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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茂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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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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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榕无语

家乡古镇北端有棵古榕,默默伫立江岸,一站就是千年。

大凡古树,必有故事。家乡的古榕就流传着这样的神奇传说:相传南宋末代皇帝被元兵追杀,带着近臣一路南逃,来到此地。恰逢天降暴雨,慌乱中望见前面江边有棵大榕树,君臣急忙赶到树下避雨。这棵榕树,就是如今的古榕,那时候正值“血气方刚”,枝繁叶茂,成了君臣们遮风挡雨之所在。当时榕树下有一小庙,臣子便上前叩拜,祈求神明保佑平安。说来神奇,祈拜之后,天空倏忽乌云散去,雨过天晴,莫非此处是个祥瑞之地?于是,皇帝一行当晚便在此地留宿,在兵荒马乱之中,渡过一个平安之夜。这一坊间传说,使这棵大榕树和小庙平添一份神秘色彩。南方乡村榕树,往往成为故乡的象征,归乡游子只要远远望见耸立村头的榕树,就有一种到家的感觉。而古镇的古榕古庙,在经受兵燹战乱的君臣眼中却与社稷关联了,以致使他们在行色惶惶中精神获得些许慰藉和寄托。千年古榕,成为一个神奇的传说。

古榕,在古镇人眼里成了神树。岁月沧桑,小庙几番倾毁几番重修扩建,惟有榕树,任凭岁月轮转,无惧风雨交袭,依旧坚如磐石般挺立江边,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树干粗壮的古榕,身躯稍稍向北倾斜,树干上面几条粗大的干枝,酷似龙状,在空中盘旋缠绕而上,犹如蛟龙在绿云中腾挪跳跃。尤其是树干南面那条粗壮的虬枝,弓身舞爪,更像一条苍龙,左盘右旋,向南腾跃,伸展开去,占据南边大半空间,仿佛在挽住向北倾斜的母体。仰观整个树冠,遒劲的枝桠纵横恣睢,柔韧的末梢摇曳多姿,俨然就是一幅刚柔相济的狂草书法,恣意肆虐又不失章法。整个画面构成一种力的平衡,彰显自然协调之美。

古榕,似一把巨大绿伞,遮阳挡雨,荫庇古镇,护佑乡民。

然而,岁月无常。几年前突发一场意料不到的变故,千年古榕遭受一次令人心痛的创伤。

有那么一天,突然有人惊诧地发现,古榕那条向南伸展挽住北倾母体的硕大枝桠,突然出现异常的颤动,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加颤抖,乃至在风中摇摇晃晃。仔细一看,原来在枝桠与树干连接的部位,不知什么原因,已经腐朽了一个大洞,剩下未腐烂的部分已经快要承受不起整条枝桠的重量而摇摇欲坠。往昔苍劲似蛟龙盘旋的枝干,仿佛一下子苍老颓废了,原本凌空向阳的枝叶变得萎靡不振,向下低垂。一阵风吹过,整条枝干颤颤巍巍,人从底下走过,只觉得心惊肉跳…… 

结局可想而知,一声巨响,这条硕大的干枝轰然坠地了。

千年古榕,悲怆地上演了壮士断臂的一幕!

在断臂的那一刻,古榕撑了千年的绿伞,在南边撕开了一个大豁口,露出惨白色的天空。在断臂的一刹那,原来北倾的躯干,仿佛又一下子向前俯了下去。有谁能知道,由于南北失衡,古榕的根基和躯干,要承受多少倾斜失衡的压力?古榕强扭住北倾的身躯,还能撑多长时间?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也会轰然倒下?

