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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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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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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采油厂的往事

 

小站

小站在两座山丘之间,两间平房,一间是值班室,一间是工具房。

这是六号站。采油厂由无数个小站构成。小站就像戈壁荒漠中一座座小岛,是油田主动脉线上的末梢血管,遍布这片大漠的角角落落。

这里是我人生的出发地。

远去的日子常常让人留恋,就犹如陈年老酒时间越长越醇香。作为一名石油子弟,学校毕业后进入油田工作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们62个同学就是在初中毕业后不久,被一辆辆东风牌大卡车拉向油田的个个地方。

那是个寒冷的11月,我们聚集在热气腾腾的大礼堂里,听着讲台上喇叭里喊到自己的名字,便站出来,钻井处、采油厂、炼油厂、输油处、运输处、修井大队,按分配队列上车。去往炼油厂、运输处、输油处的同学欢天喜地,剩下的垂头丧气,特别是分配到钻井处的同学更是无可奈何。记得一位男同学和一位女同学的单位是用拖拉机把他们接走的。无论是拖拉机还是大卡车,车厢都用白色帆布蓬了顶。就像吉普赛人的大篷车。

值班室呈长方形,大门对着窗户,虽然只有10平方米大小的空间,但墙上挂满了各种规章制度,油水井流程图,各项任务、指标,每天的油井产量,地下动态和油、水线分布情况等等,各种各样的图表资料都标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还有一个表决心栏,那个年代常常吹起大会战的号角和组织各种义务劳动。冬季天寒地冻狂风吹,工作起来困难大,所有就有春季上产大会战,红五月竞赛大会战,秋季保任务创超额大会战,还有各班组流动红旗争夺赛等,那时的人们只讲奉献不讲报酬。8小时内拼命干,在当时只能称作表现一般,只有“8小时内拼命干,8小时外做贡献!”才够得上是争上游的好工人。所以每个人都会表决心、定目标,让积极奉献这种精神变成凝聚在心头的真诚誓言。

靠近窗户的地方并着两张桌子,站长一张,值班人员一张。两把椅子,一条可以坐下5个人的长凳放在窗户下面。值班室里还有一个套间房安装着水套炉,起着给油管线、水管线和值班室的冬季保温作用。

水套炉房是真正的冬暖夏凉。是采油工们值班的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特别是冬天的夜晚,在炉边铺一条羊毛毡,蜷缩在上面,温暖的常常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被来查夜岗的值班人员逮个正着。

水套炉房还是避风的好地方。戈壁油田确水少雨,但却是风的天堂。那些年七八级算小风,八九级该干啥干啥,十级以上才防风。大风一起,风吹石头跑,少则12个小时,多则几天几夜不停歇。不管是粗壮的原木电线杆还是钢筋浇铸的水泥电线杆都摆脱不了被腰斩的命运。人被刮走、屋顶被掀的事情时有发生。我15岁那年冬天就在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和大人们一起去寻找一个被风吹走的6岁小男孩,风裹着雪花和沙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们脸上、身上,根本无法喊出声,三人或五人手挽着手艰难地搜寻着。记得一位个子瘦高的男人不知道怎么走的竟然掉进了一个旱厕坑里,好在冰冻三尺,没有被污物淹没。1个多小时后在防风林的排水沟里找到了孩子,身体被雪和沙土盖住只有头和小手趴在沟沿上。

