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过道就是城里的胡同。
村庄有街道就有过道,哪个村儿也一样。
农村的过道虽小,却也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一麦一缝,一人一性”,说的就是这个理儿。也就是说:“是麦粒儿都有一条缝儿,是人儿都有自己的性儿。”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回事儿。我在的那个过道人不多,性情良善的,品行刁蛮的;精于算计的,稀里糊涂的;嘻嘻哈哈的,沉沉闷闷的;靠土里刨食儿拾柴捞火的,凭头脑活泛抓挠个仨瓜俩枣儿的,都有。一个过道就是一个社会,就有述说不完的故事。
农村的过道极少有官方命名的,人们便依照聚居的人家什么姓氏占主流,就派生出了“路家过道”、“孙家过道”、“马家过道”和“李家过道”。有生产队时还有“三队过道”、“五队过道”。有历史传说和典故的或地理特征明显的,便又有了“XX过道”。
小时候我生活过的那个过道,几乎是一户一姓,所以叫“三队过道”。这个过道南北也就200多米,但其中的人和事儿,却让我一生也不能忘。
我回农村居住时才10多岁,住在过道的正中间儿。南边有四五户,北边也有四五户,成天出门就见面儿,干活在一块儿,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便走进了我的记忆深处。
住在过道最北端路东的是一个姓田的老人,个头很高大,年轻时一定很威猛。我记得他当时大约80多岁了,上嘴唇一字胡很白,头发也白,连眉毛也是白的。他说话很少,一说话就很急促,不仔细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好像怕别人抢了他的话头儿。他总是骑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永年那一带农村做生意,一年四季也极少见他回来。其实说他是做生意,就是贩卖些针头钱脑儿、糖稀、糖蛋儿的小商品。邻居们都赞叹,这年纪了还有这身子骨,“真不懹”嘞。那个年代每天能挣个块二八毛就是很大的本事了,在家劳动一天才挣一毛钱。在剪除“资本主义尾巴”,打击“投机倒把”的年代,他却不用下地、还免受冲击,在很多人的眼里,他简直是最大的“光棍儿”。
他的南邻是姓李的村党支部书记,也比较高大、很结实。一个个夏天也不见他披件衣服,灿烂的阳光把他的皮肤晒的黑红、黑红。他盯着你时,总是眯着眼,却很有神,走路不紧不慢,给人一种威严感。他当了20多年村干部,一直游走于党支部书记、副支部书记的位置上。这些干部经历让他讲话时很有当时那些干部的特点,不管说什么事儿,都带着“这个嘞话……这个嘞话……”我后来当生产队长时,他很自然地成为我们队的“包队干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还搭过伙计哩。只是那个时候都很廉政,不像当下的某些干部,当官就是为了有特权“喝酒坐中间儿,庄基在路边儿,说话就当家儿,处处能沾光儿”。但他从未沾过集体的一点光,我也从未给他送过一斤粮食。那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邻居们见过世面的极少,很多妇女一生也走不出三门四户。在村民眼里,当然也包括我,支书就是最大的干部了。村支书的一句话、一个表情,甚至一个眼神儿就决定了一个家庭的命运,或者影响了一个家庭在那个阶段的幸福指数。
支书的对门儿是一个在当时很富足的人家,因为那家的主人在邯郸上班,挣着工资,是“旱涝保收”的差事。用邻居的话说“趿拉着鞋片儿就把钱挣了”,在那个年代是让很多人羡慕不已的。因为他家有“活钱儿”,盖得那房屋在那个过道、乃至整个村都是一流。堂屋和东屋都是“青砖白灰,真砖到顶”的四面皮儿,也就是外墙是砖,内墙是土坯的那种房,典型的冬暖夏凉。他家用的家具在当时也很上档次,他儿子第一次定亲时有了“驳栏儿”,女方家的母亲登门说合、连带相看庄基,一看东屋“并膀儿”放了两张八仙桌,羡慕至极,连说:“俺这闺女没有福气啊。”那个挣工资的人,到底是在江湖行走的人,衣着打扮、说话举止明显与农村人就不一样。我们常说的“后晌、皇深、过了明儿”,到他嘴里就成了“下午、晚上、后天”。用完后我们说“不使了”,他却说“用完了?”其发音、声调儿明显地带有市里人说话的腔调儿。
