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晚霞染红了大山深处的茶店村。茶店村民联合种植蔬菜基地里,嫩绿的菜叶在夕阳的辉映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辛劳了一整天的人们仍在地里低着头不停地忙碌着。
我和两个驻村扶贫队员紧跟在县教育局派驻茶店村第一书记贾朝阳身后,匆忙向驻地赶去。一路上,清风徐徐,不时有几声狗叫和鸡鸣在山村里的炊烟中响起。东山顶,一轮新月正从柏树影里慢慢地爬了出来。
“盼了一辈子,终于可以走好路了!”
回来的路上,我耳边不时响起中午我们在去甘坝村民组的路上,遇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新硬化的水泥路面上边走边念叨的话。忽然,我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在哪里?赶快回驻地,谢局长有事要安排。”
“在回来路上,五分钟就到!”
“快一点,大家都到了,就等你们几个了。”
“好!”
电话是第六扶贫工作小组的钱仕刚老师打过来的。我们一行四人的工作小组匆忙向茶店小学(2017年3月已撤并到中坪镇中心学校,现为县教育局扶贫工作队驻茶店村临时办事处)走去。
暮色中,瓮安县教育局局长、驻中坪镇茶店村战区扶贫帮扶工作队队长谢静站在队员们面前,正严肃地向工作队的全体成员详细介绍了贫困辍学生刘恩义的家庭情况。
“……鉴于刘恩义同学的具体情况,为了不让他失学,我决定采取以下措施:一是当即把刘恩义及其书包书本文具等带到工作队驻地;二是大家向他捐款救助;三是立即安排将他转学到离大屋基最近,交通最方便的中坪小学就读……五是学校在落实资助项目时要适当向他倾斜。”
五星红旗在我们头顶上空的旗杆上呼啦啦地发出声响,大家站在操场里静静地听着,谁也没说话。讲话中,谢队长不时示意大家向不远处的樱花树下看。光秃秃的樱花树下,落叶满地,一个穿着黄色破旧衣服的小男孩正低着头,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的。我又定睛又细看了一下,小男孩穿着一双破旧的凉鞋,背上背着一个有些破裂的黑背包。在他旁边的花池边,还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件单薄的衣裤。
清冷的月光穿过云翳洒在茶店小学的操场上。樱花树上,几片残留在枝头上的叶子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了下了,掉在小男孩身后的水泥地上。小男孩仍低着头,眼睛紧盯着裸露在凉鞋边沿上的几个脚趾头,不时又斜着眼睛看看花池中开得正欢的各色野菊花。
“为了让孩子尽快返校,我希望大家积极献出爱心……我捐500元。”说完,谢队长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钱递给赵远江老师。
“我捐1000元!”景小波老师也随即拿出钱走到赵老师面前。
“我捐200元!
……
一场简单的捐赠仪式就在茶店小学的操场中有序进行着。这场捐赠,没人留名,也没人记录。
捐款很快就结束了,赵老师向谢队长汇报了捐款情况,工作队一共十19人,捐赠现金4700元。谢队长站在队员们面前,一会儿看看大家的脸,一会儿又转身看了看树影外的月亮。
“大家再艰苦一点,从我们的生活费中挤出1500元钱捐给孩子。然后再将之前县城十所学校捐赠的2万元里再拨1万元过来资助……一共1.62万元交给中坪小学管理并落实孩子上学……上初中以后……大家看行吗?”
“是呀,只有这样做,孩子才能继续上学。”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喂,张校长,请到茶店小学来接一个学生。”
“好!”
谢队长打完电话,仿佛一下子像轻松了很多似的,挥了挥手:“大家吃饭吧。”
餐厅里,小男孩和我坐在同一张饭桌上。我不时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瘦弱的小身影。在他脸上,我没有找到一丝属于他的笑意,能找到的就是镌刻在脸上无尽的伤痛和悲哀。大家在微弱的灯光下边吃饭边讨论着白天的各项工作,同桌的队员不时给小男孩夹着菜。可是,小男孩却一点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他随便扒了几口就悄悄走出了教室。我看在眼里,突然间又想起我刚从县城转回乡下建中小学读书的孩子。我迅速吃完碗中的饭,也跟着小男孩走出了餐厅的大门。
清冷的月光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小男孩低着头又来到那棵樱花树下。一阵秋风吹来,他耳边上的几丝头发被吹得飘了起来;他伸手捊了捊额头上的乱发,眼睛仍盯着裸露在凉鞋边沿上有些污垢的大拇指。
“孩子,冷吧。”
“冷!”
“到我屋子里我烧水给你暧暧脚。”
“谢谢您,我不去了!”
“走吧!孩子,我家也有一个与你一样大的小男孩……没事的,走吧。”
我走上前拉了拉小男孩的手。
“不去!”
看着小男孩那坚毅的样子,我坐了下来握着他冰冷的手。
“小朋友,你原来在那里上学呀?”
“……我原来在建中镇白沙村小读四年级,从小爸妈就离婚……爸爸带着哥哥到外地去打工了,妈妈也……他们都不要我了……
小男孩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继续对我说。
“……从小读幼儿园时,妈妈就将我送到居住在白沙石家院的姨妈家……班上有几个同学长期骂我是……在今年国庆节期间,我在村卫生院转了一天。天黑后,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在大院里睡着了。后来,被白沙派出所的巡警叔叔发现了。他们带着我,又亲自将我送回了我的姨妈家。国庆假期结束后,姨妈叫我上学,我就是哭,不想去上学。白沙村小的老师也多次到我姨妈家叫我上学……后来姨妈就将我送回到茶店村大屋基的外公外婆家了……今天,有俩位老师到外公外婆家走访时,看到我扒在院坝边的鸡圈的地上喂鸡,在他们的鼓励下和外公外婆的允许下,我同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说完,一大滴眼泪从小男孩脸上划落下来,掉落在裸露在凉鞋外的大脚趾头上。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也跟着偷偷地躲了起来,藏到了一朵正在飘动的白云后面。操场上,五星红旗在秋风中不停地挥动着翅膀;林间,簌簌落叶声一阵阵地敲击着我的耳鼓。突然,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进了校园。小男孩在大家的再三叮嘱下上了中坪小学张校长的车,很快就消失在操场前的大道尽头。大家站在操场中间闻着残留在空气里的汽油味,谁也不说话。进校的大道上,一地的落叶铺平了裂了几条缝的水泥路面上,几块被收购商扔掉的烂姜静静地躺在树下的花池里。
我看了看天空中的月亮,有些心酸地朝宿舍走去。一路上,我在心里一个劲地不断自责着:“我他妈的就一刽子手!怎么忍心一次又一次地伤害那个小男孩……我问那么多干吗?我他妈的就是一个狠心的刽子手!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能做的难道就是撕心撕肺……”床上,我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棉被上,脑中不断翻涌着小男孩那粒豆大滚落在裸露在凉鞋外大拇指上还有些温度的泪水。枕头边,手机里的酷狗播放器反复唱着那首遥远而悲伤的歌: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爸爸呀/妈妈呀/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夜深了,窗外的月色时隐时现,队友们的鼾声在小楼上空此起彼伏,我一直想着离去不久的小男孩和我刚从县城学校转回建中小学读书的孩子无法睡去。好不容易,四更鸡鸣声在月色中响了起来。听着室外秋风,我晕沉沉地睡到了队友们的起床声。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梦里,茶店村天空中那弯新月散发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