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子
陈剑
老屋子不是我家祖传的,是外祖父家几代人的遗物。可我在老屋子里生活了将近20年,便与老屋子结下了浓浓的深情。
老屋子的年龄已没人说得清楚,外祖父在世时对老屋子的身世只说过一次,也是知之甚少,现在更无从知晓了。
1968年冬天,由于母亲工作变动,我们由县城回到了外祖父家。繁星满天时,我们走进了满室凄凉、一地灰尘的老屋子。古老的窗棂十分破旧,记载着古老的岁月。我认出窗棂由一个一个“口”字组成,也可以读成若干个“田”字。只是识字的雅兴早已被沉闷的气氛所替代,也没有心思看看能组合出多少个“田”字来。
夜半,清冷的风夹带着灰尘、枯叶和零零星星的雪,拍打着破碎的窗纸,把寒冷直接送入房内,吹透了两层被子,冻的我瑟瑟发抖。母亲也是闷闷不乐,愁肠百结。命运的摆布,不能预知的未来,都写在她的唉声叹气里。
天还没亮呢,母亲就起来了,也许就没有睡。清理杂物,劈柴生火,重新糊了窗户,又把从城里带回的报纸裱在墙上,忙了一整天,老屋子才焕发出少许生机来。我们在老屋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后,我便借着昏黄的油灯能照射到的地方,看墙上的报纸。《人民日报》刊登的《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消息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参考消息》上刊发的香港一位梁姓学者的话:“生命飞逝,年华凋萎,人生一去不复返,岁月飘去又重来。”一直刻印在我幼小的记忆里。
春节到了,外祖父、外祖母回来了,姨妈她们一家4口也回来了,加上我们家5口,一家人团聚的浓浓亲情,充盈在老屋子的角角落落。
两个表妹比我也不小多少,忽而的纷争打闹,忽而的和好嘻戏,比六月的天气变化还要频繁,大人们也不理会我们之间的情感纠葛,只聊着他们的事。
老屋子里发生的故事太多了,就像刀子雕刻一般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老屋子虽老,却是我读初中、上高中时生活的归宿。老屋子门前有我养兔子、喂山羊的印痕,当年用心血换取的微薄收入也让我有了一种成就感。
1974年我高中毕业后,成了回乡知青,真正融入到了这个老屋子,就是在这个广阔天里,我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了村里的兵头将尾。
1977年,我参加工作时。老屋子已像耄耋老人,许多“器官”都已“衰竭”,只有房顶还迸发着一丝生机,与苍老的四壁明显不是一个年龄段。看我一直纳闷儿,外祖父才道出了其中的缘由。原来房顶被日本人毁坏过,兵荒马乱,凑合应付,只换了房顶。至于那四壁是哪个年代建起来的,外祖父也说不清楚。
后来,我所在的单位施工盖仓库,便请了几个老师傅,找来十多根檩条,把房盖顶了起来,只换了四面墙壁,保留了上盖。如此说来,老屋子也浸染着我的心血呢。
1987年的秋天,我们都进城了,老屋子被我甩在身后。我虽然离开了老屋子,但老屋子早已成了我生命里的一个节点,心底的那份情结与牵念总也抹不去。每每路过此地,总要到老屋子里看一看,坐一坐,回味一下在老屋子里发生的故事。
牵挂老屋子的何止是我,外祖父对老屋子的感情比我要深若干倍呢。他老人家在这里出生、成长,从这里走向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和经济建设的第一线,离休后却执意要回到偏远闭塞的老屋子。我们都理解老人家对老屋子的情愫,便由着他了,即使后来孤苦独居时,外祖父的大部分时光也是在这里度过。2008年,外祖父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在医院的病床上,无数次要求要回到老屋子。我们知道,外祖父想最后再看一眼他的老屋子,想在自己的老屋子走向生命的尽头。外祖父一天不如一天,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医生回天无术,只好说:“回家料理后事吧”。
那么多的乡亲好像已获知外祖父要回家了,早早地守候在老屋子的门前。季节刚刚踏入秋天的门槛,闷了一个春夏的老屋子阴暗潮湿,一股霉变的味道扑面而来,土炕上的被褥几乎要攥出水来。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外祖父抬到土炕上,我们呼喊着:“姥爷,到家了……”外祖父闭了两天的眼睛居然睁开了,混浊的眼睛左看右看,接着便滴下几滴泪……
外祖父在老屋子里撒手人寰、魂归故里了,完成了叶落归根的夙愿,走完了他94岁的人生。
为外祖父守灵的日子里,我一次又一次盯着老屋子,十多年没在它的怀抱睡了,我想在这里睡上几夜。只是我知道,与老屋子真正诀别的时候到了,今后怕是与老屋子再无缘了。
新冠疫情快要结束时,我来到了老屋子,尽管我离开这里又过去了10年,但与生俱来的情感不是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淡化的。不过眼前的情景倒让我大失所望了,不,简直是痛心疾首了。给我带来欢乐的老屋子、我的婚房都已坍塌,一堆一堆的瓦砾占据了当年我乘凉、玩耍的门洞、院落。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连插足的地方也鲜见了,当年茂密的两棵菱枣树也残肢断臂……
一地荒凉,满目萧杀,悲怆顿生。当年生活在这里的我的长辈、我的亲属多数去了另一个世界,老屋子里曾经回响的、几代人的欢愉、儿时的欢笑像风一样飘散了,只能在记忆深处去回味、去重温了。
难道外祖父把老屋子、把当年的繁盛也带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