再往南的那位邻居长得很清瘦、顺溜,60大几的人了,不驼背、不弯腰,走路挺脖仰脸,脚是外八字,很轻快,从没见他四平八稳地走过路,总是像风一样从你身边就过去了。他的勤快、吃苦、劳作称得上是“金牌农民”,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从不停歇,一年到头都在拾柴捞火,辛勤积攒。他常说“盘子外头没有菜”,意思是不要奢望沾集体的光、沾别人的光。他家有棵枣树,那树“圪杈上”总“搭搭连连”挂着一些铁丝、绳头儿,有的是他在路上捡回来的,有的则是做别的什么剩下的,一点点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有用。他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牲口吃剩下的碎秸秆换别人都扔了,他要背回家当柴禾烧。全凭着自己的早出晚归,才过得相对殷实一些,是那个年代中国农民的真实缩影。
他家的南邻居也姓李,是这个过道的第二个李姓,只是与路东那姓李的支书却不是当家儿。这一家人的肤色很黑,是那种天然的黑,那种黑肤色是我在别处没看到过的。不过这不影响这一家人的勤劳,这家的老人在“文革”前一直是生产队的队长,以传统的种植方式引领着这个生产队的人向贫困告别,却一直没能走出贫困。他家都是壮劳力,特别是那个老大,有力气、肯投入,干活从不偷懒,他在生产队干活一个能顶仨,是我们队典型的壮劳力、主劳力,赶车、送粪、犁地、耙地、脱坯、打墙这些吃力、受苦,起早搭晚的活儿,都是他。他家虽都是壮劳力,但贫困的绳索总缠绕着他家,以至于粮食老断顿儿。我当生产队长时还曾偷偷照顾过他家30斤玉米,一家人对我好感动。正因为他家太穷,这家的老二在结婚后又走向了部队,在遥远的戈壁滩奉献了4年青春。
与这家“错磨扇儿”的路东,是我的一个亲戚,肤色同样很黑,但脾气、性格与肤色更黑的那家正好相反。他不喜欢干活,不想吃高粱、玉米他认为不好吃的食物。那时对很多人家来说,能填饱肚子就是很不错的事了,他却说吃玉米面饼子“咬腮帮”,总要想法来点烧饼、油条他自己享用。一年年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他还不管不顾。他个头不高,还有点驼背,头向右边歪歪着,走路脚后跟抬不起来,却还很急促。用农村的话说就是“小枪连的步”,也就是戏曲舞台上,在锣鼓点的催促下走出的那“小碎步”。夜晚在街头乘凉,即便是“阴天月黑头”,但离很远就知道是他过来了。我回村那年,正是“文革”的高峰,几乎每天都有大游行、喊口号、批斗人的事儿。只要一游行,他总是穿了黑粗布的“延腰裤”,头上箍一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肩扛一个铁制的“三眼枪”,很神气地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走一段路,他便停下来,用烟头一点“三眼枪”,右腿弓、左腿蹬,右手攥住“三眼枪”,左手用烟头儿一点,上身往后一撤,一扭头,那“三眼枪”“嗵、嗵、嗵”响过,他脸上便是一种万分得意的神情,又扭动着身子往前走去。至于他家的生活如何打理,好像都没放在心上。对6个孩子的大小事儿他管也不管,婚姻都是很艰难。俩儿当了倒插门,一个儿是“三角拐(换亲)”,这两种婚姻形式,都是最无奈的选择。
