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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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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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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娘是拐来的


  俺娘是拐来的

  郭铁路

  俺娘徐水芹,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于陇南一个叫响水村的地方,那里山青水秀但贫穷落后,多民族混居,风俗各异。

  俺娘七岁那年,外婆给俺娘添了个小弟弟,俺娘高兴的不得了,蹦蹦跳跳,跑出跑进。可是好景不长,在舅舅不到一岁半时,外婆便撒手人寰,外婆咽气时,外公还在十里之外的显龙镇给别人补锅,每天外公都是早

出晚归,靠补锅的手艺挣点微薄的收入支撑这个家,有时一天一分钱也挣不到,还得搭两馒头。年幼的俺娘,悉心照料着瘦弱的舅舅(舅舅缺乏营养,身体比同龄的孩子小一圈),村里人都夸俺娘懂事,那时候俺娘日子过的虽苦,脸上的笑容,却是甜的。

   俺娘十岁那年,外公和一个寡妇组建了一个家庭,寡妇带来俩孩子,多了几张嘴,外公的压力更大了,有时几天才回来一次。外公不在时,俺娘和舅舅会受到欺凌,俺娘庇护舅舅,总会挨打多一些,想让外公出头撑腰,外公总是唉声叹气。经常挨打,又无处申冤,俺娘只能努力干活,尽最大能力保护自己和舅舅,那时候,俺娘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和舅舅尽快长大,好能独立面对这个世界,日子在煎熬与期盼中艰难维持着……

  有一天,失踪多年的二狗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树荫下的二狗穿一身绿军装,穿透树叶的阳光在他脸上斑驳,一口外地腔给围观的村民讲外面的世界,他嘴里外面的世界,简直就是天堂,“馒头像雪花一样白,面条里有大块的牛肉,锅盔一拃厚,油泼辣子油在里汪着,吃水不用挑,一扭水龙头水就流出来,洗衣服用洋碱,洗脸有腻子……”

  二狗端起洋瓷缸缸喝着茶,眼睛不时瞟一下围观的人群,一口茶分三次咽下后,他又开始了演讲,“那地方地平的很,一眼望不到边,犁地用牛,碾场用马,还有用大拖拉机的,汽车在公路上“嗖”地一下就没影影了,那里人身上穿的是洋布,脚上穿买的鞋子……”人群中不时有“呀”“哦”“这么美”的赞叹声!人们在想像着;对比着,幻想着如果自己生活在那里,该是怎样的光景。俺娘的眼睛亮了,自己生活的地方,地里满是石头,一锄头下去,石头将锄头仞咬一个豁豁,顺便再咬手一口,一天下来手就起水泡,破了混着汗水钻心的痛,在地里刨来刨去,一年到头还不够一家人的口粮,要是能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那简直就是上天了,二狗很快捕捉到俺娘渴望的眼神。

  人们从二狗嘴里得知,他在西安的一个部队当团级干部,这次回来是休探亲假,二狗家里没有亲人,家里的三间老房子已经蹋了一半。

  “我这次回来想把我表妹带去西安上班,我们部队有招待所,缺一个打扫卫生的,管吃管住,一个月发七块钱工资,有星期天,还有劳保发,穿公家衣服……”

  人群炸开了锅,能有这样的工作,也就是端上了公家饭碗,公社书记一个月才拿十几块钱,一个打扫卫生的能拿七块?有人信有人怀疑,那一夜,整个响水村都失眠了。

  俺娘提着十个鸡蛋,早早地就在等二狗了,这个机会俺娘不想放过。

  “二狗哥,我想跟你去西安。”

  “噢,水芹,你娘的事我听说了,多贤惠的人啊!说走就走了,听说你继母对你不好,弟弟上几年级了?西安可不近呢,要坐汽车转火车,你家里同意你去吗?如果定了我就不答应别人了,问的人多的很,得尽快走。”

  “同意,夜里就商量好了。”那一年,俺娘十七岁。

  火车像一条绿色巨蚕在秦岭山艰难爬行,这是俺娘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兴奋和新奇抵消了车厢里的闷热,俺娘看着窗外的美景,估摸着自己的未来,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二狗跟车厢里的人山南海北地聊着,二狗成了整个车厢的明星,有人把自己的困惑说给二狗听,二狗知无不言,吃不准的留下那人的地址,说是回西安问清楚后写信联系,那些人的地址给二狗以后流窜提供了便利。

  第二天中午,俺娘跟着二狗在一个叫普集的车站下了火车,二狗说,要先去找一个战友。两个蓝底碎白花包袱,俺娘背一个、手臂上挎一个,一路向北走去。

  渭北平原上的玉米正在疯长,一株株、一排排、一片片在风中对俺娘招手笑,俺娘也对着玉米笑,那个年代的中国农民,对庄稼有着深厚的感情,一种根植于骨髓的亲切感情。很多年后,俺娘告诉我,从她一踏上这片黄土地,就对这里有好感了,这里不像陇南,这里的黄土里没有石头块,这里的土地是平整的,这里庄稼苗子比陇南的欢实。

  二狗推开门,领着俺娘进了院子,二狗嘴里喊着“班长,我们来了……”院子里各个房间有人急切的出来。“二狗来了,快屋里坐。”招呼二狗的,是我的大伯,俺娘还憧憬在美好生活的向往中,一场蓄谋已久的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到她的头上。