我不敢想象。

我只记得,儿时的榕荫下,是人们乘凉和朝圣的胜地,更是孩子们游玩的乐园。尤其是炎炎夏日,小伙伴们总喜欢到榕树底下玩耍,不是捉迷藏,就是听老人“讲古”,要不就用榕树叶卷成圆筒状的小叶笛,吹出清脆悦耳的“嘀嘀、嘀嘀”的叶笛声,与树上的蝉声鸟鸣融成一片,成了美妙动听的大合奏。

那时的江岸风光,美不胜收。古榕树下,绿荫覆地,清风徐来。看江波荡漾,百舸竞发,令人心旷神怡;听百鸟鸣曦,渔歌唱晚,让人留连忘返。更为壮观的是,以古榕为首,在岸边上形成一道延绵两公里长的沿江榕树带,古榕高高伫立在榕带之首,俨然成为榕树带之王。榕带伸开巨大的绿色臂膀,遮风挡浪,拱护古镇。小时候经常看见发洪水,洪水呼嘨着冲击江岸榕树,尽管大半身子没在水中,枝桠在湍急的洪流中不停摇荡,榕树仍像巨人般挽起手臂,挡住洪水的冲击。记得有一次,有个人失足落入洪水之中,挣扎在洪波里,眼看就要被洪水卷入江心,危急中他瞥见绿色在眼前一晃,于是奋力一抓,紧紧抓住了摇荡在洪水中的榕树枝,终于获救了。自身在洪水中艰难挣扎的榕树,依旧不忘拯救生命!

那时古镇的小楼房只有两三层高,与榕带和谐共处,绿色掩映着古镇的房舍屋宇。摇曳的榕树枝,像绿色掸子殷勤地擦拭着小楼窗户,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洒落在阳台上,清爽的江风仿佛浸透了绿色吹进小楼,阳台上每一缕空气仿佛都能捋出翠绿的水滴。古镇人与榕树亲密相处,惬意的绿色家园,诗意的栖居,如梦如幻。蓝天下,江水碧波流淌,榕带绿云飘荡,小楼若隐若现。绿丛中的古镇,俨然就是一幅人与自然融合的美妙画卷,一曲人与绿色和美共处的优雅颂歌。

绿色浸润的古镇,成为人杰地灵的胜地。随着时代变迁,古镇面貌不断变化。尤其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古镇发展日新月异,高楼林立,企业家成批涌现,走向大江南北,乃至走向世界。古镇变化之大,可谓天翻地覆。惟有古榕,任凭潮起潮落,一如继往默默无言地撑开繁密之绿,庇荫着古镇。

外出工作的我,每当回到家乡,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江边那棵古榕树下,到那里欣赏江边美景,浏览榕带风光,回味儿时欢乐。

可是,如今古榕右边的臂膀却再也没有了!那弓身舞爪,像一条苍龙向南腾跃,坚实而又优雅地挽住北倾树干的壮硕虬枝再也不见了,只留下树干上一处硕大的令人伤痛的疤痕。或许,人们大多也习以为常了,时过境迁,时光会抹平过往伤痕。而我,却常常盯着树干那块疤痕凝视,仿佛那一声轰然巨响依旧在耳际回响。古榕,莫非你真的老了?我在心里大声发问,而它,依旧默默无言。也许,守望了千年,古榕真的累了,苍老了。因为衰老或病痛而折断了臂膀,这应该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吧?

然而,我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每当春天到来,春风拂过,古榕枝梢总是浮现一层清清亮亮的新绿,在春阳下闪烁翡翠般的光泽。而到了夏季,那翠绿又濡漫成翳郁的葱绿,依然为人遮荫挡暑。年复一年,循环不息。如果真的是濒临岌岌可危的衰老,古榕怎么还有如此生生不息的顽强旺盛的生命力?这悖论总在我心中纠缠盘绕,常常使我陷入苦苦思索的泥沼中难以自拔。

终于,在与古榕的默默对视中,我隐约感受到它身上似乎有一种欲说还休的难言之隐。难道它的断臂,在看似自然衰老的后面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在绿色生态环境面临严峻挑战的状况下,我仿佛感受到那一声轰然巨响中,似乎隐含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伤痛。

