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中的智慧

土炕中的智慧

陈剑

一生搬过若干次家，睡过的床铺数度更新，也没能把土炕从记忆中抹去。

我不是在土炕上出生的，很多人说的“生于土炕，长于土炕”并不完全适合我，因为母亲当时在县城工作，我的脐血很自然地就洒落在县医院的产床上。可是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光，一直受着土炕气息的熏染，到现在还对土炕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结。有时真想在单元楼里也盘一个土炕，就怕弄得不伦不类，再落个“倒退”恶名来。

第一次在什么地方开始睡土炕，肯定记不起来，不过最先侵入大脑的是睡在山东老家奶奶的土炕上。

山东的土炕不同于河北，房子多是平房，浅、小、矮，三间的结构，中间却要留出一间当中厅，两边各10平方左右的空间才是住宿。山东人住宿有一个特点，俩人不在一头儿睡，必是一南一北或一东一西，叫“蹬脚儿睡”。

河北的房间比山东的房间大，住宿与客厅没有半点遮挡，一览无余，大土炕牵扯着前后墙、紧贴着房山墙，家里有几口人也都是头朝一个方向睡。

稍微记事儿起，我时常穿梭于山东、河北之间，童年的岁月就这样让祖父家、外祖父家的土炕丰富着我懵懂无知的记忆。

与现在的条件相比较，土炕不雅观，却有很久远的历史，也蕴含着先人的智慧。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六中说：“观鸡寺，寺内有大堂，甚高广，可容千僧，下悉结石为之，上加涂塈。基内疏通，枝经脉散。基侧室外四出爨火，炎势内流，一堂尽温。”文中所述就是典型的“炕”。“爨火”乃炉灶的火苗；而“一堂尽温”，则说明室内当即很暖和。有学者说，这是有关土炕的最早记载。

文学作品中也有很多对土炕的描述，《红楼梦》中说：“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你看，贾府这么丰厚的物质条件居然也是炕。

农村的土炕不同于贾府，周围的墙壁总要掉落一些土来，那是现在的人所想象不到的。只是条件好、有办法的人家，置办了用高粱秸秆编织的“炕围”，或者用报纸糊裱一下，屋里就干净、亮堂了许多。可大多数人家连这也置办不起，只能与土墙“耳鬓厮磨”。

土炕不仅住人，老鼠也光顾，甚至炕面下的烟道就是老鼠繁衍生息的地方。夜半时分，老鼠会探头探脑地出来“放风”、觅食，枕边、墙根儿，总能感觉老鼠们成群结队“嗖、嗖”地窜来窜去。甚至还能听到老鼠的幼崽在炕洞里“吱、吱”乱叫。

寒冷的冬天来了，谷子的秸秆被晒很干很透，晒到一搓就“刷拉、刷拉”响，往炕上一铺就是三两寸厚。那炕就很暄很暖和，还有一种特别的气息。整个冬天的夜晚就是铺着它入睡。很多家庭还有烧柴火的“连锅炕”，做饭的大炉灶与土炕连为一体，柴火引燃时，炉灶的烟自然排入炕上的烟道，在炕里拐弯抹角，随着浓烟被排出室外，一部分火苗也被吸进土炕，一会儿那炕就热得烫手。所以，那时的老年人都睡在炕头，就是为了取暖。

这就是先人的智慧——大部浓烟绕着弯排出，炕上大面积就热浪涌动。

对很多人来说，土炕是一生的牵绊和精神寄托。很多人生在土炕，长在土炕，末了也老在土炕。我的外祖父在90多岁的生命即将终止时，执意要从医院回到土炕，就是心底对土炕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

炕，也凝结着一种亲情。当年在农村，邻居抱了小孩串门，东道主会说，先把孩子放到炕上，暖和暖和；来了亲戚也是先坐到炕上，暖和暖和。土屋寒舍，炕是最暖和的地儿。

看影视剧，东北、西北、华北、长江以北，很多家庭都有土炕。歌曲里还有“围定亲人炕上坐”；电影《地道战》也把地道的入口设计在土炕上，更说明土炕的地域性和用途极广。

生活中，与炕有关联的名词还有很多，炕席、炕桌、炕边、炕围的等等，它们都是炕的附属品，各有用途，缺一就很是别扭。

我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姥姥家的土炕上度过的。最热闹的是过年时，在市里的俩表妹回来了，不大的房间充满了喜庆，室外的气温不适合玩耍，土炕便是最好的选择，十多岁的我们和十岁左右的俩表妹，总要把土炕弄得天翻地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俩表妹脱离了打闹的阶段。可侄女、女儿接二连三地出生，土炕承载着一茬又一茬的新生力量。

仔细想想谁家的土炕莫不如此，小孩在炕上生长、成熟、结婚、生子、走向衰老，完成一代又一代的交替。土炕，在默默地担当着它的使命和职责。

很普通而简单的土炕，蕴含着先人的创造和智慧。除了砖，就是土，盘炕也用泥，省去了木材和其它建筑材料；包容性强，一家六七口甚至更多，都能同睡一炕；炕尾可置放炕桌，炕桌上放被褥、衣物、布匹、鞋袜等等。炕尾的下面还大约两平方的炕洞，可存放煤炭和杂物，小孩夜晚捉迷藏也会深藏其中。

如此，土炕虽土，却是生活所不能离，家家所不能少。

对我来说，土炕寄存着童年美好的回忆，浸染着心底的情愫，给我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因为土炕曾带给我儿时的欢愉，丰富了我童年的时光。离开土炕几十年了，土炕的味道还缠绕着，还牵动着我的心房。我总也忘不了她的质朴和踏实，所以一有机会总想在土炕上再睡一宿，想找找那种踏实的感觉，再嗅一下那特殊的气息，再回味一下当年的美好。

可是，今生今世怕是再也无缘土炕了。我的那些亲人大多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老宅、旧屋、土炕早已消逝在我的视野里。而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生也抹不去的，只有当年在土炕上的温馨、热闹和童趣。

住着楼房，想着土屋，睡着木床，怀念土炕。这就是念旧，这也是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