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宜时。”秋分种麦,来年芒种收割“芒种三日见麦茬”,然后打场、交公粮、入仓……谓之麦收,老家人又称“过麦”。
“布谷布谷,快黄快熟”布谷鸟清脆的叫声,拉开了过麦的序幕。过麦前,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拾掇场院,在我们老家叫“摁场”,也叫“轧场”,先把场院地皮用锄耪一遍,去除杂草和小石头,然后挑水来,用水瓢或舀子将地皮泼湿,叫“泼场”,差不多洇透了,再撒上麦糠,等地半干,三四个大人拉一碌碡,碌碡后面拴些小树条子,转着圈地轧,碌碡脐发出有节奏的吱呦声,犹如一首古老的歌谣。轧场讲究平整、光滑,不能有一丁点儿坑洼,所以轧场很少用牲口,因为牲口踩过的蹄子印很难轧平,易藏麦粒。
场院多选在离湾涯近的地方,还要在场院边上准备五六个大水瓮,灌满水,水瓮边放上十来副担杖和三四十只筲,预防火灾。喇叭头子整天吆喝“防火,防火!”大街小巷,尤其是场院里,墙壁上贴满了防火的宣传标语:“麦场防火,人人有责”“严禁将火种带入场院”“麦场纵火,等于犯罪”“天干物燥小心烟火,颗粒归仓丰收在望”……
七十年代前,机械化程度低,收割麦子多用人力,提前准备好苇笠、镰刀,用磨石把镰磨好。麦熟前,队长整天去麦地里溜达,掐几个麦穗头放手心里搓搓,看看成色,再用牙咬一咬,瞅瞅哪块地熟得早,“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一旦割晚了,“熟掉了头”,烈日下,熟透的麦穗头自然炸开,远远听去,还会发出“啪啪”的响声,麦粒掉在地里,造成粮食减产,因此,只待麦子熟了,马上“开镰”。劳力割麦子,一个劳力顶着一个麦畦子,头戴苇笠,肩上搭块擦脸布子,挥起镰刀:先割两把麦子放在手里,将有麦穗头的一端一拧,打个“抈子”,然后把割来的麦子放在打好的抈子上,约摸有一搂抱粗了,熟练地用小腿压着麦子,将抈子的另一端再一拧、一别,捆成“麦个子”。远远望去,劳力们像南飞的大雁,摆成一溜,最前面的好比是那头雁,后面的你追我赶(俗称“赶趟儿”),紧跟其后,就怕“拉趟子”。学生们放了麦假,队长安排本队的老师带队,跟着在后面拾麦子,大点的学生一个人一个麦畦子,小学生俩人一个。还没到麦地里我就犯愁,抬头看看,一眼望不到头,麦芒扎得浑身刺挠,出了汗,麻嗖嗖的,每次总被落下大半截畦子,老师再安排大的学生回来“接趟”。
上午、下午队里集体送汤,中午送饭。由年纪大些的老头负责烧汤、送汤、送饭,队屋里有口烧汤用的十二印大锅,有时候还特意放些绿豆,汤烧好后,舀到筲里,找两根干净的棒槌秸或秫秸秆放在水面上,避免中途撒漏。用担杖挑到地头,还没放下筲就喊开了“挑汤来了——”,队长紧跟着吆喝大家“歇歇了,喝汤了!”劳力们将镰刀插在麦个子上,学生们放下手里的筐,擦把脸上的汗,拿起从家里带来的茶缸或碗围过来舀起汤就喝。汤喝完了,也歇个差不多了,队长又吆喝继续干活……妇女们早散坡回家,把饭做好,用包袱包着,做上记号,然后送到队里,有的怕拿差了,还特意嘱咐那送饭的,送饭的把每家每户的饭放在大筐里,一头挑着汤,一头挑着饭再送到地头。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劳力和学生们,瞅着送饭来了,队长刚吆喝出一个“吃”来,大伙就就往地头跑,擦把汗,打搫打搫手上的土,找到自家的饭,掐过来就吃……
一块地里的麦子收割完了,马车、地排车、小推车齐上阵,一起运到场院里,垛得一排排的,又高又长,好像小人书里八达岭上的“长城”,三五个来场院耍的孩子钻进里面捉迷藏。妇女们抱来麦个子准备“挜麦子”,挜麦子有专用工具,一是耧地耙子,把耙子与人成直线置于身前半米处,耙齿朝上,耙柄上压块大石头;二是带一把麦梳子,就是在一块木棍上砸上一排大钉子;三是割麦子用的镰刀,用一块四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的木板,找木匠锯一切口,用来固定镰刀。妇女们解开麦个子,然后两手掐一大把麦子,放在耧地耙子上梳掉麦秸皮,进一步用麦梳子再梳几遍,然后用镰刀割去麦穗头,使两小把麦根打个抈子,捆成一个个麦根子。会计根据你挜麦根子多少给你记工分。中午头或晚上回家吃饭,要把耧地耙子和镰刀拾起来,放在场院棚里或插在麦子垛上,要不这些家什藏在麦穰里看不见,会误伤到人。
