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我家易地扶贫搬迁的事办好了吗?”
张老师从铁皮宿舍二楼梯子走了下了,脚还没踩到地就听到近期一直困绕他夜不能寐、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村民高叔的声音。这声音没有时间限制,高山无法阻挡,它即不受烈日暴风雨影响又不随风吹草动惊扰,它就像敌特的电波一样,常常是从白昼的曙光和暗夜的星空中出乎意料传来,一次次地捕捉着张老师每根绷紧的神经。
张老师神色恍惚地看着楼梯旁边,斜靠在铁皮房墙壁上戴着青色小帽的高叔。高叔像个黑色的幽灵,抽着旱烟看着张老师,烟雾一团团的在清晨的霞光中忽闪忽闪的。
高叔是整个艾坑村远近闻名的成名人物,红白喜事帮人吹琐呐挣钱,从不干农活,好吃懒做,脑子好使,鬼点子多,心狠手辣,稍不留神就被他钻了空子。
驻村工作队在走访排查到高叔家时,高叔告诉张老师。他在年轻时与村里的某人结了怨,跑回家抱着炸药包就去寻仇,把那个人的屁股炸开了花,就逃到外地去了。多年后,他听说没风声后又回到了家里。高叔空有一个好身板,逃亡期间,他仍是不老实安分,还是村里的老一套,骗吃骗喝。十几年的逃亡生涯并没有让高叔有所变化。他就像幽灵一样,怎么悄悄逃走的又是怎么悄悄逃回来的,没有为家里带回一分钱。而家里患病的妻子,则好不容易把三个子女拉扯养大。
新世纪的到来,不可再生的煤炭能源一下子成了紧俏品。高叔家田边的煤炭一下子成了黑金,价格成倍上涨。在他名下的煤街田土很快被某老板相中,并答应村民每户年底除分红外,还额外每户送二千斤煤炭作为过冬取暧补偿。他除了该得的得了,该分的也分了外。他为了谋取更多的利益,便跑到派出所把一家六口人上的一个户籍本分成了三户。这样一来,全家人就可以分到六千斤煤炭了。高叔本可以通过这次卖田分红改变一下生活状况,可是,不务正业的他很快就把钱花光。又加上小煤窑安全隐患不断发生,各种排污不达标。很快,国家出台相关政策关闭了小煤窑。而煤街的小煤窑也在这次出台整顿关闭之列。就这样,他的财源断了,过冬的暧心煤已没了。
因为懒,所以家穷。大儿子结婚后,他媳妇生下孩子就跟人跑了。小儿子小学毕业后就离家外出务工了,女儿出嫁多年。因高叔脾气不好,故很少回家。高叔凭借吹琐呐的功夫在外面零零碎碎的挣点小钱,妻子在家种地养猪,艰难地度日生活。
二零一四年七月,因为高叔家有三本户籍,在村里当干部的弟弟就把他们家三父子纳入了精准贫困户。在国家的大力扶持下,却看不到这家子的内生动力在何方,反而是越扶越穷。据说,在外务工多年的大儿子又找了一个老婆,但又离婚了;飘忽不定的小儿子除了能让高叔在电话中听到几声呓语,夫妇俩是很多年没看到小儿子的踪影了。转眼间,高叔一家就吃到了脱贫验收年。
二零一八年是吉安县的脱贫验收年。从二零一七年没日没夜苦干、硬干、实干的驻村工作队、施工队、镇村领导干部,在他们的密切配合下,让沉寂多年的艾坑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大家从秋风硕果一直干到第二年的春暖花开。由于攻坚难度大,原来帮扶高叔的老师调到其他村民组去了,张老师进了青龙山,成了高叔家的直接帮扶责任人。
张老师是一个来自大山深处的的苦命孩子,母亲去世较早,又加上父亲常年多病,很早就与妹妹受着生活的各种考验。大学毕业后,张老师一边打工一边参加各种考试,好不容易当上了老师。此时,妹妹也考上了大学,大学的一切费用都是张老师一个人承担。微薄的工资收入每时每刻都考验着张老师,因此,张老师不敢恋爱,恋爱了就没钱给妹妹完成大学学业。两兄妹就这样艰难度过了四年,妹妹参加了工作并结了婚,可张老师还是独善其身,一个人孤独无助地工作着。随着物价的不断高涨,谈婚论嫁的成本也是越来越高,在这无房无车的时代,说真的,想找个女朋友还真难。好不容易,张老师在县城里以首付加按揭付款方式购卖了属于自己的蜗居,并作了简单装修搬进入住。新学期又开始了,刚搬进蜗居没住几天的张老师就接到学校领导的通知——明天早上九点到艾坑村驻村工作队报到搞扶贫工作。新的工作并没有难倒这个饱受艰难困苦的农村大男孩,他所包保的艾坑村青龙山组几十户村民,在他短短的一周早出晚归召开群众会和走访排查核实后,就基本掌握了这几十户人家的生产生活情况。
