束了,同学们在班主任严老师临别时的鼓励声中离开了村前那所破旧的村小,告别了小学烂漫的时光。假期中的孩子们无疑是最快乐的,全村的孩子在河里嬉戏,田间穿梭,村前村后的果树上跳跃……那个假期,她和外公外婆是全村最忙的。外公外婆除了给自家地锄草,还要为了二十元一天的工钱给别人锄草。每天清晨,她早起打猪草,煮饭做菜;午后,她背上背篓独自一人顶着酷日满山遍野采药材;晚上,她同爷爷奶奶一起洗掉药材上的泥土,然后在第二天清晨把药材放到屋前院坝中的空地上不断翻晒,等药材晒干后再送到镇上卖掉。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村里的孩子们已到了上学的时候。这时,邻居家的摩托车响了,与她同班的邻居李福欢也背上花书包坐上了摩托车,紧贴在她父亲的后背上,随着马达的轰鸣声消失在门前的那株老毛桃树下。她从破旧的木屋窗洞里看着,痴想那扎眼的花书包。她想读书,她想读初中,她想上大学,现在,那怕就是让她读一天的初中也好,她坐在床沿上静默着,拼命扯住眼眶中的泪水,这是她多年在年迈体衰的外公外婆的眼神里历练出来的坚强。
“凤,上学去,外婆送你,我们结到工钱了。”外公外婆急急忙忙从外面走进来,走到了她的床前,满头大汗,小屋一下子热了起来。额角上,一滴汗珠在外公的指缝中掉下,渗进了小屋中的泥地上的缝隙深处。
就这样,她上了初中,她仍是班里的尖子生,老师同学们都喜欢她。
初中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随着寒假的来临,妈妈也在隆冬的雪花中回了家。夜里,妈妈告诉她,孩子,因为我没读到书,很难找到工作,在外面靠劳力打工更是挣不到钱,让你受苦了,孩子,真对不起!那一夜,她和妈妈睡在一起,很久才睡去。
积雪还没融化,妈妈就在大年初二的早上在那稀疏的鞭炮声里随着打工的人流又去了远方,孤寂的寒夜困着她,好几天她一句话也没说。
山里的迎春花开了,野地上满天星探出了头。山村里孩子们上学的呼声,狗吠声,摩托车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她听在耳里,泪流在心里,苦只有她知道。
那天黄昏,晚霞沿着家门前的西山延伸到远方,染红了半边天,很美,很美,泪光中,她看着门前那几许零乱的电线--一只麻雀站在晃动的电线上,呆望着西边的落日,她仿佛又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大声朗读起来……
……
在山的那边,依然是山
山那边的山啊,铁青着脸
给我的幻想打了一个零分!
妈妈,那个海呢?
……
冬天的寒意仍停留在小屋里不愿离去。“晓凤,起床了,我送你去上学,”外婆抚摩着她的头,“我去给老师说说,让你先上学,还差点钱,过段时间我再给学校送去。”
弯弯的山路上,她扶着外婆走着,走着。忽然,摩托车的轰鸣打破了大山的宁静,很快,两辆摩托车进入了她们的视野。
“是我的老师!是我的科任老师!还有班主任!”她惊喜而又害怕地对外婆说。
摩托车停在她们面前。
“王晓凤,我们是来接你去上学的,你们家情况同学们昨天已经告诉了我们。”
……
“老人家,别说了,有什么困难我们共同想办法……为了王晓凤,在昨天晚自习课上我们开了班委会,大家决定共同面对困难,一起帮助晓凤同学,决不让她失学……”
“老人家,你回去吧,相信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上了车,看着年迈的外婆,转身擦去了晶莹的泪花。昔日的记忆仍在她脑海中翻滚……
“晓凤,这个名字就是我给你取的呀,妈妈没告诉你吗?外公外婆住在黄泥凼……”浮在男人脸上的伤痛仍没退去,眼眶中噙满了泪水,“今天我去看他们,他们告诉我,你妈妈外出打工了……你在镇上的中学读书,我就找来了……”
女孩从蒋老师背后走了出来,眼里满是泪花,嘴角动了动,始终没有叫出声来。室外,风在吹,雪在飘,男人一把抱住女孩,泪水滴在女孩的头发上,衣服上……
保安室里静悄悄的,火红的电炉丝映红了每个人的脸,映红了每个人眼框中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