之所以要费劲巴力地把麦个子挜成麦根子,是因为麦根子有很多用途:打苫子,先拿几个麦根子放在水里泡泡,等泡透了拿出来用木呱子砸软和,做“经子”用,有时候也会背着花篓,去河涯割些茅草,放水里泡湿润了,做经子更结实。把经子头上系个疙瘩,两股经子跟大姑娘编辫子一样,只是每打一个结要均匀的续上一把麦根,根据需要打成一个个长短不一的苫子,苫柴火垛、苫粮食垛都用;除了打苫子,也能用来打稿荐,工序稍复杂些,用麦根和麻绳根据需要编成密实的长方形垫子,可用来当席,还可以铺在树荫下乘凉;以前房屋屋顶多用麦根,冬暖夏凉,后来被屋瓦取代。“拧狗脊,防雨天;扣墙头,盖屋尖”,拧狗脊是窑匠坐个交叉在屋脊或墙头上,用麦根拧成扣在屋脊或墙头上代替脊瓦防止雨淋,形若“狗脊”;再就是拧蒲团,用泡湿后的麦根拧成厚厚的圆形坐垫,叫蒲团,拿着方便,坐着舒服,关键是不凉,是妇女们的“专属品”。经常会有人讥讽一些男人“真是个蒲团!”,就是说这个男人“不挺胎”,说话办事像娘们;麦根还能串蒲扇,既漂亮又实用……
妇女们把麦子全挜完了,最后将所有的麦根子垛成垛。麦根子要大头朝外,小头朝里,垛成一个圆形,外围间隔着用一绺一绺的秫秸或棒槌秸,上、中、下分别用三根经子打成箔帐子,这样垛好的垛结实。垛的顶部垛成圆锥形,用苫子苫好垛顶,防止雨水渗入。说起麦根子垛,记得小时候常听大人说,“谁谁心眼子真多,跟麦根垛似的。”
挜麦子割下来的麦穗头,才是整个麦场的主角,用搂场杷子搂在一起,平摊开,晾晒后便开始“碾场”:去饲养院里牵头驴,戴上“捂眼子”、“嚼子”,拖拉着碌碡一遍遍地碾轧麦穗头,直到抓起一把看看麦粒全部碾轧出来,都漏在穗头皮底下了,再用搂场杷子把麦穗头皮搂到一边。关于碾场,还有一种方式,我们叫“打飞碌碡”,用一根专用的五六米长硬木杆,叫“飞碌碡杆”,靠近大头约两米处有专人抱着,小头拴一绳拉着碌碡,在飞碌碡杆的中间,作为牵引点,或牲口、或用人力拉;也时常有两三个大人一起用肚子支撑着朝前推。抱着飞碌碡杆大头的人原地慢慢走着,并且掌握好碌碡均匀砸碾麦穗,牲口或人力跟抱杆子的人朝着一个时针方向,快速拉动或人力推动飞碌碡杆,受离心力的作用,人或牲口每走三两步,碌碡会走五六步的距离,很快,碌碡在后面便蹦跳起来,如受了猎枪惊吓,坡里蹦跳着飞跑的坡兔子,又如秋日地里蹦飞的蚂蚱,所以人们形象的称它“飞碌碡”。打飞碌碡讲究的是相互之间的配合。不过,这活儿有一定的危险,所以大人是不让小孩子围观的。碌碡碾砸麦穗头远比碾压脱粒效果好,事半功倍。飞碌碡的应用,体现了劳动人民的伟大发明与智慧!
接下来开始“扬场”,扬场多用簸箕和木锨,俩人一档,端簸箕的都是扬场的老把式,站在一边配合的是端着木锨往簸箕除麦粒的。扬场要选一宽阔处,最重要的是“会使风”,扬麦子的方向要跟风向垂直,先抓起一把麦子朝空中一扬,试试风向,风太大不宜扬场,风太小又扬不干净,一边扬一边用扫帚扫出麦糠。扬好的麦子用推板子推在一边,摊匀了“晒场”。时常听打场人嘴里哼着“一头驴,捂着脸,拉着碌碡转半天;扬麦场,簸箕端,弯腰除麦用木锨;会使风,不迷眼,麦子麦糠各一边;扫帚掠,筛子选,套上绳子拉推板;先摊均,搂筢翻,趁着好天早晒干。”场院,成了孩子们撒欢儿的地方,他们喜欢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发烫的麦粒上,脚丫子被那麦粒硌得痒痒的;晚上更是喜欢围在汽灯边,看大人打气点灯,那些虫子、飞蛾也忙着飞过来凑热闹。
晒干的麦子挑最成实的,装好麻袋,劳力们赶着马车,拉着地排车,推着小推车,去公社粮所送公粮。天还不亮人们就去粮所门口排起了队,大车小辆的排出去好几里地,手搭凉棚,极目远望,送粮队伍,蜿蜒如龙。东西两庄见了面总要打个招呼:“才来啊?”“你们交上了,打了几级啊,今年验的严吗?”“还严吗,都在家晒了八遍了,就差上炉烟屋烤了,还嫌湿!”“都等了一上午了,饭还没吃呢,眼看响午一顿了。”……交公粮余下的麦子留下麦种入仓,其余的按人口分给社员。
依稀记得小时候人们常常念叨这么几句顺口溜:
“手舞镰刀割麦忙,