张老师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整个春天他配合施工队把他所包保的几十户人家的人居环境、春耕春种打理得紧紧有条的,原来村里的脏乱差现象在他的精心帮扶下很快变了样,村民们也特别喜欢他,偶尔还有村民开他的玩笑:“这个小伙子太优秀了,如果我家有个好闺女,我定要把她许配给这个小伙子!”整个扶贫攻坚工作看上去都是那么顺风顺水。白天,工作队不停地完善各种基础设施;晚上,工作队就比对核实核算每户村民的一户一档的“一达标两不愁三保障”资料,就这样,很快进入了炎热的夏季。
村里的路通了!水通了!路灯亮了!高叔家的厕所、厨房已新建完成了!破旧透风的老木屋瓦青了!新装修的板墙变红了!全村人笑了!可是,从不满足现状的高叔眼睛又盯上了易地扶贫搬迁到县城里的贫困户保障住房。高叔很有思想,即想免费获取政府在县城里新建保障住房,又想保住老家新改造的老木屋。于是,他杀鸡请镇村工作人员,镇村工作人员都了解他,委婉拒绝了他的邀请。他想瞒住新来驻村工作队,施小恩小惠套取易地扶贫搬迁保障房,可驻村工作队有铁的纪律,不接受他的任何礼物,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到他家给他夫妇俩做思想工作。
扶贫工作开展了好几年,政府、村委及驻村工作对他们家的帮扶并没有起多大作用,其他人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们家变化不大。当然,除了高叔的小青帽沿边的黑发变成白发外,其余变化较大的就是政府给他们家改造了住房、圈舍、新建厨房、厕所、硬化了道路和院坝,还装上了庭院灯。说真的,在他们家,除了穷,他们家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可拥有!真是“一门三父子,全都是贫困户”!
随着夏天的到来,村里的各种基础设施仍在按计划有序推进。今年,高叔夫妇俩没有种地,每天吃完饭后就坐在门前的竹林下政府给他家新硬化的道路上看日出日落,听鸟鸣归巢,晚上就胡思乱想。就这样,整个夏初,高叔夫妇俩整天做着县城保障房的同一个梦,偶尔高叔也出去吹吹琐呐。时间越长,高叔夫妇俩梦得越深。没事干时,高叔和高婶就掏出手机随时随地给张老师打电话要保障住房。是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高叔夫妇俩从未从梦中醒过来,一直做着易地扶贫搬迁享受政府保障房的各种补贴的美梦。
高叔是神,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全县能否脱贫;高叔是鬼,他一个“不满意”就会让很多战斗在一线的干部和老师们下地狱。他是镇村领导干部和驻村工作队的梦魇,他是包保帮扶他的小张老师的阎王判官。
一天中午,正在铁皮房子中埋头填写“明白卡”的张老师接到了高叔的电话。
“张老师,我想明白了,以前我保守,思想落后,现在我要积极响应国家的易地扶贫搬迁的号召,申请到县城去居住,你看看我需要办那些手续,请帮我问问……”
“高叔,不行呀?你们家条件不符合政策规定呀!国家的移民政策是要搬迁的农户是在不改造原有住房的前提下,并在搬迁撤离后还要销毁原来住房还成田地后才能享受……你看你们的家现在改造得那么好,国家花了那多钱,这样做不好吧!高叔,我们只能按文件办事,现在给你申请上去也是违规不合法的呀!高叔,请你理解理解我们工作队的难处吧,好吗?”
“哎呀,你这个小伙子,办法总比困难多嘛,虽说国家给我们家改造了住房,但是,你不知道,我家房子有九棵柱子都被我换过了,整个房子被白蚂蚁钻空了,现在是危房,不能住的哟!”
