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落尽,子规声声。
转眼间,县教育局脱贫攻坚工作队在大山里的茶店村开展扶贫帮扶工作已进入了第四个年头。今年的雨季特别长,从新年疫情蔓延后润无声的细雨到五月瓢泼似的雷暴雨,整天下得没完没了的。在大家的记忆中,雨的影子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工作队的视线过似的。
雨,也成了驻村工作队和村里老百姓的常客。尤其是进入五月下旬,白天黑夜中的雷暴雨在狂风和闪电的吹送下,如烟如柱的雨点砸在隐藏在群山中稀稀落落的灰瓦屋顶上,清脆的响声砸得人们心惊肉跳的。
一天下午,子规尖锐的叫声敲打着空中密集的雨点和风中的烟幕,大家站在驻地的铁皮屋檐下,看着狂奔的雨势不停地叹息着:“完了,老百姓们又受灾了,我们包保的贫困户今年的收成又减产了。”
“江奇峰,你回城的手续移交完了吗?”
“交接完了的,我们学校新派来的老师明天就到位。可是,我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我包保的贫困户刘恩明户,他就一个人呆在家中,还患有精神病,忽好忽坏的,我怕新来的兰老师不熟悉他家的情况。雨停后,我再到他家去走走,看看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好的,我们陪你去。”
站在旁边看雨的几个队员听了商老师和他的对话,也纷纷对江老师说。大家站在屋檐下,聊着各自包保的贫困户和眼前的大暴雨。
好不容易,笼罩在大家头顶上空的乌云终于散去了,雨已跟着停了下来。西山上空,一轮金黄的落日在柔美的晚霞中闪着耀眼的光。工作队的几个队员同江老师一道沿着新建的久铜公路,向不远处的陶郊坪村民组方向匆匆走去。一路上,到处都是暴雨后的水流声和被狂风暴雨砸倒在地里的庄稼;远处的山林间,子规高亢而低沉的声音传得很远。
“江老师,你怎么就回去了呢?”一个队员问江奇峰。
“我也不想呀,学校有很多工作都等着我去做,还有全县的学生学籍管理……得听从领导的安排呀。”他顿了顿,“说真的,我也舍不得大家,更不想丢下我包保的贫困户就走了。你们说,这都快四年了,我和他们有感情呀。”
“是呀,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毕竟在这几年的帮扶中,大家同村民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宋锡明老师接过话头。
“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也觉得你讲的话有些道理。这几年的帮扶没有感情还真说不过去,大家说对吗?”陈忠武抬头看了看西边落日周围的晚霞对大伙说。
很快,大家就到了刘恩明家,如柱的积水从他家两层楼的砖混屋顶上倾泻下来。刘恩明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的水柱旁边,嘴唇冷得有些发紫。从屋顶上不断往下流的积水砸在他面前的水泥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早已把他身上的衣服和鞋袜打湿透了。
大家来到刘恩明身边,他一看到江老师,脸上呆滞的目光一下就有了活力。
“江老师,水……水……”他一边指着面前不断下流的积水,一边指着身后敞开门的屋子。
“刘叔,怎么了?快进屋,小心着凉。”江老师连忙走上前,拉着刘恩明的手向昏暗的屋子走去,几个队员跟在他们身后。
“刘叔,早上我给你关上的窗户怎么又打开了呀?”
“风……风……风吹开的,我关不起,风太大了。”
“屋子里全是积水,大家帮帮忙,把水舀出去,我先帮刘叔换下衣服。”
“好的!”
“好的!”
江老师拿来了干毛巾为刘恩明把头上和脸上的雨水擦了又擦,然后,他又打开了墙壁下的衣柜,找来了衣服和袜子给他换上。队员们纷纷走进屋子,找的找盆,拿的拿拖布。很快,大家就把屋子里的积水全都弄了出去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刘叔,你不要到处乱走,就在家里等我,我去给你买点感冒药。”
“啊……啊……不要……不要……你又为我花钱了……不要……不要!”刘恩明激动得胀红了脸,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结结巴巴地对江老师说。
“没事的,刘叔,花不了几个钱。”
晚霞中,一行人离开了刘恩明家,穿过陶蛟坪的松柏林向驻地走去。山谷中,子规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在金色的霞光中响过不停。
夜色在最后一丝霞光退去时来到了驻地,启明星亮了,雨后四处出动察看灾情的队员们也全都回来了。吃过晚饭,大家回到宿舍打开电脑统计各自包保的网格内村民们的受灾情况。
在去村卫生室的路上,一阵风吹来,江老师仿佛又看到了学校门前满头银丝的老父亲和母亲,佝偻着身子紧跟在蹦蹦跳跳的女儿的身后,大声喊着:“跑慢点!跑慢点!”