  一屋子人盯着俺娘看,看的俺娘浑身不自在,大伯吩咐大伯母弄饭,二狗被大伯叫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奶奶和俺娘,奶奶拉着俺娘的手不住地夸赞着,“女子长的稀样的,蛮蛋的,今年有十八了吗……”俺娘低着头,怯怯地回了一声“没有……”“不要拘束,把这就当成自己的屋里,我有你这么个女儿多好呀!咱娘俩能见面算是有缘,得给你个见面礼……”奶奶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元钱硬塞给俺娘。俺娘不知道,在我的老家,婆婆第一次见儿媳妇,都要给见面礼。俺娘傻傻的以为,面前的这个老太婆真把自己当成她的女儿。

  晚上俺娘和奶奶睡一屋,二狗一个人睡一屋,奶奶就着媒油灯浆水着:“这女人呐,是天上的云,地上的草,没有主心骨,你得靠男人,男人是山,会给你遮风挡雨……唉!我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叔伯们把我卖给镇公所甲长家当丫鬟,伺候甲长家小女儿,十四岁那年,半夜土匪把甲长家给围了,粮食呀金银财宝呀能拿的都装车了,临走把我当成甲长家的小女儿,拿布袋套着给掠走了……”奶奶将烟锅装满,用大拇指压瓷实,在媒油灯上点燃,吧嗒吧嗒吸了起来。

  磕掉烟灰,奶奶继续讲道:“当晚我就被大当家糟蹋了,大当家说娶我,能咋办吗?不答应也得答应,后来有了你建文哥,你建文哥五岁那年,土匪闹内讧,二当家和大当家的人打了起来,大当家护着我和你建文哥骑着马跑,身后的子弹像放嘎嘎鞭,一路跑啊跑,我只顾背着你建文哥催着马跑,大当家什么时候被枪打死了都不知道,身后没有枪声了,才发现只剩下我和你建文哥和一匹废了的马……一个妇道人家,骑马行路有些招摇,把马贱卖了,那点钱很快就花完了,出来啥啥都没带,没办法,活命要紧,带着你建文哥沿路乞讨,最后碰到了你大叔,在这个村落地生根,后来有了你建武哥……建武是个好小伙,老实本分,绝对靠的住……”奶奶说的建文是我的大伯,建武是我的父亲。

  “水芹,你听着么?”

  “我听着呢,姨……”

  “唉!我还在土匪窝的时候,有一年刚种罢麦,三当家从哪里抢回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心疼的,二当家看上了这个女子,要三当家让给他,你想三当家能干吗?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后来让大当家做主,大当家的意思是,人是老三抢回来的理应紧老三合适,可二当家死活不让步,最后大当家说那你两看着办,你估后来咋弄的?这两个嫖客日的,拿个铡刀把那女子从中间给铡了,说是一人一半,谁也不吃亏……”奶奶讲的血腥故事,把俺娘吓得两个拳头在被窝里攥得紧紧的……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没看到二狗,俺娘问伯母,伯母说二狗去找另外一个战友了,很快就回来。中午的时候,我的父亲建武回来了,那几天有个远房亲戚盖房子,父亲过去帮忙,离家有点远,不想来回折腾,父亲住在那边。父亲一生忠厚老实,凡事都替别人着想,见了俺娘后,父亲就打了退堂鼓,父亲左手六指,口齿不清,被俺娘大好多。

  第三天还没看到二狗,俺娘慌了,去质问大伯,“二狗哥咋还没回来?你们是不是合伙骗我?”奶奶过来说道:“女子,给你说实话,你是我花二十元给建武卖来的媳妇,二狗拿了钱早跑没影影了……”

  俺娘懵了,墩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不愿意,二狗哥说带我去西安上班,怎么会把我卖了?你们骗我,我要回家……”

  “二狗给我们立了字据的,你要回去得先把钱还了,你在这里的吃住也要算钱……”伯母拿出字据在俺娘面前晃着。

  这女人呐,一离开娘家就难了,由其是不识字的女人,会是难上加难。

  俺娘被锁起来了,在那个没有自由的屋子里,俺娘靠胡思乱想打发时间。父亲心疼俺娘,俺娘被关的第三个晚上,父亲偷偷将俺娘放了出来,只记得是从南面来的,俺娘一路向南狂奔。天快亮时,俺娘就不敢走大路了,万一被抓住就完了,前面一条沟,俺娘想沟里人少,被抓住的机会就小,沟里的路不平且蜿蜒,俺娘没想到的是,在这条沟里转来转去,又回到了我们村下面。(我们村靠沟边)

  生活啊!它本来就是一个圆圈,起点也是终点。幼年时,不能自食其力,靠人养活,老年时,无能为力,靠人养活。

  俺娘被抓了回来,奶奶用在土匪窝里学来的手段给俺娘上王法,俺娘被用绳子帮了起来,奶奶吩咐大伯用麻绳蘸水抽打俺娘,麻绳落在了父亲的背上,一声惨叫,父亲晕了过去,那一刻,俺娘心软了,“我答应你们,和建武成亲……”奶奶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大伯丢掉麻绳把父亲抱到炕上,伯母给俺娘解开绳子。后来大伯告诉我,他那一绳子抽下去并没有使多大劲,父亲的惨叫太夸张,大伯在抱父亲的时候,父亲的意识是清醒的,主动用双手勾着大伯的脖子……

  俺娘一生没回过娘家,“回娘家”这个词成了俺娘一生的痛,每当村里有女人从娘家回来的时候,俺娘总会流露出羡慕的眼神。有一次邻居二婶急匆匆赶路,俺娘打一声招呼,二婶说她娘家父亲快不行了,二婶撂下话匆匆走了,俺娘流出了泪水,那是牵挂着娘家亲人的泪水。

  记得小时候,父母在地里干活,我跟着在地里玩,俺娘抬头冲着秦岭凝望,俺娘知道,翻过秦岭山,那边有她的娘家,而我们兄弟姐妹,是她一生都翻不过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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