在风中那些房顶上铺设的油毛毡和铁皮会像一片片秋天凋零的落叶飘舞着、翻滚着发出很大的声响。友谊馆的铁皮房顶就在一次大风中向城市的西北方向欢快地狂奔。

工作第二年暮春的一个星期六,我上白班,午后三点左右突然开始刮风,开始并没有在意,照常去巡井看压力,给储油罐量油放水,只是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没有想到那风越刮越大,我一看不好赶紧回到值班室,电话一直在振铃,拿起电话只听总值班说:“12级大风,注意安全。”后面的话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风在屋外发出非常凄厉的叫声,卷起的石头乒乒乓乓扑向门窗。好似要逃进来一样。我把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放进抽屉里,将电话拉到水套炉房里。刚刚做完这些,就听到很响的玻璃破碎声,风、沙、尘土以胜利的姿态席卷了值班室。我快速地拿起暖瓶进了水套炉房。因为水套炉房没有窗户,所有风无法直接刮进来,只是尘土飞扬。电灯没有了,电话也静音了。暗房中我席地而坐,靠在一个角落里,听着那地动山摇、鬼哭狼嚎的狂风一直刮。暖瓶里那点水很快就被我喝完了,房间越来越黑,又饥又渴又怕,心里不由得胡思乱想,眼泪不停地流。想家,想爸爸妈妈,想弟弟妹妹,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样了。大风一直刮到星期日午后2点多才渐渐停下来。站长及同事们都来了,只见值班室地上桌子上足足有十公分厚的沙土,而我鼻腔和嘴里也全是沙土,脸上白一道黑一道,活像个唱戏的。

小站的面貌和环境和这个站的站长有很大的关系。站长利索勤快,小站就干净整齐。

小站的前面有两棵高耸的白杨树,后面是一片红柳树。值班室和工具房之间的距离很宽敞,地面用红砖铺成,人字形的图案平整美观。四周用红砖的一个角围成一圈倒V字形的院子。院子外一米内的地方均无杂草乱石。

工具房前方有一个12见方的钢板桌,那是岗位练兵台。每天早上大班和下夜班的人都要按照站长的安排进行不同的技术技能操作,管子套扣、换盘根、换油嘴等等,随时准备迎接各种技术比武。技术比武分实际操作和理论两部分。掌握油田地层特点,摸清生产规律,提高采油工艺是指理论上。平时每个采油工都要熟记的座右铭就是:“采用工作岗位在地下,斗争对象是油层。”

我就曾经获得过“局油井分析能手”的称号,为小站赢得了荣誉。那个深蓝色面的小笔记本至今还保持着。

小站方圆500里的辖区内有21口油水井和一个油气转运站。每一棵采油树每一台抽油机都要求没有油汁污点,井场平整无杂草石块。

有一天,我上白班,和大班祁师傅一起清理一台抽油机井,按规章制度是要将抽油机停下才能进行清理工作,停机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要准确记录几点几分停的,几点几分开的,因为它和产量有关系,谁都不想自己班的产量比其它班的少。祁师傅围着抽油机找可以看得见的油污,我在平整井场,把风吹来的枯草和碎石拣出去。伴随一声沉闷的倒地声,一节食指飞落到我眼前,抬头一看,祁师傅抱着右手跌坐在地上。这是小站最悲惨的一天。

值班室后面的红柳林是小站的花园。红柳树往往比白杨树更早的送来春讯,红柳花开一片桃粉色,令人喜爱。红柳从里也是谈朋友的好地方。那个时候,不说爱字,彼此爱慕,只要说一句:我们交个朋友吧,那就是想确定恋爱关系的请求了,如果对方同意,就等于正式恋爱了。谈恋爱,也是很含蓄很隐秘的。约好了下班后一起走,来到这里一看这位正在进行交接班,那位就悄悄站在红柳树边等待。山后九号站的斌就曾经在红柳树下对我说:“我们交个朋友吧”,然后又无数次在红柳树下等我。恢复高考制度后,中学学俄语的我英语零分而落榜,斌考取了西南石油大学。也是在红柳树下斌和我告别,不过再没有回到小站了。

有很多大站,油井数量多,上班就配双人。如果是男女同班,很容易产生感情,偷吃禁果,就不得不结婚。稍有不慎,一方闹起来,就是作风问题,那可是影响一生的大问题。同宿舍小兰,柳叶眉大眼睛樱桃小嘴,是队里数得着的美人。和小兰同班的小任是一个从外地招工来的县干部子弟。不到半年,小兰怀孕了,可小任不想结婚,这怎么可以呢?于是,厂里就派人去了小任的家。一查才知道,这个小任在家乡已经和三个女性有过交往并且有两个私生子。这下小任在县城当官的父母亲也无法庇护他了,他们管不上我们油田。小任被判刑5年。小兰想留下孩子,被气愤至极的父亲将两条大辫子吊在房梁上打。孩子最终还是在医院做掉了。这以后,好几次小兰去监狱看望小任都是我做掩护。如果我们两个碰到同一天休息,她就说和我一起去我家了,监狱在100多公里外,我不知道那个年月她是怎样一天来回的。我们指导员曾经有一次询问我,小兰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说是的。因为小兰还在爱着。

