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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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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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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菱枣树

两棵菱枣树

陈剑

外祖父的老宅院有两棵菱枣树,一棵在堂屋门前,一棵在西屋门前,就这么对角生长着。两棵树没在一处,树枝却伸向了对方,如同一对恋人,都是独立存在,却还不离不弃。

从我12岁与它们相识,到30岁我离开老宅院,我的青葱岁月与它们相伴。也可以说,是它们伴随我走过了那个艰苦的年代。

以往的深秋时节,菱枣儿就能吃了,可如今,它们只在我的梦里,在我的回味中。

姥爷在世时常说,这两棵菱枣树身世不同寻常,它们是战争年代广平县南刘庄村一个姓苗的战友在这一带工作时带来的。那个战友说:“兵荒马乱,年景不好,院里有棵枣树到灾荒年也能救急,能活一棵也中。”结果两棵都活了,都留了下来。

12 岁那年,我随母亲从县城回到姥姥家定居,正是隆冬时节,满目萧条,一地荒凉。两棵菱枣树也光秃秃的枯枝摇曳,树皮像黑灰色,皴裂爆皮,很是粗糙,我对它们没有什么好印象。

严冬过去后,和暖的春风抚慰着万物,菱枣树黝黑的枝桠逐渐恢复了生机,继而吐出了淡黄的嫩芽,宛如小小的蝴蝶缀满枝头,振翅欲飞。又过了些时日,细碎的枣花从翠绿的叶片下钻了出来,在细细的枝条上摇晃。我每天盯着它看,想知道它能长出什么模样。

小枣在长,我的认知在变。两棵都是菱枣儿,形状却有所不同。堂屋门前那棵要粗壮一些,也没有细碎的枝条,当然就少了枣圪针,我攀上的机会就多一些,有时捉迷藏也在上面“躲猫猫”。它磨毛了我的衣服,我磨光了它的“皮肤”,对它的感情要深一些。相比之下,西屋门前那棵菱枣树不顺溜,树干分杈处,突然拐了一个弯,枣圪针也多,我好像只上过一两次,也是“躲猫猫”时为了不让对方逮住才爬了上去,很费劲。

堂屋门前这棵离窗户太近,枣花旺盛的时节,那种淡淡的甜穿窗入室,不请自来,缠绕着我,每天便枕着它的甜入梦,又嗅着它的香醒来。后来,蜜蜂也赶集似的蜂拥而至,“嗡、嗡、嗡”地在树上翻飞,贪婪地活跃于枣花间。我以为是大门洞里那凶猛蜇人的马蜂,想赶它们走,可母亲说,这是蜜蜂,要采蜜呢。

夏天到了,这两棵枣树携手并肩,遮蔽了一片天空,为老宅院投下一方浓荫。春到秋、晨至暮,随意抬头,葱郁青翠,香甜盈面。满眼的赏心悦目,满怀的怡然自得。菱枣树,点缀了我苍白的生活。

枣花飘香的日子很短,没几天,枯萎的枣花每天像一阵轻柔的雨,簌簌落在地上,黄黄的一层,仿佛谁抛下了一块毛茸茸的手绢,还带着隐约的香味。捡起一朵仔细端详,就像手捧一个轻盈而易碎的梦,又像是枣花的心事欲说还羞。过些时日,又有小枣落下,小鸡们踱步树下,叼起绿豆般青青的小枣儿,玩味一番,直到感觉食之无味才放下,慢慢离去。

天气在转暖、变热,枣树也变得枝繁叶茂了。青翠的小枣掩藏在碧绿的叶片里,两棵菱枣树编织成密集的浓荫铺在地上。炎炎夏日,我们在树下享受着清凉与恬静,感觉惬意而舒适。夜晚,如水的月光钻过茂密的枝叶,把斑驳的光亮洒落地上。我躺在树下的草席上,凉风习习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不一会,我便进入甜美的梦乡。

以后的日子里,期待在心底萦绕,盼望在脸上带着,天天盼着青青的小枣快些长大、成熟、咧嘴微笑。可老人们说,七月十五红圆圈儿,季节不到,急也没用。“七月十五”便成了甜蜜的希冀,抹不去的牵挂。

