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五记
卡加道
早早地醒了。
不想看时间,要是醒来的时候是午夜那就是长久的失眠了。睁着眼等着天亮,那是很暧昧的感觉,说不上是难受,但思绪挣脱宁静之后的纷乱和跳跃,往往使人渴望着重新回归宁静的没有想念的睡眠。尤其是父亲走了,这些天我常常失眠,活生生在思念中痛并快乐着。
思念有时候是一件快乐的事,有时候是一件痛苦的事。这些天想起和父亲相处的快乐时光,不竟哑然失笑,心中便有暖暖的河水在淌。这条河可以是我和父亲跋涉过的任何一条河,如今河水在冬日里冒着水雾在流淌着。离河水不远处是我们住过的一座座村庄,那时那些村庄的生命力是何等的蓬勃和强大。而如今父亲走了,想起这是件长久痛苦的事,一瞬间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生命,冰冷犹如这就要下起大雪的午夜的天空。
我起床披衣,如雕像般想念着,傻笑着,也在父亲的爱里温暖着。
父亲在文革中有一段时间是在乡下度过的。说是下放,但和母亲是一个单位的。那时候我记得会议很多,有一次乡政府炊事员可能出去一时忘了回来,我走到厨房时做饭的大锅的锅盖被掀了起来。懵懂年少的我闯进会议室时惊慌失措大喊锅要爆炸了。大家开的很严肃的会,但被我年少的憨样逗笑了。那天那么多人笑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我觉得笑对于生活在那段艰难的年代的人们是那样的难得和温暖。
乡政府我记得有六排大瓦房。最后院是马厩,厕所之类,东南脚是库房,临东有一排房,是领导们住的宿舍,也有会计室在最北边,靠近那些吃草的马儿。这些马只有长途下乡的人可以骑,附近的村庄乡干部是步行的。我就在父母下乡后在这些房间里蹿来蹿去,和人们认真地交谈着。有时候一个人跑到乡政府前面的池塘里,看蝌蚪游。
有时候去邻近的村庄下乡父亲也会带上我。他们开会,我要么睁着眼睛看着他们说话时丰富多彩的表情,要么在朦胧的睡意中听那千奇百怪的声音。那声音有坚强的,有软弱无力的,有委屈的。有时候我在主人的阁楼里蹿来蹿去,看牛,看羊,看一只猫翻过屋檐窜到邻家的屋子里。有时候在站在这些牧民高高的房顶上看着远方的山峦和依稀的在云雾之下的村庄。看着远方中远方,从童年,少年,青年,壮年在父母的呵护下走到了幸福的今天。
天有些亮色了。我不抽烟,不能像鲁迅先生那样点起一根烟思念父母亲那深沉般冥想的样子。我站起身,打开窗帘。窗外大雪纷飞,我想起一首歌里唱的,窗外飘着小雨,悄悄地思念着你。
生命依然生机勃勃。但我想着父亲要安歇,不必在这尘世为我们奔波了。
翻山越岭,拨山涉水,披星戴月,风雨兼程,服务人民,热爱我们的父亲,请再一次走好。
我记得父亲把青春的一些时光留下的那个地方叫卡加道。那里曾有过我和父母亲深深的,暖暖的犹如那里大山江河般的坚固而又深沉的爱!