随着油田数字化管理程度的不断提高,现在的小站已变成联合站,变成架着一台台电脑的监测点。

 

巡井

 

采油工规定每2小时巡一次井。如果一切正常,巡井一趟下来50分钟左右,如果碰上油嘴堵了,盘根漏了,要清蜡了,储油罐要放水了,有大修后刚刚投入生产的井,或者冬季油或水管线冻住了,那你基本上就要滞留在巡井路上和无法下班了。所以,当时上班8小时内基本上不停地在工作,为了抢时间,争速度,巡井都是一路小跑,因此,至今人们还把巡井称作“跑井”。

在冬天,为了防止管线冻住,井房都要烧炉子,采油井是盘管炉,注水井是火墙,炉灶都在井房外面。刚参加工作时由于没有经验,那炉火总是不能坚持到下次巡井的时间,于是便不停地在每口井之间跑来跑去。如果哪口井的管线冻住了,那可是严重的责任事故。

在冬季漆黑的夜里给炉子加煤,殷红的火光照亮整个井房,也把你完全暴露在黑夜里,这个时候,心里便无比的害怕和恐惧,直到现在还可以想起那时的心情。好在那时各地都控制人口流动,各种运动层出不穷,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所以人人自危,闭门不出。

在厂区内碰到最多的就是钻井队和修井队的人。一方井架竖起,便日夜不停机。钻井和修井队都是男人多女人少,顶多有一两个女采集员,采集员就是记录各种资料的人,通常会早早的就被那些有能耐的干部们定下终身。而采油队则是女人多男人少。于是,他们有事没事就往采油站钻,故意找一些借口和采油姑娘们答话。还不用说,真有那种一见钟情的主。我同事佳丽就是一次钻井过程中发生井喷,一钻井工在制服井喷时将脚崴了,在我们值班室休息时,两人话语投机,思想相通,感觉甚好,一来二去成为了夫妻。钻井工、修井工和采油厂的男职工都是最难找对象的。采油女工们都希望能在科研所、运输处、机械厂、医院等这样的单位里找到一个心爱的人,还有一部分像我一样的人就希望能够找一个军人,只有芹一个人实现了这个愿望,找了一个团长,远嫁到阿里地区。

我们跑井也常常要走过那些井队旁边,他们会在井架上大声的叫喊:喂,黄羊!我们如果是一个人就采取不理睬的态度,昂首而过。如果是两个或者更多的人,就会大声的回敬:黑老鸹!

黄羊,学名鹅喉羚,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生活在环境恶劣的大漠戈壁,为生存整天不停地行走。人们便把游走在戈壁油田的采油工称为黄羊。

有钻井工陪伴的日子其实是很开心的,最起码你不会感到孤寂,跑井时那轰鸣的机器声令人心里很踏实。不然,整个世界似乎就你一个人,只有采油树汩汩的油流声和抽油机咯吱咯吱的声音和你作伴。

特别是夜晚,一年四季就夏季的夜还好过一些。那些夜真是漫长啊。一个人扛着一把管钳,握着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打开电筒的。就这么摸黑走着。有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给一口注水井加完煤转身离开的刹那,映着火光我看见一双眼睛在望着我,定睛一看是一只狐狸,我跺着脚喊它走开,但是它并不逃走,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着我跑井,我停它停,我走它走。刚开始时我很害怕,脑海里闪现出读过的狐狸的故事,想起老人们说的狐狸附身的传说,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它。慢慢的感觉它并无恶意,想它也许是蒲松龄笔下惩恶扬善的好狐狸,于是,就随它跟着吧。在我就要进值班室时,回头一看它已经转身跑到一个沙丘顶上了。