菱枣生长的时节也不寻常,每逢狂风暴雨来袭,树冠被吹的东歪西斜,树枝随风摇摆、翻滚、颤栗、呻吟,如一个可怜的孩子在遭受摧残。我扒着窗户一动不动瞅着它们,担心树枝会折断,可风雨过后,它抖落一身雨水,愈加葱郁,依旧岿然。

我第一次吃到新鲜的菱枣是13岁那年,我才知道两棵菱枣树形状不同,味道也有差异。堂屋门前那棵树结的枣是圆的,大小、形状就像现在的鹌鹑蛋儿。枣子以甜为主,稍带点酸,肉质很脆。西屋门前那棵树结的枣要小巧一些,以酸为主,酸中有甜,肉质很酥,核也极小。两种枣都是那么酥脆、甘甜,简直是玉盘珍馐。以前在城里只吃过晒干的红枣,那种特有的口感已固化在记忆里,却不知道新鲜的菱枣居然是这等美味。

“好东西是要与人分享的”,菱枣儿走进了县城、市里亲戚朋友的家里,也丰富着我刚结识的小朋友们的口味。不过,因为上树摘枣是我的事,我总要留下几枝来,到后来则要留几颗坚守到最后,那是我的“私房钱”。

深秋时节,秋风吹尽枯叶,寒意日渐袭人,这些留守到最后的枣子像红红的小玛瑙挂在树梢。早上繁重的体力劳动早已身心俱疲,饥饿难耐,回来爬到树上摘一颗来,愈发清爽、脆甜,那种惬意与甜美比刚成熟时更多出一份特殊的韵味。

当年在县酒厂当厂长的姥爷更是很珍惜这两棵树,因为他心里藏有一种特殊的情结。他回来探家时,总喜欢坐在枣树下的躺椅上喝茶。晚上,姥爷与几个邻居在树下聊天,我则躺在草席上纳凉。这边的烟头儿时不时地亮一下,淡淡的烟味弥漫开来,他们的谈话也声声入耳。我才隐约知道,在战争年代,游击队的人常在姥爷家秘密聚会,菱枣树为他们遮风、挡雨,还充盈了他们的味蕾。那年打鬼子炮楼,夜里就是把这枣煮熟了,每人几个带在身上,用来抵挡饥饿辘辘的肠胃。解放后,当年把树苗赠予姥爷的那个姓苗的战友,因为有文化、有能力,当上了邯郸市委的主要领导,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在职,还打听这两棵菱枣树。

我还听这些邻居说:“刚解放的那年秋天,军队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外地的那个年轻的军人没见过这种枣树,在树下画了半天……”

姥姥一边摇着纺车嗡、嗡响,一边说,“低指标”的时候,一遇刮风下雨,地上就是一层枣,沾泥嘞、带水嘞,也不说生、也不嫌烂,邻居都过来捡、拾,拿回去煮煮哄孩子。

……

哦,两棵菱枣树居然有这么多的担当和故事。只是我不能一直陪伴它们,为了生存我需要走出去。1987年那个麦熟季节,30岁的我离开了家乡,也远离了菱枣树,但菱枣树已经浓缩成一抹淡淡的乡愁和心底沉甸甸的牵挂。每到这个季节,眼前就有它们的影子,心底就有那份牵挂,那酸甜酸甜的味道几乎幻化出口水来,我总要排除万难奔向它们。

菱枣树好像与人情感相通,也懂得悲愁喜乐。2007年春天,苍翠繁茂的两棵菱枣树突然就疯了,生出一团团的茸枝,丝丝缕缕的茸枝上再没有往日的葱郁和果实。结果那年夏天,93岁的姥爷查出了疾病。第二年,随着姥爷的去世,两棵菱枣树也同时谢幕了。

菱枣树走了,心里好酸楚,它们的生命历程中,与我的亲属、我的前辈、还有姥爷的战友,当然还有我,一起走过风雨,一同经受坎坷,一块迎来光明,又一并走向衰老。眼下,它们的赠予者和受赠者都已经作古,只有菱枣树的果实与甜美还沉淀在我的记忆里,还隽永在我的回味中。

哦,那两棵菱枣树,我心中的树,让我一直不能忘怀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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