“这样吧,高叔,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了,我马上来看!如果真如你所说,我立刻上报村委、政府及驻村工作队。”
说走就走,张老师放下手中的资料,顶着烈日穿过尘土飞扬的、正在改扩建的久铜公路,独自一人翻山越岭、汗流夹背地来到了青龙山高叔家。高叔坐在竹林下的小院子里吸烟乘凉,高婶靠在椅背上睡得很沉,口水顺着嘴角像蛛丝一样流在地上。高叔带着张老师围着新改造的住房检查柱子和木板壁。张老师很细心,一会儿用手敲敲这根柱子,一会儿用力推推那扇木板壁,一会儿又爬到二楼看看瓦檐,没放过任何一丝与安全住房有关的排查。整个下午,张老师在高叔的不断唠叨中检查房屋结束。
休息中,张老师给高叔夫妇俩讲国家移民政策,他不听;给他分析他们家的贫困原因,他脸歪朝一边,装没听到。张老师知道,高叔的目的就是即要青龙山的老木屋存在,又要要县城里国家免费提供的那套安全保障房。这是张老师驻村搞帮扶工作以来遇到的最头痛的一件事。
天快黑了,张老师别了高叔夫妇站在青龙山顶上,看着西边美丽的晚霞,晚风轻拂着他的脸,启明星也跟着出来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么柔和而美丽的黄昏,一点都激发不起这个一米七、长得帅气的小伙子欣赏晚霞的兴致。在他眼前,天空中的晚霞好像全变成了整天电话和短信、微信、QQ群里的那些不断翻滚的“后果自负”;在他脚下,混泥土路面上全写满了“问责”“追责”“辞退”等字样。他知道,高叔的要求他是无法满足的,高叔那志在必得的自信在脑海中晃来荡去。
高叔虽然矮小,但在张老师面前就是珠穆朗玛峰,让他难以越越,并且还时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转身看了看山下竹林旁边高叔那朱红色的老木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可是,他真不知道此时此刻打给谁,向谁诉说。
此刻,张老师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羊,而高叔却像一只凶狠的狼。他在明处,高叔在暗处。张老师暂时不想回驻地,呆立在山顶一直望着西边的晚霞,思绪飘得很远,他想乡下年迈的爷爷、生病的老父亲和过早离他兄妹而去的母亲,还有那远嫁他乡的妹妹,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青龙山的高叔和高婶……一阵风吹来,他感觉不到风的快意,他感觉得到是无边无际、滚滚而来的孤独、寂寞和无助。
张老师艰难而沮丧地回到驻地,开门倒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与高叔相处的点点滴滴,看看能否从中想出办法说服高叔。队友们叫他吃饭,他没有心思。夜深了,他起身不停地翻阅相关扶贫文件和易地扶贫搬迁相关政策……他不想因为他的困难而影响整个工作队所制定的计划的推进进度。是的,扶贫工作只有战斗在一线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每天,整个工作队都有做不完的活和开不完的会,每个队员都有道不完的苦水,旧的矛盾还没解决新的矛盾又产生了。是啊,部分老百姓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就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一样。老太婆的霸道逼得渔夫无家可归,这是整个工作队驻村开展帮扶工作以来的最深体会。部分村民总是变起戏法来折磨你、收拾你。小到天天跟在你身后要这要那,大到跑到村委、驻村工作队、政府大吵大闹。整个晚上,他接了高叔好多个电话,电话的内容就一个:只要政府不给他保障房,上面的领导来检查,他就说“不满意”!说“不满意”就意味着张老师没把工作做好,然后就会被“问责、追责”!就这样,张老师迷迷糊糊的挨到了天明。
大山深处的青龙山的清晨特别静寂,在几声鸡鸣后,张老师又独自一人翻过青龙山去了高叔家。高叔还没起床,张老师不放心昨天对房屋的检查结果,又围着房子认认真真的检查了三遍,敲打柱子无数遍,看看是否如高叔说的被白蚂蚁钻空的现象。然后,他又爬到高过房子的玉米地里察看屋顶的每片瓦,看屋子是否渗水……太阳很高了,高叔高婶终于打开了房门,看着院子里疲惫不堪的张老师,即不叫他坐也不叫他站。张老师耐心细致地把昨夜想好的话对高叔夫妇讲,才开口就被高叔打断了:“我不管,你们必须给我一套县城里的安全保障房!否则……”
张老师无奈地离开了青龙山高叔的家,艰难地爬到了青龙山顶,站在山顶上看着竹林旁边高叔那朱红色的屋子,心里充满了恐惧,眼前又开始涌现电话和短信、微信、QQ工作群里和开会时反复强调的“后果自负”“问责”“追责”“辞退”等字样。