还有一天晚上,厂部放电影,片名好像是现代京剧《海港》。大家都坐车去看电影了,我却在上夜班。跑井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值班室门前有一个火星一闪一闪的,心里想大家都去看电影了,是谁在这里抽烟呢?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在离他2米的地方举起管钳,大喝一声:“谁?”,他一个激灵把烟扔掉后答道:“我,王强”,我放下戒备,他接着说你想吓死我啊,我今晚值班过来看看你。明明是查岗,还说是来看看我,虚伪,我心里暗暗的想着。

跑井的路孤寂且无聊。我喜欢夏天月明星疏的夜晚,天地间一片晴朗,跑井时就专踩在松软的沙包上,沙子灌进鞋子,脚凉嗖嗖的。月光下沙粒闪烁着银光。将鞋子里的沙子对着草丛倒下去,惊飞卧在梭梭从中的呱呱鸡。还喜欢天刚破晓的黎明,东方如锦,到采油树下取样,流进瓶里的原油发出绚丽的光彩。驻足观看天际,那涌动翻腾着得朝霞向苏醒的戈壁投射出变化多端的光辉,逐渐拨开青灰、蓝紫、橘红色的云层,太阳一点一点探出来,刚刚露出头,你就不由自主的要闭一下眼睛,再睁开,已经光芒四射了。采油树上、井架上、抽油机上、储油罐上和绵延的沙丘上,到处铺满一片温润而凝重的色彩。

戈壁的春天是在太阳一遍遍的盛情邀约下蹒跚而来的。首先感觉到的是路边生长着的骆驼刺,油田上没有骆驼,所有我并不知道它是否是骆驼最喜爱的食物。骆驼刺几乎贴着地皮长,那是为了躲过风的侵袭。深绿色的叶子是管状的,里面有胞浆,开指甲盖般大小的黄色花朵,星星点点装扮着戈壁。它是戈壁上的迎春花。

几乎在每一个小沙丘边都有柔软曼娜的红柳在风中拂动。红柳是戈壁沙漠中最常见的植物之一。其根部深深地扎入沙层中,根的长度是枝干高度的数十倍。枝条丛生,叶片细密,抗击风沙的能力非常强。为减少水分流失,叶子呈针型,花呈穗状,满枝满枝细小的粉红花絮似花非花,朴实无华,点点的花儿太小了,只有小米粒大小,一蓬蓬、一束束,颤悠悠、沉甸甸压弯了枝头,风一吹,淡黄色花蕊上的花粉轻舞飞扬,好似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带给人无比快乐的好心情。

跑井途中,在相遇的每一片花开处都会采摘几支,一路上舞动着,清幽的花香沁人心脾。回到值班室将花插在瓶子里,只要有水,它能盛开一周而不枯萎。我师父说过,红柳全身都是宝,其柳叶用白砂糖调服可以治疗痢疾,麻疹不透时,可用枝条熬汤擦洗,花可以酿成蜜,柔韧的柳条还可以编成筐。这是上天赐予戈壁沙漠的大爱和幸福。

差不多所有的夏夜,都能从暗蓝的天幕,光芒闪烁的千万颗星星仰或是如水的月光下发现不同的美。坐在42高的储油罐顶,或坐在计量站的房顶上,夜空的星星眨着眼睛向我问候,它们白色的、微紫的、橙黄的华彩和我的眼神一起闪耀着。

流星拖着彩色或明黄色尾翼横贯半个天宇,在浩瀚无垠的戈壁之夜,更是亮丽异常。可以说只要愿意,至今任何时间我收回目光,数十年前的夜空便会慢慢浮现。

即使是有着这诸多的美好,可我还是想尽办法离开了采油厂。混迹城市中央科室里的我,再也没有慢慢欣赏身边景色的记忆,最甜蜜的幻想变成了最痛苦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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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真诚希望各位老师给予指点指导!感激不尽!

钱伟明   2018-12-27 1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