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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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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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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

老木匠是我在老家时的邻居,我12岁那年从县城回老家定居时,他约40出头,却是3男3女6个孩子的爹。老木匠的老婆很会生孩子,一直先女后男地间隔着完成了她的担当。这种生法,在我们乡下叫“花胎”,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那时的生活水平很低,家家三餐无继,温饱不保,老木匠生孩子的速度却不受影响,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也没有停顿。在那样的年代,老木匠和她的妻子却如此“高产”,让很多人常常以此为由头儿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恼,笑着回应:“这才叫‘把式’儿”。

农村的房屋质量很差,只有几层青砖刚刚露出地皮儿,往上就是土打墙了。老木匠占的房子却连这也没有,只有门口的四个角各有几块砖,镶嵌着纤细的门框,四壁便是泥土垒就。木匠的家伙什儿很多,挤头儿竖脑地堆了一地,挂了一墙。加上刨花碎木头,树皮下脚料,长短板凳,大小杌子都争夺着他的空间。在他那间小土屋里,找个落脚的地方比找孩子都难,因为他的院子里就跑着6个。

就这阵式,也比他家的院子好了许多。老木匠的院子又脏又乱,干天干道儿时,到处是深浅不一的坑坑壕壕,巴掌大的平地儿也难找。柴禾垛、茅草垛,鸡、羊、猪、狗的排泄物像抢占地盘儿一样散落在院子里,稍微下点雨,稀泥烂粪就搅和一处,连插足的地儿都没有。去他家找东借西的人总以大门洞为临界线,喊他的老伴送出来。后来,老木匠找了几十块半截砖,按行走的间距和方位,左一块、右一块,比天上的星星还稀呢,铺了一条小道,像蚰蜒一样弯弯曲曲地从大门口延伸到屋门。但很快,这些砖又被於泥掩盖了。

老木匠的二儿子、三儿子与我年龄相仿,那是我的玩伴,形影不离一样。老二都十多岁了,胸前一直挂个小肚兜儿,是那种土布织就的,疏密有致,粗细不一,横横竖竖的线条组成了一个个方格子,后面则什么也不穿。老三更省事儿,连小肚兜儿也没有,快十岁了还一丝不挂,从上到下一个肤色。

他家院墙外、我家门前有堆沙土,极其松软,像现在的海绵,一脚踏在上面,就是一个坑儿,心里都感到柔软柔软的。在这上面玩,鞋是多余的,总是被我们扔得不知去向,从早到晚我们就在土堆上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只是老木匠的院子尽管也是土质的,我却不敢踏入半步,总怕赤脚踩了那大大小小的“地雷”,想想身上就发冷。

老木匠才40多一点,背却早早地陀了,兴许与他职业有关,双臂的肌肉却发达的很。一只耳朵总是夹着烟,有时是一根儿,有时是半截儿。另一只耳朵则夹了一个一寸多长的铅笔头儿。老木匠的影子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邻居们盖新房、补旧屋、打家具、修旧物,都会牵扯到他。旧檩、旧梁、旧木板、下脚料,经过他的一番比划、测量、划线、下锯,几天过去,一个像模像样儿,有款有型的家具就诞生了。人们都感叹着,居家过日子咋能离得开木匠。成就感写在他的脸上,幸福感留在了主人的心里。

我们感到老木匠的屋子好神奇,旧屋老墙,碱土破瓦,却为那么多人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就这样,“刺刺喇喇”的刨子声,乒乒乓乓的敲击声,让老木匠把时光的碎片都揉进了他的人生岁月里。

纯朴的乡邻,平时的交往与互助都闪动着质朴与敦厚,从不提钱啊、误工补贴什么的,一顿便饭就是对帮忙者的最大犒赏。老木匠就成了走东家、串西家,“吃着千家饭,看着万人妻”的最大光棍儿。在我们老家,“光棍儿”不仅仅指单身汉,还指很体面、有地位、受人尊敬的人。

老木匠极其随和、开朗,生活的重担像一座挪不动的山,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却从不见他唉声叹气皱一下眉,天生乐观的性格一览无余。那大大的嘴岔儿总是远远地就咧开来,笑哈哈地眯缝着不大的眼睛,露出一嘴缺齿漏风、被烟熏的早已没有了本色的大黄牙。大人小孩都喜欢与他逗嘴儿,见了他就喊:“有酱吃酱,没(木)酱吃屎。”故土的方言,“没”与“木”没有区别,以此沾他的便宜。他也不恼,还经常与所有的人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在清贫的日子里增添着一些乐趣。

酷热的夏天来了,家里、原野、村内、村外都像蒸笼一般,连躲的地儿都没有,老木匠的二儿子、三儿子也像万物一样葱茏地生长着。老二穿上了窄小的裤头,老三还是一丝不挂。午饭后,我们也不午睡,都在我家的大门洞里,享受着南来北去的一丝凉风。有一天正玩到热闹处,突然他们俩就跑了出去,我一看是老木匠回来了,老木匠扛了一个木工专用的工具,工具的顶端拴了一米左右的一根草绳,草绳上滴溜着一个哏瓜,随着他的走动,一悠一悠的。老木匠看到俩儿子跑去,立即用那工具当了红樱枪作刺杀状,刺这个一下,刺那个一下,当然,只是比划一下而已。俩儿子每人拿棵高粱叶子,舞动着弱小的胳膊,与他们的爹对打,在烈日下比试着,且战且退,一直从街头“杀”回家去。不一会儿,每人拿了半截哏瓜啃着就跑出来了,继续着我们的游戏。这父子嘻戏的一幕,怕是他们早已回忆不起,却留在了我的印记里。

老木匠的孩子多,却没有一个继承他的技艺,年少时的宏图远志让他们看不上这一传统的技能,成年后现代科技的冲击又使这一技能默然失色,以至于老木匠再无力劳作时常常暗自感叹,感叹着他的手艺后继无人。他待了大半生的屋子再无半点生机,灰头土脸,锈锁残窗,好久无人打理,门上的蜘蛛网一层又摞了一层。

都说好人必有好报,可老木匠那么乐于助人,他的晚年却一直生活在孤独和凄惨里。刚刚迈过60岁的门槛儿,他的老伴走了。他又得了脑出血,生活不能自理,连说话也含混不清了,一直在孩子们家里轮流居住。在儿子家时还好一点,到女儿家时则是满眼生疏,边个熟识的人也没有。

人们说,老木匠就是奔走的命,年轻时走东串西是为了生存,老了到处流落是为了求生。所有熟知他的人都希望那么风趣、乐观的老木匠能有奇迹发生。可是花开了,花落了,冬去了,春来了,老木匠的身体却一直没有好转,夏天来了,老木匠还是康复无望。后来,终于在轮流到二女儿家时,在一天夜里他静悄悄地走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时节,一地肃杀,满目荒凉,忙碌了一生的老木匠就这样走进了萧瑟的秋风里。

后来再回老家时,老木匠的印痕在逐步减少,当年的老屋已被高大明亮房屋所取代,他用过的工具早已不知所终,他留下的只有当年的那些趣事。现在,连提起他也没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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