黑措
那天我感应般走上了回归小镇的路。天气阴沉着,曾经半路上露出的阳光,到这座叫黑措的小镇就不见了。
路是长途,我的心情和往常一样,不痛不痒,应该是平常心,人到半百这人算是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也就是宿命派了,五分顺自然,另一半终究还是要努力的。
走进大院中,桑烟袅袅升起。门房平时见我是会出来的,这会却不见人影。往前走几步,便看见几个故乡的的人,握住了手这几人算是努力悲伤的样子。我感觉不妙,这些人平时是不到家里来的,是否出事了,万万没有想父亲竟是走了,我觉得楼房在旋转,心一下了痛得没感觉了。懵懵懂懂地走进了屋里,却看见父母亲家乡的人在欢笑着,猛一看见我机械般地站了起来,这可能算是礼节吧。我跌跌撞撞地走向父亲的遗体,要不是我站直了,不然就会跌倒了,但眼泪分明流了下来。但藏族人有习俗说,亲人去世是不能哭的,你哭了,在死去的亲人那边会是磅薄大雨。这是不好的吗?我暗暗地大哭了一场,而从遗体边出来时只不过在别人看来脸色苍白了一点。
我的到来,算是在这些亲人间引起了不少的骚动,操办丧事是要领头的。我是老大,应有我牵头,可是我的堂哥,经常要到父亲跟前办事的他,吆喝着一切。我平常也和父亲一样爱喝酒,这也在乡亲们的眼里也算是大不敬罢吧。堂哥竟使唤起弟弟,弟弟也不懂这藏人的送葬仪式,也只能听堂哥的按排了。
一连四天,平常不见的亲们挤在了一起。
似是而非的笑,似乎人对人充满着一种敌视,这算是市场经济的缘故吧。也平常有比较心,平时不见,见了难免斗嘴。时间越长忍耐力不够了,算计着怎么在这般人中立于出头之地,而这是利益的,在这般场合,每个人也是习惯了算计着自己的生活。
我只能叹息着。这些年一走走了三个亲人,父亲,母亲,妹妹。瞬间眼泪涌上来了,这院子有些摇晃了。
父亲六十年代参加革命。在武装工作队,武装部,派出所,农机监督所工作。剿过匪,破过案,大半生献给了甘南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因为工作干得好,他从基层调到了州上的公安部门。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因为每次他都能通过组织考验,引得单位和领导很多的表扬和表彰。而受到表彰的父亲只是站在礼堂的主席台上憨憨的笑。他文化程度不高,只是加倍地努力工作,直至顺利退休。
送葬的早晨下着濛濛细雨。亲们有的大哭着,我看着露出白发苍苍的父亲的脑袋竟不住热泪盈眶,心中的一些郁闷竟减轻了。一路上我一直干噎着,那声音似乎是别人的。我总算知道在死亡面前人是无助的,含含糊糊在此情此累算是至理的人生觉悟了,好在父亲已经八十一岁了,这年龄也有随时要走的意思。人有时感动天感动地却感动不了上苍。该走就该走,这就叫了断,断尘缘。如果有彼岸,父亲是善良纯朴之人,就应我所愿,和亲人一起生活在鸟语花香,没有烦恼的香巴拉净土里!
只不过一幕我是忘不了的。父亲骨瘦如柴的手表被送葬的人们哄抢着,我那时竟无力制止这种不净行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总不能说是他的儿子,在这殡仪馆里从他的手里拿走手表。我的亲人们啊,你们还是习惯了生活在过去贫穷的阴影里,这是个习惯问题,亲们,你们要少点贪婪心,你们生活的时代何况不是一个富裕强势的时代。
在被火花的时刻,我磕了三个响头。响头掷地有声,感谢父亲给予我这不平常的生命,我会珍惜这难得的生命,善待事业,善待万物。
父亲走好,如果真有天堂,天堂里应有你的一席之地。你端坐着,微笑着,自言自语着,这样你就永远活在了爱你的人们的心里!
红土尕庄
《呼啸山庄》的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穿越时空来到了曼德勒,而我和父亲一起来到了红土尕庄。
红土尕庄是小镇东部毗邻市镇中心的一座村庄。庄里的农民如今不务农了,也不见了不多牛和羊。这里的人大多数成了个体户,也有部分人成为手工业者,他们都富了起来,有的修起价值数千万的宾馆,超市等,大多红土尕庄的人在多年前已经迈入了小康阶段。
一个娃娃,是个藏族娃娃,突然坐在我的席地而坐的盘腿上。他很活泼,撒着娇,分明是在说很喜欢我。他的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间典型的木制藏式房间。我坐在这样的屋子里,这小孩是不是和父亲有一种关糸?而刚和我一起的父亲不见了,怀里却坐着这小孩。我想这小孩是不是一种新生,是谁的新生我不敢说,但这藏族小孩对我的爱是不言而喻的。
去过红土尕庄最近的记忆是在2020年的冬天,大概是十二月份,那天夜下了一夜的雪,脚下记得是吱吱有声的踏雪的声音。那天,我的一位朋友住在那里的宾馆里,据说车很好停。照例是吃喝。宾馆门口有一座煨桑台,我走向宾馆时捅了捅正在燃烧的桑堆,让火烧起来,我离开桑台时听见桑烟的燃烧声。
就为这,梦把我带到了这里吗?
