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奶奶

安奶奶是我就读中学时煮菜卖给我们这群山里孩子吃的一位老人。虽说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八年，老人也多年不在人世，但在我的记忆里，老人那句“你们这些鬼娃娃，我真拿你们没办法！”仍时时萦绕在我的耳际。

认识安奶奶是在一九九二年的秋天里。那年，县城的两所中学突然停止对我们这边山里孩子的招生。后经相关部门作出调整，我们这五十多个从未离开大山、离开父母亲的山里娃在一纸通知书的感招下，从各个村落突然之间冒了出来，高高兴兴的背着大米、油辣椒、棉被、书包等生活学习用品跋山涉水、走走问问，从日出到日落好不容易来到离县城较近的银盏乡－－雍阳中学求学。那时，所有学校的生活条件都十分简陋。当时，我们学校除了有两栋教学楼和几间低矮的老瓦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报到注册那天，我们班上的女生全都被学校安排在离校就近的一座印刷厂二楼的一间空房子里，而男生们则全部被安排到一里多外陈老师家的几间厢房里住着。就这样，我们这群山里孩子就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那时上学，我们大多数孩子吃的都是在家里自带的油辣椒。说是油辣椒，其实是没有多大油水的，顶多就是把辣椒粉放在锅里加少许的油在柴火灶上炒香后，再等它冷却后装进瓶子里带到学校而已。

当年，我们所住的宿舍离安奶奶家不远。清晨起来，就用饭盒舀半斤左右重的大米，飞奔着跑到安奶奶老屋旁边她媳妇家的水龙头淘洗干净，然后再掺上水把它放到水龙头旁边的水缸盖上就去上学了。放学后，大家又匆匆忙忙的跑回来端着滚烫的饭盒跑回宿舍，翻箱倒柜的拿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打开盖子挑出油辣椒就着香喷喷的米饭，或蹲或站地散在陈老师家的大院里。阳光下，大家简直就像隆冬里一群饿疯了很久的麻雀，突然在厚厚的积雪中觅到了几粒散发着芳香的谷粒欢快地吃着，笑着。但是，这样的日子只要星期三一过，我们所带的油辣椒不是吃光了就是有些霉变了。很快，大家就没了下饭菜。安奶奶的媳妇知道后，就把我们这群孩子没菜吃的事告诉了安奶奶。很快，安奶奶就在她的老屋的火炉上架起了一口大铁锅，煮菜卖给我们吃。开始，大家都很守规矩，排好队站在安奶奶的老屋门口。当轮到那个同学买菜吃时，他便小心翼翼地从衣袋里拿出一毛钱递给安奶奶，然后又快速打开饭盒盖等安奶奶舀菜。安奶奶左手接过钱，满脸堆着慈祥的笑小心地把钱放进胸前的围裙袋子里，然后右手一抬，一把很长的铁勺子便向大铁锅中的汤和白菜舀去。由于安奶奶的年纪较大，手中的勺子也跟着她有些迟顿，好不容易，勺子里的菜才被她倒进了伸在她面前的饭盒里。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很快就来临了。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大家穿着单薄的衣服飞奔在放学后的路上，向安奶奶家媳妇家涌去，然后，又端着滚烫的饭盒争先恐后的朝安奶奶的老屋跑去。随着冷风的加聚，大家放在箱子中瓶子里的油辣椒也硬得像砣生硬的铁似的，无论我们使多大的劲都撬不出来。为了尽快填饱不断“咕咕”叫的肚子；只要一放学，大家就会飞奔着跑回来，全都跑进安奶奶的老屋，围在火炉边烤火等她煮菜卖给我们吃。

安奶奶人很好，她总是担心孩子们冷，每天她都会把火炉的盖子烧得通红通红的，让我们这群孩子烤得全身暖烘烘的。

一天中午放学后，天气很冷，我们又端着饭盒围在安奶奶的火炉旁，大家边烤火边看安奶奶煮菜。安奶奶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用火钩把红通通的两个火炉盖子钩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转身把它们放在墙角下。然后，她又从墙壁上取下那口大铁锅躬着身子把它放在熊熊的火炉上。在她用勺子从墙壁下的瓷器油罐里舀出半勺子雪白的猪油转过身子时，火炉上的锅底也变得开始慢慢红了起来了，锅底上空不时还冒出几丝白烟。当安奶奶手中的勺子和猪油碰到锅底时，大家只听到“嗞”的一声脆响，猪油就开始融化了。大家盯着锅底中融化的猪油，口中的口水一下子就增多了不少，“咕咕”叫着的肚子就叫得更欢了。

