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远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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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离开瓮安八小已有一个多月了。在办公室的日子，只要工作一停下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学校的那个午后的秋天,想起秋雨中教学楼后面那棵独自暗香的桂花树，想起班上那个欢快的小男孩和那个脸上常带着一丝忧郁的小女孩。
那天下午，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像牛毛似的落在镜屏山下的校园里，雾朦朦的。我走出宿舍，穿过学校的实践劳动教育基地－－阳光种植乐园，径直向二楼五（2）班教室走去。一路上，各种花草树木在连月来的烈日中显得无精打采，枯黄斑驳，清清瘦瘦的。这些天，大家好不容易盼来了这场牛毛似的秋雨，但是，对于花花草草这些小生命，这点甘霖已经无济于事了。感慨生命弱小之余，我已穿过学生就餐的五味餐厅楼，风雨中，我突然闻到了桂花的清香。“校园里的桂花不是都开过了吗？怎么还有桂花的香呢？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我在心里暗自问自己。顺着桂花的幽香寻去，花池间，一棵残留在树冠外不少枯枝的桂花树居然开花了。如果不是花香，是没有人轻易看它一眼的，清黄不接，极不起眼。
我驻足树下，看着枯黄清瘦的桂花树。光影下的叶缝间，星星点点的桂花闪着金色的光，淡淡的清香不时沁入我的心扉。“真没想到这棵桂花还会开,九月都快结束了。”我在心底不仅问自己。正当我出神时，几个孩子匆匆从我身后跑了过来，“好香！好香！是这棵桂花树开的！”随着欢快的笑声，孩子们越来越多。大家围着桂花树，笑声落在雨中的桂花上，深深浅浅的，美妙极了。很快，钟声响了起来，孩子们像空中落入泥土里的雨丝，转眼间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了，我加快脚步向教室走去。教室里，孩子们整齐地坐在课桌间，手捧语文书正在朗读琦君写的《桂花雨》。
“桂花树的样子笨笨的，不像梅树那样有姿态。不开花时，只见到满树叶子；开花时，仔细地在树丛里寻找，才能看到那些小花。可是桂花的香气，太迷人了……”
读完课文，孩子们在我的手势中停了下来，全都看着我，稚嫩的眼神中闪着希冀的光。
“起立！”班长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爸爸不是我的奴隶，妈妈不是我的仆人，我要做最好的自己！”孩子们全都站了起来向我行礼，“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下！”我鞠了个躬示意孩子们坐下。
在一阵课桌椅声中，孩子们坐了下来。这堂课我上的是作文课，标题是《我的自画像》。教室里，气氛非常和谐而热烈，孩子们对新学的习作内容的自我理解、评述在我讲评声中随着时间慢慢消逝。突然，坐在第一桌的语文科代表张羽鹭用手示意我。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和她同桌的小男孩又把一只脚搭在板凳上了，还有一只已完全放进了课桌的箱子里，脸上露出调皮而狡黠的笑。我看着他笑，他也看着我笑，全班同学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教室里的空气快活着，阵阵欢笑声冲出窗外，与空中的牛毛细雨一道落在幽暗的桂花香里，掉进了泥土的最深处。下课铃声响了，在孩子们“管住口，管住手，管住腿，老师休息！”声中，我走到小男孩身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陈长毅，没什么事吧，陪我出去走走。”班上的孩子们看到他欢快地跟在我的身后，全都大声拍着手掌笑了起来。
我们俩走出了教学楼，坐在那棵正在盛开的桂花树下的花池边，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脸的笑望着他。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在我们的周围，除了轻微的雨声，就是轻微的花开声。时间无声的流逝无疑是对做错事的孩子的最好的惩罚。我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终于有些扛不住了，“瞿老师，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乱动了。”我还是没有说话，继续看着他微笑。我知道，我笑得有些假，假得有些让他都感觉摸不着头脑。当然，他也知道，他向我，向班上的老师，还有全班同学当面认过的错的次数也太多了，大家都不相信他，有时，连他自己也都不敢相信自己了。我越不说话，他心里越发有些慌得有些厉害，结结巴巴地拍着胸脯对我说：“瞿老师，我这次……向你保证，我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一定认真……听讲。”看着他那可爱的窘样，我又看了看手机，还有一分钟又上课了。于是，我对他说，“你无需向我保证，以后做错了事，自己到这个棵桂花树下反思彻底就可以了，能做到吗？。“能！”他响亮回答了我飞奔着向教室跑去了。
朦胧的烟雨中，我看着树上好不容易又渗出的几粒金色花朵，叹了口气在心底祈祷：“希望他这次真的改了，从此不再是班上的贫困户。”
第二天早上，天空中漂着几丝细雨，我进校到办公室很早。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坐了下来，梳理起昨天在课堂上讲授的习作内容。突然，门开了，五个女孩子走了进来，欢快得像兔子似的把作文本递给我，“瞿老师，请帮我们改作文。”“嗯，好的。”我接过她们手中的作文本，一本一本的认真改了起来。几个孩子围在我身后看着我划动的笔尖，她们真诚的话语，美如诗的文字在我心间缓缓流淌。时间在轻快的晨光中流逝，突然，我的笔停了下来，方格子上的文字让我情绪上有些波动。我转身对她们说，“你们先回教室吧，我头有些痛得厉害，想休息一会。”孩子们很懂事，“瞿老师，我们帮你揉一下就会好的。”“不行，这次痛得难受得很，”我故意装着痛得要命的样子，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头上两边的太阳穴，“一定得吃药，我出去买药了！你们回教室看书吧。”说完，我就拿着那本作文本向办公室外走去，转过拐角处就到了那棵正在盛开的桂花树下。我坐在花池边，听着雨丝落在花上的声音，我打开了作文本读了起来：