星空下,子规的叫声仍在群山中清脆地荡漾着。
小屋的灯光下,驻村工作队常务队长犹品璋正在手机上写信。
“顺有,你好!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新来帮扶你的干部很快就同你见面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多听他宣传的政策和提出的建议。”他停了下了,看了看窗外天幕中的点点繁星。脑海中又不断涌现出他和他在交往中的点点滴滴。
刚来茶店村时,顺有没有房子,住在他搬到城里侄儿的乡下公路边的老屋子里,一个人整天喝着闷酒,满身脏兮兮的;在世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不理事的人。得过且过,做天和尚连钟都不撞的人,大家不是笑话他就是远远躲着他,总之,全村人都不喜欢他。
三年前,他亲自为他在田间劳作中送过饭,在暴风雪中为他送过御寒的衣服、食物和药品,还为他送去几大堆越冬的柴草和煤炭。但是,他所做的这些并没有暖化他的心,好像他前世就是欠他的,今生是为还他债而来的。总之,他为他伤透了脑筋,工作队也为他伤透了脑筋,茶店村委和政府也为他伤透了心。后来,不知道他从那里找到了一个女人,与他兴趣相投,整天都喜欢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在他的不断帮扶中,顺有和他的女人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养殖场。很快,大猪小猪的叫声也在养殖场的上空响了起来。
去年,从天而降的非洲猪瘟病毒向全国蔓延开来,就连身处群山中的茶店村也没躲过这一劫,很多人家养的猪都死光了。他看在眼里,整天为他捏着一把汗。那两个月,他几乎天天都往他家跑,不是给他送消毒粉就是给他送消毒液,还在现场指导他为养殖场通风消毒,可是,他却不领他情,说他啰里啰嗦的,烦死了。
在他的帮助和监督下,他养的猪终于度过了死亡高危期。肥猪很快就出了槽,正赶上好价钱。养殖场的圈舍里,几头母猪也相继下了几十个猪崽。他们站在猪圈门口,看着圈舍里活蹦乱跳、哼哼叽叽的猪崽们拱来拱去,他有了些许笑容,他喝酒也喝得少了许多。
一天晚上,寒风凛冽,雪花纷纷。他打电话给他,叫他注意给刚下的猪崽保暖,他答应了他。可他不放心,通话结束后,还给他发了微信。那晚,他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清晨,他起得很早,去了他家。在养殖场里,他看到十几头猪崽被冻死在圈中,几头老母猪看着死去的猪崽泪流满面,他心疼极了。他敲开了他家门,狠狠的批评了他和他的女人。批评终归批评,他又同他到每家每户收稻草,为活着的猪崽铺好窝后又再三叮嘱他才离开了养殖场。想到这些,他又接着写了起来。
“顺有,猪就是你的全部家当,养殖就是你的唯一脱贫致富路,在管理上我教过你很多方法,你一定要严格按照科学的养殖标准饲养。我走了,新来帮扶你的老师不一定熟悉你们家的情况。说真的,这些年,你凶过我,我也多次批评教育过你。可是,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好兄弟,对吧。明天我就离开茶店村了,可我还是担心你,担心你抓不住眼前这个好机会。现在,猪肉、猪崽的价格都那么好,你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带上你的女人加油干,争取早一点脱贫致富。今天早上,你对我说,说困难多得很,可是,谁没有困难呢?只是有些人有困难不向别人诉说罢了。你说呢?”