当安奶奶把油放到锅底，正在转身准备从墙角下的水缸舀水倒进锅里时，突然，一个有些调皮的同学迅速打开饭盒盖子，又迅速伸手接过安奶奶的那把舀子，把锅中的那块猪油一下子就舀到了他手中的饭盒里。由于火非常旺，刚融化掉不多的猪油有一部分就化成了一缕缕的香烟。等安奶奶低着头从水缸里舀着一大瓢水转过身子走近火炉时，却发现锅中的油不见。于是他就大声问了起来：“锅中的油呢？”“我锅中的油呢？”那个调皮的孩子两只手把饭盒捂得紧紧的，大声对安奶奶说：“安奶奶，您家火太猛了，油都被烧化了！您看，全都变成烟了！”安奶奶看着大家，又看看锅底上空的几丝白烟，似信非信地又转过身去从油罐子里舀油。在安奶奶转过身子的一瞬间，大伙的目光全都“唰”的一下就射向了那个调皮的同学，然后大声笑了起来，那个调皮的孩子红着脸也是跟着大家笑了起来。

在后来的几天里，安奶奶锅里的油仍是像那天一样，不是被这个同学迅速舀进饭盒，就是被那个同学迅速舀进饭盒。有时动作稍慢一点被安奶奶看见，她不会责备我们，也会跟着大家笑起来，然后就说：“你们这些鬼娃娃，真拿你们没办法！”安奶奶说完，大家又跟着她大声笑了好一阵子。也不知是谁给安奶奶出了个对付我们这群即调皮又饥饿的孩子的好主意，安奶奶煮菜就再也不先把猪油放到锅底等它融化后，掺水烧开再放白菜了。她煮菜的工序变成了先把大铁锅里水烧开后再放油，然后再放大白菜。几天过后，又有一个调皮的同学打起了锅中滚烫飘浮不定的那块雪白的猪油起来。

一天下午放学，大家又围在安奶奶的火炉边等安奶奶煮菜。安奶奶也向往常一样，把一块猪油从油罐子里舀出来放进锅里就转身去端白菜。正当她在转身时，一个调皮的家伙眼疾手快地抢过锅沿边的勺柄，转眼间就把那块还没有来得及融化的猪油舀进了他的饭盒里。然后又迅速把盖子盖上放在一边，还一本正经地装着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干的样子。大铁锅中，几十个油花花在滚烫的水中起起伏伏，大家看着，笑着。当安奶奶端着一大盆白菜听到笑声转过身来，大家立刻又停止了笑，眼光全都盯着舀油的那个同学，而那个同学一会看看天花板，一会又看看大伙的脸色，示意大家别再出声。安奶奶眼睛不太好，走到锅边慢慢地把那盆白菜倒进锅里。那天，大伙都说安奶奶煮的菜不好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有几个同学如法炮制，大伙聚集在火炉边都会说：“安奶奶，你煮的菜一天比一天难吃了。”安奶奶接过话头：“我放那么大一块猪油，买的是市场上最新鲜的白菜，怎么就难吃了呢？我看是你这些鬼娃娃口味提高了吧。”她一说完，大伙就大声笑了起来，安奶奶也跟着大家笑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安奶奶有人偷油还是她自己知道的。当火炉上那口大铁锅中的水正在不断翻滚时，安奶奶才会把勺子中的猪油放进锅里。然后，她站在锅边拿着勺子看着锅中的猪油全融化了才转身把白菜放进锅里。大家笑了，安奶奶也跟着笑了。

一天中午放学后，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我们走出教室，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一里多的公路，从安奶奶的媳妇处取走饭盒来到安奶奶的火炉边买菜吃饭。那天，安奶奶同往天一样，也是把猪油放到大铁锅。手中拿着那柄长勺子把锅里的那块猪油放进滚烫的沸水中荡来荡去的。当那块雪白的猪油完全消失在沸水中时，她才转身去取白菜。锅中，那些油花子在滚烫的水花跳动中全都聚集在大铁锅的四周。突然，坐在安奶奶旁边的一个同学迅速拿起勺子，只看见他向锅中的四周迅速转了一圈，那些油花子大多数就被他装进了勺子。又看到他手中的勺子在空中画了一个五十度左右的弧形，勺子中的那些油花子就全都进了他的饭盒。“啊！”“啊！”“啊！”……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并大声笑了起来。安奶奶听到身后的笑声后，连忙转过身子：“鬼娃娃些，你们在笑什么呀？”大家立刻止住笑声，又坐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大伙都说：“安奶奶煮的菜又不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大伙在背地里议论偷油吃的笑声传到了安奶奶的耳里。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放学后就飞奔着跑进了安奶奶的屋子，发现安奶奶再也没有像往一样煮菜了，而是看到她坐在火炉边，手里拿着那把长长的大勺子，守着一大锅煮熟的白菜看着我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