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外

午夜，雍江岸边，柳丝在隆冬里的寒风中轻轻摇荡，高大的文体旅游广电综合大楼901办公室，一缕冬日久别的暧阳穿过玻璃洒落在地板上，室内，瞬间亮开了。

刚从扶贫战线上返回县城开会回到办公室的他，站在阳光里从烟盒抽出一根香烟，打燃了火机，凝视着窗外，心潮澎湃、思潮翻滚……

远方，巍峨的花竹山被浓雾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连山上那无数的风力发电扇也找不着影儿。楼下，雍江宛如一个没有粉饰的少女，从南向北，穿过古城，清流不息，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瓮安人的忘我拼搏、励精图治、摆脱贫困、奔向小康的奋斗历程；两条平直宽广的大道沿着雍江两岸，在高楼大厦中时隐时现，在人海奔跑，在车轮中延伸……

眼前的高楼和人海，又让他想起了群山环抱中的茶店村。

茶店村是国家三类贫困村，是县教育局定点包保帮扶的村子。全村1238户，4587人；有贫困人口225户，855人。他作为一线指挥长，与驻村扶贫队员们一道，奋战在脱贫攻坚第一线，长年累月在大山中的村里实地走访、调研，寻找一条适合茶店村脱贫致富的道路。经过他与队员们的不懈努力，与村民们的协同配合，与施工队的日夜奋战，沉寂在大山中的茶店村一下子活了起来：户户路通了，自来水到家了，房前屋后的环境变了，种在地里的蔬菜销往山外了，圈的里肥猪换成钱存进银行了，长年在外的年轻人也跟着回来了……

2018年7月8日，是整个茶店村和教育局驻村工作队最高兴、最快乐、也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在茶店村委召开的扶贫攻坚推进会上，文书唐照琴在会上汇报，教育局驻村工作队为茶店村老百姓就蔬菜种植和生猪养殖，建成的两条扶贫产业链增收突破100万元，这个数字在会场上掌声不绝，泪光闪显。

如今，瓮安县也摘掉了贫困帽，顺利通过了国家评估验收。但是，全县人民并没有沉浸在欢乐的时光中，而是继续坚守在大山深处，继续与天斗、与地斗。教育局驻村工作队也一样，正带着茶店村全村老百姓向“乡村振兴战略”大迈进。看!一辆又一辆的卡车仍在大山中进进出出，载着大山的欢笑、载着老百姓的梦想。

室内的阳光在跳动，温度也上升了不少，几丝烟雾在他眼前飘动。雍江岸边，一个钓鱼人手握钓竿正向水中抛出银丝。

办大教育，办强教育，办高品味有质量的教育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夙愿，更是他与生俱来的梦想。

2018年6月25日，茶店村已经连续三个月没下雨了，那天是高考分数出炉的日子。他在饭前召开扶贫工作总结会并作出下一步的工作部署后，就独自一人坐在烤房式的屋中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眼睛一直凝视着窗外天空云层里流动的星星和月亮。他想了很多，想得最多还是教育扶贫。要想大山里的孩子获得真正的幸福，那就只有向教育这块土地要数量、要质量。

夜色中，不时有几只吸血长腿蚊来惊扰他。想到今年的高考分数即将来临，他的心是复杂而沉重的。当他点燃烟盒里的最后一根香烟时，他接到了县招生办魏主任打来的电话，“……全县600分以上76人，与上年相比有所突破……”在后来的高考统计中，瓮安县的高考分数二本以上2039人，连续三年突破2000人大关，七年连续居全州第一；至建县以来，从这座小城考上大学的孩子很多，考上清华北大也跃升至23人。孩子们的欢笑时常在他心里跳动。

窗外，大山在沉默，车流在穿梭。钓鱼人蹲在岸边，一动不动、眼睛紧紧地盯着平静的水面中的浮子，几个放学的孩子从公交车上走了下来，在宽宽的人行道上奔跑嬉笑……

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身上火红的校服在阳光中闪动，这让他又想起了前几年商老师写的《瓮城的秋天》。

盼望着，盼望着，新学期报名又开始了！

有顶着烈日拉着小孩喘着粗气的，有打着遮阳伞牵着小手的……五颜六色，一大群一大群的朝学校涌来。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有两个字的名字，有三个字的名字，还有四个字的名字，他们站成长长的队伍排在学校门口，翻户口，查年龄，看这个也俊，看那个也不傻，孩子实在太多，那就抽签吧。抽到的笑着，一家人开开心心回家准备学习用品；没抽到的闹着，怨着，大手拉着小手，絮絮叨叨，然后又朝下一所学校奔去……

步履声声！紧跟潮流！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

夜深了，街灯依旧亮着，手机、座机、短信、微信、QQ等所有的信息工具仍在夜空嘶鸣，看样子，看情形，一时半会没有消停的迹象：音频传播、文字信息、语音互动一个都不落下。