这家的对门是窦氏家族,人也不是太多,在这个过道却是大户人家。这个“窦”不好写,也不知道是窦氏子女怕麻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后来就简化成了“豆”,现在都成了这个“豆”。印象最深的是这家有位老人,一直留着清代的小辫子,辫子不粗也不长,因是黑白相间已呈浅灰色,那是我一生在生活中见过的最真实的、清代特色的辫子。近年虽有些男士也留了辫子,却不是清代的那种风格与样式。解放这么多年了,全村没有一个留辫子的,他的辫子就是不剪,十年“文革”“批四旧”时,据说有人想拿他开刀破“四旧”,被家长一顿呵斥:“好狗还不咬四邻哩,你出啥相哩?”以后再也没人打他的主意。我从未见他说过一句话,走路也不抬头,谁都不看,嘴里总是“呸、呸、呸”,也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他那么让人畏惧、惊恐,却也有善良的一面。儿时的我们,夜晚曾结伴到地里偷西瓜,刚摘了一个,猛抬头,他拿着铁杈已走到我们面前。还好,他没有让那铁杈飞出去,否则,飞到哪个人身上也是不死即残。一看这场面,我们一哄而散,他也没有撵我们,嘴里还是“呸、呸、呸”。这一次,怕是他真正发泄着心中的怨气。
再往南还有一户也姓窦,是这位留清代小辫儿的哥哥,他个头很高,约70多岁,红红的脸膛,眼睛不大,鼻子很阔,身子骨也很结实。他曾经是村里“花鼓戏“剧团的演员,说话很风趣、幽默,嗓音也好。传说他当年在一次演出时,在舞台上翻跟头,一直翻到舞台下面,让观众们开怀大笑。他的翻跟头我没见识过,倒是见到了他的唱功。“文革”期间,剧团解散了,但他的天赋和兴趣还在,那天在地里劳动,休息时,人们鼓动他来一段儿,他站起来,把旱烟袋往腰里一插,拍拍身上的土,也不推辞,便把他新编的一段真人真事儿唱了起来:“八月十五,那个展晴天,李大挪拉花柴把牛牵。光知道牵牛省点劲儿,不知道跌伤牛腿还有事儿……”这个叫李大挪的,就是我前边提到的干活不偷懒的、很老实的那个邻居。他听到老人在编排自己,也不恼,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原来,那年八月十五,队里分花柴,也就是在地里直接把棉花按垄分到户,个人拔掉后拉回家,就是一冬天的烧柴。李大挪就是用生产队的牛往回拉棉花柴,谁知一不小心摔折了牛腿,这老人家才编出了这样的唱段。
这个过道还生活着一位老木匠,人称“掌尺嘞”,大人孩子、辈儿大的、辈儿小的,都这么称呼他。说是老木匠,其实他才40多岁,胸肌和双臂肌肉很发达,一夏天也不见他穿过上衣,总是一条延腰的短裤,腰带也不用,裤腰往下一挽就替代了腰带。他性格极其开朗,生活压力那么大,也没看到他发过愁,总是咧着缺齿漏牙的嘴笑得很开心。他按一女一男的间隔,生育了6个子女,这种生育方式在农村叫“花胎”,所以人们说“‘掌尺嘞’能耐真大,生嘞孩的有‘摔盆儿’嘞,有‘拧鼻儿’嘞”。农村风俗,“摔盆儿”嘞是男孩的代称,老人去世后长子摔盆。女孩儿哭得痛,鼻涕一把泪一把,就叫“拧鼻儿”嘞。“掌尺嘞”是这个过道的开心果,他特爱和别人开玩笑,别人也饶不了他,总拿他开涮。夏天的晚上在街头聊天,有他在就像捅了喜鹊窝,整个过道就吵翻了天。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你一蹶尾巴还不知道你屙几个驴粪蛋儿?”“我擦擦㞘的也比你肚哩屎多。”意思是有“先见之明”,“我走嘞桥比你走嘞路多,我吃嘞盐比你吃嘞饭多”。可惜,这么开朗的一个人,劳作大半生,却还没到晚年呢,就得了脑血管病,走路歪歪邪邪,涎水滴滴拉拉。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连话也说不得了。
一恍,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岁月匆匆,时光如水,把过道里的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儿都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有时我在想,这一代一代的人,就像玉米穗上的包衣,剥了一层又一层,眼看就轮到我们这一层了。随着渐渐地老去,更怀念当年的那些个人、那些个事儿,总想再到那个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回味一下当年的情形,可就算真的再故地重游,儿时的那一幕幕再也不能重现了,好遗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