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农村,人笑话人是常有的事,笑话一个人,谁能不被人笑话?谁没笑话过别人?笑话一家人,笑话一族人,笑话一村人,笑话一镇人……总之,谁有不如意的地方,谁说错话了,做错事了,就会成为别人笑话的对向。日积月累,代代相传,笑话人的事形成了传统,有了特有的方式,有了特有的语气,有了特有的面部表情……笑话人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甜点,不笑话个人,这顿饭就没滋没味。
笑话人要笑出水平来是有一定难度的,得先把被笑话的人和事捋一捋,通过对比寻找反差,把别人的不如意当成笑柄,揭开别人的伤疤来寻找快感,然后把这个过程学说给其他人,以达到损人悦己的效果。
在我们村,最会笑话人的就数黄二闪他妈,黄二闪他妈是从四川远嫁过来的,听说当年是和他外公要饭过来的,在我们村外的废窑洞住着,黄二闪没有爷爷,黄二闪的奶奶便和黄二闪的外公一起搭伙过起了日子,再后来黄二闪他大和黄二闪他妈也过到一起了,据说这件事让方圆几里的人笑了好多年,当年还有个顺口溜,现在记不全了,大概是这么说的:“一个老婆婆,招个四川客,老的不正经,小的胡骚情……”黄二闪他妈爱笑话人,大概与此事有关吧。
黄二闪原来有名字的,黄二闪是他的外号,黄二闪兄弟两个,他哥到年龄说不下媳妇,人们都对黄二闪他妈颇有微词,婚事一闪再闪,黄二闪他哥外号黄鳝,为了区分,把黄二闪叫二闪,黄二闪他哥给别人上门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黄二闪的婚事一直在闪着,时间长了,村民们都忘记了黄二闪的真名。
黄二闪他妈很懒,她的懒是不愿劳动,整天在收集笑话人的素材,整天东家进西家出,早上别人都起来下地劳动了,她还在炕上蕴酿今天被笑话对像的事情,该怎么笑话他,该对谁说,谁会听她把整个事情说完……思量好以后,她就下炕做饭,饭好了以后,地里劳动的人也就回家吃饭了,这时候二闪他妈就端一碗饭,在回村的必经之路等着她忠实的听众。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眼睛盯着路上,和回村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招呼着,看到目标后,她快步迎上去,再跟着那人并排走着,她笑话人的一天便开始了。她笑话人的开场白就是:“唉,那谁谁谁简直把屎拿盆盆吃呢!”被她逮住的人看了她碗里粘粘的玉米榛子饭,回一句“咋咧?”她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事情的来拢去脉,把整件事情翻过来倒过去地说一遍,整件事情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点评一遍,再把这家每个成员点评一下,当然这需要时间的,二闪她妈一路述说着,一直跟到别人家去,坐在别人家的凳子上把今天的故事讲完,她那一碗饭不够她吃,别人一让她也不客气,吃着别人家的饭,就着别人家的菜,说着别人家的故事,临走时再拿别人家一个大白馒头,她拿馒头时要用手在盆里翻,挑最大最白的下手,在她看来今天她付出了唾沫,就得有回报,她拿馒头是给二闪他大拿的,她常常只顾痛快自己的嘴,误了给男人做饭。她的这个毛病村里很多人烦,原本她是有很多听众的,就因为她爱占小便宜,听众越来越少,从最开始的主动倾听到最后的选择躲避,有的人家在家庭成员都回来以后,把头门就关了,二闪他妈经常吃闭门羹。她的听众从家门附近到越来越远,最后竟然要穿过一整条街再拐个弯,还要越过三五家才到。
她为此曾失落过,实在没人听时她就在家里给二闪他大说,声音很大,以最大的分贝来穿透附近人的耳膜,二闪他大始终不吭声,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有一把好力气,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干完自家的活帮别人家干,他要把二闪他妈得罪的人再“为”回来。
小时候我爱听二闪他妈讲这些事非,有时候也会端一碗饭跟着她们,她们有时候说话声音很小,我就紧跟几步,二闪他妈发现我的意图,就撵我,不让我跟,好奇心让我继续跟着,直到她们进了门,我便没有理由跟着了,二闪他妈有故事卖弄,我有什么呢?去别人家便没了由头。我经常把从二闪他妈那里听来的故事再贩卖给别的小朋友,小朋友们给我起个外号——“事非精精”。
二闪他妈在收集素材方面经验丰富,她能在和人的一问一答中分析此事的可信度,从讲述的人面部表情来估摸着此人有没有撒谎,回到家再回想一遍,然后加工润色,我曾经认为,二闪他妈是我们村第一位女词人,一些普通的琐事,让她讲出来就绘声绘色,她是我们村的新闻主播,她有时为了收集素材,一不小心就走到临村了,把临村的人和事细细地打问一遍,当然她选择的讲述者也和她一样,是个爱笑话人的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二闪他妈依然在笑话着别人,别人也在笑话着二闪一家,在笑话人的日子里,二闪家的距离和村里人越拉越大,村里人的房子旧了拆拆了盖,劳动工具从牛到铁牛再到联合机械,二闪家的劳动工具还是以前的原始工具,二闪他大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花钱叫别人的机器来弄,一年的收入,刚够开销。二闪家的房子还是以前的老房子,漏了补补了漏,二闪他妈老了走不动了,笑话人的素材也少了,有时会坐在院子里听风看太阳,风吹来二闪他妈笑话别人时说过的话,砸在了他家的门窗上,把门窗砸出一个个黑洞,像人张着没牙的嘴,冲着二闪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