紧盯着窗帘的细缝，左思又想，辗转反侧。

盼月亮入窝！盼星星归巢！

夜色终于褪去了黑色的外套，玻璃窗已裸露了腰，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刷刷牙，洗洗脸，你叫上我，我叫上你，手拉着手，兴匆匆走出家门又朝学校涌去……

从朝阳未醒排队到夕阳打盹，你站在我的前头，我站在你的后面，就这样排着，笑着，闹着……

漫长的期盼!漫长的等待！等啊！等！长长的队伍再次被夜色剪掉……

是啊，这些年来，从大山里涌进城来求学的孩子还少吗？他们是为了跟风赶潮吗？显然不是的，他们是为了改变命运，摆脱千年的贫困对他们的祖祖辈辈层层的封锁围剿才进城的。

每逢开学报名期间，城内的学校和幼儿园的大门前挤满了人群。长长的队伍排在各校大门口，从星星还没隐去排到日落归山，一直要持续好几天，想到这些，他很心痛。城内的教室都挤爆了，但仍不能满足进城入学的需求。从幼儿园到高三年级，少的班级有八九十人，多的上百人，又加上瓮安教学成绩远近闻名，周边的县市慕名而来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各种问题纷至沓来。如何在安全中要教育，在教育中要质量，在质量中要优质生存呢？一连串的问题像洪水猛兽一样反复困扰着他。历史总是由人来创造和改写的。在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历年来各级政府的巨额资金投入和人才引进下，在全县5000余名教师队伍的不懈努力下，瓮安教育经受住各种考验和检阅。

2017年12月5日，瓮安迎来了国家义务教育均衡评估验收小组。在前一天夜里，他在中坪镇镇政府开完脱贫攻坚推进会后又匆忙驾车赶回县城，组织召开会议严格要求大家再次复查各项迎检准备工作。国家评估验收小组在几天的实地调研走访核对中，高度赞扬了瓮安县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工作具有地区特色。学校大班额得到了彻底的根治，他如释重负。在返回茶店村扶贫的路上，那句烙印在他心灵深处的“等啊！等！长长的队伍再次被夜色剪掉……”终于被他抛出了脑海。

阳光越来越明，室内越来越暧和，他推开窗户，指间内的圈烟燃了半截，烟雾从敞开的缝隙间缓缓划过。钓鱼人一动不动，目光牢牢锁定在水中的浮子上……

2005年8月初，贵阳市像个大蒸笼，气温在山城中不断上升，一丝风也没有。南明河边，几片法国梧桐叶掉在水面上，他带着吴家三兄妹在贵阳市的各大企业的老总的办公室的桌前不停诉说：我们来自瓮安县，我是瓮安二中的一名教师，现在遇到了困难，我身后的三个孩子都姓吴，是三姐弟，他们生活在瓮安玉山农村，今年都考上了大学。姐姐吴艳，重庆师范大学；二弟吴刚，北京对外贸易经济大学；弟弟吴冬，清华大学……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现在无力供他们上学了，请看，这是他们的录取通知书，希望您伸出援助的手，帮帮他们……他的努力，无疑是有回报的，三个孩子终于踏上了九月的列车，顺利到达学校，完成了他们的学业。

如今，他带着吴家三兄妹在贵阳市的大街小巷，不停游走和诉说的身影一去不复返了。当下，在国家免费九年义务教育和高校的各类资助补贴下，孩子不再因为无钱而辍学，贫困大学生们也不会因为没有钱而失学。他们只须提供一张身份证和一张录取通知书，便会得到国家助学金资助，顺利完成学业。

此时，他一想到孩子们在教室里幸福读书的样子，他猛吸了一口烟。岸边，钓鱼人手一扬，一条鱼蹿出水面，鳞片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金光……

因饥饿而拼搏不息，因梦想而奋斗不止。1985年的一个夏天，还没从温饱线上爬过来的他，他作为瓮安县的高考文科状元站在草塘中学的颁奖台上接受表彰。当大红花佩戴在胸前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童年中饥饿的每个夏天，想起了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述草塘中学的王家凤老师，一生从教，青春无悔，于1962年病死在三尽高的讲台上的感人事迹。于是，他选择了教书，选择了贵州师范大学，选择了一生从事教育事业。

贵州师范大学的运动场上，2000米长跑，他得了冠军；5000米长跑，他又得了冠军……

远处，花竹山顶上的风力发电扇，一个、两个……在不停转动。楼下，夕阳的余辉洒在江面上金光闪闪的，钓鱼人收起鱼竿，拎起沉甸甸的鱼护放入桶中，穿过金色的银杏大道向高楼走去，影子消失在城市的灯火里。江面上，香榭水岸那片高楼上的几台塔吊机终于停了下来。他立刻抓起桌上的手机。

“喂，陈局，明天八点我们一起去瓮安九小工地看看施工进度，那可是我们的又一个1.5亿的学校建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