连续的思想攻坚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每天高叔不定时的电话,仍在源源不断地敲击着张老师的耳鼓。晚上,张老师约上商老师和曾经帮扶过高叔的向老师,一同驾车去了高叔家做思想工作,可是,高叔的思想工作不是谁都能做通的。他们仍是以失败离开了高叔家,还没跑出两百米,因为长期工作和思想压力,驾车的商老师把车开出了路面,两个轮子县在半空中,差点翻了车。张老师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打开车门:“商老师,下面高得很,我怕……”好不容易,三个人三魂少了二魂似的从车上逃了出来。不久,部分驻村工作队和村领导干部知道了,青龙山的村民们也知道了。很快,村民们来了,讨论如何把车弄到路上来。无奈车重人少,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过了不久,整个工作队的人全都赶来了,看到悬在半空中的的车身,大家都为张老师三人安全脱离危险捏了不少汗。村民们拿来了绳子固定好车身,几十个驻村工作队员在“一、二、三……一二三……”喊号声中赤手把车“捧”回了路面,大家笑着离开了青龙山。车出事离高叔家那么近,从出事到离开始终没有看到高叔夫妇俩的身影。
回到驻地,张老师告诉商老师,他的腿还在发软。
整个夏天,高叔夫妇俩仍是每天除了吃着国家发给的救济粮,和用着存折上每月按时发放的低保金外,就是或白天或半夜醒后无休止地给张老师打电话,要县城里的那套保障房。张老师累了!烦了!也快疯了!可是,又不敢不接高叔的电话,更不敢把他拉黑。每次接到他的电话总是耐心细致地给他讲道理、讲政策。可高叔根本就不卖帐,半句话都听不进去,只要张老师一说话就被高叔打断。
在张老师多次做不通高叔思想工作后就向工作队、村里反应了这个情况,但是,任凭驻村工作队和镇村领导干部们给他做多少次思想工作,宣讲多少次国家惠民政策。他就是不听,他是更不信。他坚信:只要国家检查评估验收组的领导来到他家,即使不来他家,只要到村里,他就跑去反应。只要他说声“不满意!”政府就会给他一套城里的安全保障住房。因此,整个战区从上到下都很担心这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如果爆炸了,满意度就会降低,全县脱不了贫,很多人就会被问责、追责、接受从严从重的各种处罚。部分政府官员也相信精诚为开的道理,从白天到黑夜,高叔家始终都有人来给他们夫妇俩做思想工作。
张老师和工作队、村委、政府等领导来了又回去,回去又来。高叔家的邻居看到了,白天干活,晚上来劝说;高叔家的亲戚也来了,劝说无效后已离开了;省城里安全住建部的专业工作人员来了,来检查他的房子。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安全的,也离开了。可是,高叔正眼也不瞧来他的人,整天仍是吵着要县城里的安全保障住房。
或许是大家工作真没做到家,或许是高叔不达目的不罢休。总之,张老师和工作队、村委、镇领导、邻居、亲戚等都没有做通高叔的思想工作,高叔要县城的保障房的念头不但没有被打消反而与日俱增。
张老师瘦了,瘦得叫人心碎;张老师话少了,少得叫人看不到他的内心世界。
“走吧,高叔,我带你去见我们的驻村第一书记。”终于,张老师好不容易走到地面拉着高叔的手。
贾书记正准备下队,当他看到是张老师带着高叔向他走来时,连忙转过身子迎了上去,紧紧地握住高叔的手,“来,来,高叔,上车,我请你吃早餐!”
“贾书记呀,你不知道我的苦呀,如果我得不到安全保障房,老婆子说要和我离婚,你看怎么办嘛?哎,完了,都快妻离子散……那里还吃得下去,我家房子真不能住了!如果我家房子垮了,我们真被打死了,你们是要负责的哟……吃不去!那里还吃得去!都要家破人亡了……”
“张老师,你先去做其他工作吧,我同高叔聊聊。”贾书记示意张老师离开。
村委的的大门还没开,远远的,张老师就看到了高婶站在飘扬的五星红旗下。
“张老师,你来了,我告诉你,我今天来的目的是得不到安全保障房,我就要同你高叔离婚,我们真过不下去了……”
上班的人越来越多了,劝高婶的一个个来,又一个个无奈叹息着离开了。整个早上,高婶坐在村长的办公室里黑着脸。张老师站了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了起来,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听她唠叨。
下班了,大家离开了村委,张老师同高婶走出村委大门,墙上:“不忘初心,砥砺奋进!”“撸起袖子加油干!”“打铁还得本身硬!”的几行红色宣传标语在张老师脑海中不断流动、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