写到这里,他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星空。脑海中,他八十余岁的老母亲走出家门就再也找不到了回家的路,满街蹒跚在风中的影子多次让他伤心落泪;家中,患多年抑郁症的妻子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看着空洞洞的大门等待他的归来;在他乡,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女儿背着行囊,艰难地行走在创业路上……他揉了揉有些疲惫的双眼又继续往下写。
“对了,顺有,我告诉你,活在世上,困难谁都有,就看你怎么去面对它。如果你把它当困难,它就真的是困难;如果你不把它当困难,它就真的不是困难。你说对呢?……”
夜色在晚风中轻轻划过,子规的叫声仍在群山中荡漾。
月亮土村民组的高速公路新建的高架桥下,一个须发花白、披着夜色提着包的男人,满脸憔悴又有些恋恋不舍地从大桥桥墩旁走过,他低着头向驻地的宿舍走来。
不用走近看,大家都知道这是向初闻老师走村入户回来了。在这些年中,白天晚上向老师都在他包保的网格内转,为村民们找出路,谋收入,帮助村中的贫困户们早日脱贫。在他的帮助下和全村人的见证中,村里最困难的五户人家也在指定时间内脱了贫,每年的生活水平都有不同程度的提升。
“向老师,明天就要回城了,你是去和老百姓们道别吧?”
“嗯,不是我身体不好和我乡下八十六岁的老妈子没人照顾,我是一定不会回去的。”
“你都病了很多年了,这段时间你的病情又加重了,还是回去好好治疗吧。”
“谢谢你,商老师,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茶店村,离开大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包保的贫困户赵前进家,他为人老实本份,妻子也和他差不多。两口子整天就知道种庄稼,没什么额外经济收入;儿子在外打工多年,就是见不到钱,老两口非常担心他的个人问题。”
“你都要走了,还有什么高招能帮助他家?”
“谈不上高招,我只是给他儿子在县城找到了一份学徒工作。孩子常年在外没人管,心是散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打电话做孩子的思想工作,让他回来学一门养家技术。技术学好,以后好自己干。打工真不是长远之路,你说对吧。”
“是的,你都要走了,还为他们想得那么周到。”
厕所的灯光下,向老师和商老师说着话。
“向老师,你都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嗯,你也是,商老师。”
宿舍中,床头旁边的桌子上的电风扇呼呼地煽动着燥热的空气。向老师躺在床上看着屋顶上的天花板,心潮翻涌,思绪万千。不经意间,他右手落在肚子上那块长长的、长得像一弯新月的疤痕上,这又让他想起前些年他和商老师在一起编纂《瓮安教育志》时,他无意间看到他肚子上的这块疤痕时写下的文字。
致初闻兄
细雨诉说着三月的风韵,
停了。霞光满天,
菜花开在你回家的路上,
柳丝呼唤着新来的春燕,
跟随春色一路的欢欣飞舞。
辛勤的你呀,为了瓮安的教育,
早已枯劳成疾。
小草上的露珠醒来,
看到侯鸟与你依依惜别;
伊人相随,一路北去。
去医治你从教几十年留下的沧桑和恶疾,
奔驰的列车啊,能再快一点好吗?
你,静躺在白色的手术台上,
憔悴的面容却遮不住你镌刻在悬崖上的坚毅。
冰冷的手术刀撕开了你的躯体,
十几个小时的轮番诊治,
地狱的烈火焚烧着你。
手术室的灯熄了,
你也跟随进入了茫茫黑夜,
麻醉后的疼痛惊醒了你。
你睁开双眼,看到了肚皮上手术刀绘制的那弯新月
你轻声对伊说:没事的!
请你,更不要告诉家中的老母亲!
夜深了,他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了这里,越想越睡不着。于是,他轻轻地推开门,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望着月亮土上空一闪一闪的星星。突然,从山外飘来一大片乌云,黑压压的向驻地卷来,一阵大风和闪电划过,豆大的雨点也跟着从乌黑的云层中落了下来,砸在面前的水泥路面上,飘起了一丝丝水雾。
潮湿的空气中,子规还没睡去,尖锐而清脆的叫声在如烟似梦的雨雾中翻滚跳跃。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思绪也跟随着子规的叫声,穿过瓮开高速公路的大桥,一会儿落在月亮土村民组每家每户的庭院中的枝头上,一会儿又落在远在乡下老家母亲的白发里。
二O二O年八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