我是一只猫
妈妈，我想你了；爸爸，我也想你了。
这种“想”浩如星空，这种“想”漫妙迷离，这种“想”撕心裂肺，这种“想”是奢望，更是失望，但不是绝望。因为，我知道你们深爱着我。
这个周末，我又是独自一个人呆在家里。自从你们离婚后，这样的生活，我已经早已习惯，其实，不习惯也得习惯……在教室里，我为了怕同学们嘲笑我，我整天装着若无其事、开心快乐的样子，甚至有时……妈妈，我的心只有我知道，别人是不知道的；在家里，我喜欢把窗帘遮住外来的光，像一只猫一样呆在黑屋子里看头顶上那盏发光而又温暖的灯。
最近，我的成绩又上升了一点……
妈妈，虽然你也离开这个家漂泊天涯，但我相信，无论何时何地，你对我的祝福祈祷正如我一样，在每个茫茫的夜空中，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去看那颗最明亮、最温暖的星星；爸爸，我知道离乡的孤独与疼痛，打工的尽头是你强颜的欢笑，是你落寞的泪水，但是，你一定要快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
妈妈，请你相信我，我是一只坚强的猫。
爸爸，请您不要担心我，我是一只坚强、快乐的猫。
读完，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绞痛，穿过星星点点的花雨向天空望去，冰冷的雨丝落在我的脸上。我转过头，带着花香向办公室走去。我坐在办公桌前在她的本子上写下：“老师相信你，你就是一只我心中最坚强、最完美的猫。”然后打开电脑，把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打印出来，叠成一个小方块夹到她的本子中。
在后来的几天里，那棵桂花开得越来越繁盛，整个树冠都呈现出一片金黄色，香气迷人，传得远远的。课堂上，小男孩有时仍管不住自己，上课不是左脚搭在板凳上，就是右脚搭在板凳上，或者是双脚同时搭在板凳上。在我不断的示意中，他不时把脚放下来，或不自觉地又把脚搭在板凳上，只是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知道，他已经非常努力在管住自己了。小女孩仍像从前一样，快乐中透着一丝忧郁，忧郁中有了更多的幸福。她不仅举手回答问题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而且回答的质量也越来越高了，脸上的那丝忧郁的云彩，也一天天地淡去。
随着时间的脚步，我参加了最后的面试。国庆节过后，我接到教务处的田主任打来的电话，问我还要不要给我安排上课。我告诉他，新的老师还没有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我的班级，离开我的岗位，离开我的学生的。那几天，我内心一片混乱，来学校工作一年零一个月，刚和孩子们熟识又要匆匆离开了，到人生的下一个站去，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漂泊。我没有告诉学生我要离开他们，也再三向班主任邵老师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一定坚守岗位到离别。在我离别学生前请不要告诉他们，让我轻轻的来，正如我轻轻的离去一样。那几天，我还教他们背了普希金的诗，希望他们在困难的面前，永远快乐，永远励志，像教学楼后面那棵桂花树一样，无论天多干，地多旱，都要好好学习，拼过美好的未来。三天过后，我在办公室里遇到了新来的老师，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富有智慧，在我们的相识中，我认真向她介绍了班上的情况和教学进度，尤其是谈到了那两个学生。交谈结束，我上了最后一堂语文课。铃声响后，我和孩子们一同朗诵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回到办公室，我简单地收拾了桌上的几本文学书籍，等学生全都进了教室，我才悄悄地走出办公室。我站在那棵清瘦枯黄的桂花树下，看着树上还没有完全凋谢的花朵呆立了许久，然后，回头看了看二楼的教室，闻着桂花的清香，听着孩子们的读书声上了车，向新的工作岗位驶去。
穿过人流如潮的街道，我的眼睛还有些湿润，嘈杂的人流声仿佛让我又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不开花时，只见到满树叶子；开花时，仔细地在树丛里寻找，才能看到那些小花。可是桂花的香气，太迷人了……”是啊，桂花的香气真的是太迷人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又在新的岗位上工作了一个多月了。在这一个多月里，天空中没有再下过一丝细雨。在这一个多月里，我买了一些课外阅读书籍亲自送到学校。那天上午，不知是哪个孩子看到了我，转身在班上喊了一声，孩子们全都冲出了教室，拼命地朝我涌来紧紧地抱着我，在教室的走廊上。我原本打算悄悄把书放到邵老师的办公桌上就离开，真没想孩子们会以这样热烈的欢迎仪式来迎接他们这个不辞而别、极不称职的老师，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直掉眼泪。我不停地安抚着孩子们，孩子们把我抱得紧紧的。上课铃声响后，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回头对我说，“瞿老师，有时间记得来看我们！”好几个女老师看到我和孩子们的离别，都悄悄转身擦去了眼角的泪水。邵老师站在一边擦着眼睛对我说，“我说的嘛，瞿老师，孩子们真的舍不得你，你还不相信！”
今晚加班到深夜回家，走出办公大楼，街道一片空寂，路灯雪白的光洒在光洁的大道上，我抬头看着天空中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轻轻地亲昵着街边的行道树，像天使的翅膀在空气中微微翕动。我抬头看了看小城的上空，灰蒙蒙的。我穿过雨中那一排排桂花树，雨丝不停地落在我的头上，不自觉间又让我想起了我教过的班级，班上的那些孩子，还有那棵寂寞盛开在雨中的桂花树。叶缝间，悄悄绽放的那些星星点、金灿灿的花，迷人的香，飘得很远，很远的。
二O二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