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丑

  黑丑是我们村一个人的外号，叫他黑丑，却也名如其人，他长得又黑又丑，黑是因为他长年四季在太阳下奔走，很少有防护措施，被太阳晒黑的；他左脸上有三个疙瘩，右脸两个疙瘩，他走路呈外八字，走起来像个鸭子，怎么看都很丑。在我的印象当中，黑丑一年四季都在忙活，他的劳动工具不是拉着架子车就是背着背篓，要么就是一手拿个铁镰肩膀上挎条绳，拉土拉粪背柴是他一年四季的老三样，村里村外没有他没到过年地方。黑丑是他妈从外地带来的，在他们家族里，本该有他的排行，由于他非亲生，加之长得又丑，所以被排挤在外。黑丑没上过学，也不能完整的说话，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没人愿意和他交流。他常常受村里小孩的欺负，他无力反击，想骂却又不能骂出完整的一句骂人话，想还手无耐奈跑不动，黑丑一出现，孩子们非常兴奋，还编了顺口溜，“黑丑黑丑你爬下，给你屁股画娃娃”。

        黑丑一年四季都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很少换洗，都是村里成年人不要的衣服，各种颜色都有，最后都被黑丑穿成黑色。他在家里始终没有吃饱过，养父对他极差，全家人吃饱后，剩下的就是黑丑的，多少也就无所谓了。走在街上，遇到谁家飘出饭香，黑丑便放慢脚步，他要用鼻子来喂饱自己。村里谁家有了剩饭，碰巧黑丑正好路过，大多数人会给黑丑吃的，黑丑吃的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尽管这饭是冷的。在生产队的时候，黑丑一天只有四分工分，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伙干活，他总是一个人干活，尽管很卖力，但还是有人吆喝着他。休息的时候人们拿他来解闷，让他去抱某一个妇女，这个妇女长得应该漂亮，条件是一根烟或者半个馒头，黑丑假模假样地向那个妇女走过去，妇女堆里发出夸张的尖叫声，一轰而散，男人们起轰着，“快撵快撵”，黑丑便向目标妇女而去，当然以黑丑的脚力，是很难追上那个妇女的。男人堆里发出满足的；发自肺腑的笑声，人们既捉弄了黑丑，又臆想了自己。有时候也让黑丑用手指头在地上画火车，黑丑那年来时应该是坐火车来的，他对火车记忆很深，得发根烟他才肯画，他一手拿着烟，一只手飞快地在地上画起了火车，围了一圈人伸着头在看，那个时的黑丑最得意的时候。黑丑最爱夏天，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到也凉快，冬天他没有过冬的棉衣，所以他恨冬天，经常看到他在冬天的早晨拉土，衣服上的扣子不全，鞋子已经裂帮，腿上的冻疮往下流着黄色的液体，唯一能看到他身上暖和的地方，是他嘴里哈出的热气。

        村里人老拿黑丑做反面教材，来教育自己的子女，教育男孩子时会说，如果不学好，长大了像黑丑一样娶不到媳妇，没人待见；教育女孩子会说，如果不学本事，长大了找不到婆家，只能嫁给黑丑。好像黑丑这样的也能娶到媳妇，事实上他没有媳妇，大人们的教育自相矛盾。

        黑丑的身上总是有伤，有的是他干活碰的刮的，而有的伤，却是他养父打的。生产队解散后，黑丑没有了工分，在家里也就成了废人，社会的好转没有给他带来福利，他不识字，没法和人用语言交流，加上腿脚不便，无法外出打工。社会在变，人在变，村里的房子也在变，黑丑还是黑丑，依然不认识人民币，依然不认识出村赶集的路，他的变化，只是让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养父对他有气，常拿棍子抽打他。黑丑成了村里的公共劳力，谁家盖房子垫宅基地，必然会有黑丑在场，有点技术的活人们不放心黑丑去干，地面上挑水和泥拉专送瓦的活就是黑丑的，没有工钱，只管饭，收工时会给他带点剩的饭菜。村里的红事白事，到了饭点也能看到黑丑，他总能得到一碗菜和几个馒头，蹲在地上吃的满嘴流油，这些时候是黑丑最高兴的时候，也是他能吃饱肚子的机会。

         黑丑有时候会对着沟里悬崖上的一棵老椿树发呆，听老年人说，黑丑来的那年，老椿树刚刚发芽，老椿树长了多少年，黑丑来我们村也就多少年了，我想，他们应该是唯一的一对难兄难弟吧，都是生存在残酷的环境里，都在靠老天的垂怜，都要顽强的活下去，而这样的活着却没有人会在意，他们会惺惺相惜么？

         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冬天，黑丑死在了邻村沟边的麦地里，是被一个打兔人发现的，打兔人尿急，对着雪地里隆起的一个小包撒尿，一泡热尿浇出了一个窟窿，发现有黑黑的东西，起初他以为是什么野兽，拨开雪才发现是个尸体，可怜的黑丑，活着的时候不招人待见，连死了被发现也充满了侮辱性。打兔人一般都胆大，没有受到太多的惊吓，他去村里喊人来认尸，人们都认出了这是我们村的黑丑。黑丑的家人和族人们，谁也不愿去认领尸体，谁出面认领，谁就要拿钱来安葬黑丑，尸体在地里摆了两天，那块地的主人说愿意出500元来雇人挖坑把黑丑埋了，他只想挖个坑，并不是打墓，他想尽快了结此事，以免尸体在自家地里停放时间长了不吉利。可是没想到他的私心却成了义举，四邻八乡的传开了，有服务队愿意免费给黑丑挖墓并操办一切，有人把现成的棺材让给黑丑，有人花钱给黑丑做了寿衣……在黑丑下葬的那天，有小孩子给黑丑戴孝，有人给黑丑烧纸，有人拿着铁锨给黑丑的坟上加土。人们唏嘘着黑丑的一生，也有人流下了眼泪，他是在怜悯黑丑，还是在难过自己？那天，人们的心似乎都很柔软。

        黑丑走完了他的一生，艰难的走完了自己看似平静却充满苦难的一生，他没有儿女，没有遗产，留给人们的只是一个又黑又丑穿着破烂双脚跛行的影子，而我们，死后又会留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