另一个我和父亲穿行的地点是体育场附近。我走上一个平台,可怜的父亲却跟着。这里住着我的另一个朋友,他是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什么爱好都有。我和他这些年相见不多,听说他正在写书。难道父亲和这位朋友有什么联糸吗?我记得这位朋友来过我的家,记得那天他的一位亲戚去逝,我还安慰了他。
我爬在一只梯子上。梯子是标准的那种中间横着一根木棒的梯子,梯子的样子是非常清晰的,但他的背景是模糊的。这里很像小时候住过的一座村子,它叫阿去昂。那里有一只梯子走上去就到了房间里。那时正在闹文革,生活处于艰难期。我清楚地记得陪着母亲在深山里拾牛粪的情景,难道父亲又来到了这里,追忆着青春,追忆村庄,追忆亲人。
爬上梯子另一个背景是母亲出生的一个村庄木道让。她大喊了一声,说父亲在那里,我却被这喊声惊醒了。
父亲确实在穿行着,在环绕着小镇的那几座我们住过的村庄里徘徊着,我现在只知道他到了红土尕庄,阿去昂,母亲的家乡木道让。我被这样的梦境缠绕,我欲哭无泪,难道天堂里真有感应吗?
窗外漆黑一片,但为了生存而奔波的车辆在行进着。人们坐在车里,被铁打的黑夜包围,被生命和生活所裹挟。他们打开一明一暗的车灯穿过这座城市,正如我在这深沉的夜里怀念父亲一样。
黎明正在加深这窗外的亮色,暖色,一切的坚守和努力是如此温暖。
爱这大爱的人间,这才是我醒来后在窗外看到的纯净而又透明的人间。
西山坡
昨夜梦见父亲躺在一间房子里,不知是办公室,还是医院。平躺着,标准的睡眠姿势。他一九六四年在武装部当过兵,一九七零年在派出所着当警察,所以有着军人标准的睡姿,而且活了八十一年,证明年轻时体魄的强健。
而后梦见父亲在原来的故居西山坡里穿行着。这表示他喜欢这座面临山坡,东西方向,阳光充足的房子。再者因为木头是从他的家乡拉来的,所有建房者都是他和母亲的亲人,大家团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地在城市的边缘修起了和父亲家乡一样的纯木式结构的房屋。父亲穿行着,在一座比较零乱的好像是别的什么地方,但临山而建的木制的网状格式的窗户我忘不了。他或许真的在那徘徊,因为在那里我们度过了大部分时光,父亲在这座山坡上度过了他的青年,壮年,甚至一部分老年的时光。或许那座临山而建的房屋已经破旧,就像一个我们生活的时间太长久了,房屋便显出了衰老的样子,何况人乎。
父亲晚年是信佛之人,所以有一次梦见他些在佛之上。这种形象不恭,但真的是这样的。他勉强说出了一些话。是他临终时在医院里没有说出的话。他只说了几句,但真的有声音,我听得真真切切。可能不放心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生活在吉祥如意的时代还有什么不足呢。父亲努力地拼凑成一个人形。他很努力,又认真。看见他这个模样,我哭了,如果真有不如意,那么努力用不如意纠正不如意。灵界据说有七七四十九天的灵魂的漫行和穿越时间。他找我来了,我只能含泪微笑。如果有彼岸,愿你等着,我愿弥补我对你的不好,不如意。你放心,我会珍惜这今世你给予的生命,热爱生活,活出生命的如意。
醒来看见窗外的高楼大厦,穿梭于道路打着闪光灯的车辆,这一天要开始了,愿带着你的爱爱这温暖的人间。
来生,我愿和你一起看这人间,爱这人间。
片段
说是昨夜你走了,前面的天空冥冥之中下起了雨,而我的上空划过一颗流星。
生命本算不得什么,但我确信,你没有走远。
你在天空高高地看,给我打好鞋带,给我挽紧围巾,给我端来腊月热腾腾的饺子。
和太阳、月、星辰,和这场雨学会和平相处吧,即使你骑上年轻时的骏马,你也在草原上走,在一条河流的边上支起帐篷,点亮酥油灯,给大地以光亮,给我予温暖。
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早晨八九点钟的爱。
作者简介
秦文忠,笔名瘦水,甘南藏族。有作品获甘肃省黄河文字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全国鲁藜诗歌奖,第二届“吐藩杯”全国诗歌最佳作品奖,十大年度优秀藏汉语诗人,参加第十一届散文诗会。出版和发行文集六部,现玛曲县委宣传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