运到场院垛成墙,
妇女挜麦领儿郎,
驴拉碌碡碾麦场,
木锨除麦簸箕扬,
晒干拉去交公粮,
余下麦种入粮仓,
分回麦子蒸馍香。”
是对麦收的一个总结, 也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脱粒后的麦穗头和挜麦子梳掉的麦秸皮,就是常说的麦穰,晒干了垛成垛,垛麦穰既是个力气活又是个技术活,先用搂场杷把麦穰搂到垛边,打好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垛底,然后用橿杈(也叫排杈)把后续搂过来的麦穰一杈一杈地挑到垛上,一边挑一边拍打着垛的周围,站在垛上的人拿把腊杈将挑上来的麦穰摊匀和,再用脚一圈一圈地里外踩实,垛到半截腰,开始“踅垛”,垛边有人专门拿把扫帚堵着麦穰,垛上的人便拿着棍子往边上摊,瞅着从垛腰开始,到垛顶慢慢变粗,这样下雨不易淋湿垛底,垛顶同样是堆成一个圆锥形,最后苫上苫子,一个结实美观的麦穰垛便垛好了。短碎的掺在土里打墙、和泥拓堲,结实耐用,也是造纸的好原料,还是烧火做饭的好柴火,我们叫它软柴火,也叫宣柴火,摊煎饼、擀饼,烧鏊子最好用……扬场扬出来的麦糠,晾晒干后也要垛成垛,垛麦糠跟垛麦根子差不多,只是打的箔帐子要密一些。放在水翁里用水淘淘喂牲口;掺在土里盖屋泥墙、泥炕、泥锅台、挆制泥炉子、摁场用不易裂缝。那些垛麦穰垛、麦糠垛的人,垛到最后就剩俩眼珠了,鼻孔眼里全是灰土,连牙都乌黑了,一个个演包公都不用化妆。矗立在场院里、柴火园子还有街头巷尾、房前屋后的麦穰垛、麦糠垛,像极了放大无数倍的蕾莪子,又像倒立的懒老婆(方言:陀螺),也是当时农村的一大景观。
谁家的鸡,只要是听到咕咕哒,咕咕哒的叫,到鸡窝子里掏不到蛋,去附近的麦穰垛旮旯里踅摸踅摸,肯定会有惊人发现:拾到一个热乎乎的蛋。我就会常常拾到,娘总撵着我去给人家送去,“我又不认识谁家的鸡,给谁家送去?”娘便拿着蛋“他大娘、他婶子”地问个遍……
夏日里,场院成了人们拉呱、凉快的好去处,而那些麦穰垛也成了孩子们占山为王的好战场。孩子们噶伙着经常“冲啊,杀啊”地就会来到场院里的麦穰垛边。记得有一年麦后,一个傍晚,我们几个拿着洋火枪、木头枪抓一个叫墩头的“逃兵”,眼看着他窜进了场院里的麦穰垛旮旯,我们便包抄过去,虽然黑咕隆咚的,我还是发现了“他”,只见他趴在地上,我上去就用枪顶在了他的脑后,朝他腚踢了一脚,墩头也没吱声,爬起来就跑,我一看不对劲,这腚怎么这么大,个子也比以前高了,紧跟着又起来一个人,一边穿衣服一边捂着脸跑,那身段像个女的。直到他们几个拽着墩头的褂子领子来到我跟前,我才回过神来,那俩人里面确实没有墩头。
第二天,我家大门口外,一个大人早在那儿等着我,我没注意那人是来找我的,直到他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他从布袋里掏出了一小把糖块递给我,我刚要伸手接,他又把手缩了回去,问我:“昨天下午在麦穰垛你看到了什么?”“我看,看,看到墩头摔倒了,别的啥也没看见!”那人笑嘻嘻的把糖块给了我,哼着小曲儿走了……其实,他刚刚给我糖块那会儿我就明白了,本来昨天根本没有看清那俩人是谁,这会儿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竟越看越像,我也大概明白了那俩人昨天怎么回事儿了,都说贼不打三年自招,不用三年,一天就招了。前些日子还听大人们一起说笑,说村里赶着马车往纸厂送麦穰的,在麦穰垛里一杈挑出来俩,莫不也是这俩人?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那俩大人趴在麦穰垛边扒拉麦粒的事儿,也就一直烂在了我的肚子里。
无论是麦子垛还是麦根子垛、麦穰垛、麦糠垛,这些远去的垛,曾经和我们的村庄默默相守,曾经和我们的童年依依相伴,曾经承载了人们太多太多的希望!
老话说,三秋不如一麦忙,三麦不如一秋长,所以麦收又叫抢收,一块过云彩,一场雨,场院里的麦子就有可能泡汤。只有顺顺利利地打完场,交上公粮,把余粮入仓,麦子才叫“收”了!也算是过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