如今世上,人类正肆无忌惮地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各种工程的建造成为相互攀比炫燿的成就。尽管庞大的机械夜以继日挖呀填呀,也始终无法填平世人心中深潭无底的欲壑,地球仿佛成为大工地。造房子更成为世人的第一嗜好和孜孜以求的目标,古镇也不能幸免地陷入造楼热潮之中。装满石料、河砂的大型卡车夜以继日在古榕边的公路轰鸣而过;铁壳船也满载着数百吨重的水泥、河砂等建材日夜在古榕脚下的江中穿梭。在轰鸣的机声中,在滚滚的红尘里,钢筋水泥浇筑的灰色立方体见缝插针遍地密集耸立起来。绿色在日益退缩,过去江边的那道用葱笼的绿色掩映楼房屋舍的榕树带,如今在高楼挤逼蚕食下日益萎缩。榕带中一棵棵老榕树,轻者被斫枝削桠,重则被砍伐刨根,多少数百年的榕树,连遭厄运。连绵的榕带在灰色钢筋迅速成长中早已支离破碎,七零八落,绿色在日益霸道张扬的灰色楼宇的夹缝里呻吟喘息。“大势”如此,榕带之王的古榕,又怎能幸免?生长空间被楼房挤压得日益逼仄狭窄,地上的水泥浆一直糊到它树身的根基上,连根基边一星半点泥土,也被水泥封个严严实实。难怪古榕枝节上几绺零零散散的根须,垂到半空就再也不往下长了,长了也白搭,地面是坚硬的水泥板,哪有扎根之地?人们踏着平整的水泥板,坐在树阴下仿木水泥靠凳上,惬意享受榕阴的清爽时,是否感受到坚硬水泥板底下顽强的挣扎和沉闷的喘息?四季常绿富有顽强生命力的古榕,是否因为灰色钢筋水泥的步步进逼而加速走向衰老?

古榕断臂,是自身衰老造成?还是外来伤残所致?抑或两者兼而有之?鲜有人去探究。

然而,不管人们对古榕断臂的缘由作何猜测,我却始终认为,极有灵性的古榕,分明是以断臂向世人发出一种警示:绿色是生命的象征,人要生存发展,必须与绿色和谐相处。古榕断臂那一声轰鸣巨响,分明是它震撼天地的一声断喝:请不要再残害我的同类了!江边榕带,为古镇遮阳挡雨、遮风挡浪,一道珍贵的绿色屏障,庇护了古镇数百年,我们应该珍惜!尤其对那棵撑开巨伞荫庇了古镇千年的古榕,更应倍加呵护!通灵的古榕,正是不惜以断臂的“自残”,唤醒人们的良知,劝阻人们再也不要毫无节制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而损伤珍贵而又脆弱的绿色。尤其在是当下,荒漠化占据了27%以上的国土面积,绿色生态面临严峻挑战;城进绿退、“耕进树倒”产生后果严重,水土流失,沙暴雾霾肆虐,大象因栖息地逼仄出走……面临严峻的生态形势,绿色,更显珍贵!可怜巴巴的城中之绿更值得珍惜!神树更不可冒犯!我们应该从古榕断臂中猛醒,保护绿色,就是保护我们自身的生存空间。

断了一边臂膀的古榕,用超乎想象的毅力,强撑住向一侧倾斜的身躯。那倾斜的站立,分明在警醒世人:一切事物的生存发展,莫不遵循平衡之道,讲究和谐之道。正如老子所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宇宙是平衡的统一体,世上一切事物,讲究的是阳与阴的调和,肉与灵的协调,物质与精神的平衡。平衡,才能达到和谐。一旦平衡失序,物极必反,就有倾覆消亡之灾。作为生命本源的绿色一旦消失,人就会在灰色雾霾下窒息,生命就会在日渐枯黄中消亡。人类的生存发展,需要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古榕悲怆的断臂,是对世人灵魂的拷问。人们在肆意追求物质利益的时候,是否损伤了弥足珍贵的东西?我们在放纵地享受物质世界的快乐时,是否荒芜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身体或许在宽畅豪宅中感到满足,灵魂是否会因为精神家园的缺失而感到空虚?甚至于会变成居无定所的孤魂野鬼?人类毫无节制地追求物质享受,社会就会因为失去精神支柱而走向崩溃的边缘。古榕不惜以断臂唤醒世人的良知,人们难道不应从古榕的断臂中得到警示么?

岁月沧桑,古榕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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