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他背上行囊,离开学校,只身一人,踏上火车,在车轮与轨道亲密接触发出“咣当咣当”的撞击声中,一路南下,来到了那座小镇。
小镇地处中越边境,与越南相隔一山一水。山,是无名山;水,是无名水。29年前,这一山一水是炮火纷飞之地,屹立于小镇旁边无名山上的无名烈士纪念碑,就是这段历史的最好见证;29年后,这一山一水成了延续中越依山带水深厚传统友谊的重要桥梁。
火车到达小镇后,他下了车,迎面走来一个步履稳健戴着黑框眼镜的年纪约莫35岁的青年人,紧紧握着他手寒暄道,这一程,辛苦了。那个人,他认识,是镇里的郑组委,村官考试的时候见过。互相寒暄几句后,他随郑组委一起回到了镇政府。
从火车站到镇政府只有1点多公里,可他足足走了几个小时。
等到了镇政府完全安顿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那一晚,夜色撩人,月明星稀,他整夜没合眼,第二天睡眼惺忪地参加了镇里面安排的报到见面会。见面会上他见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也第一次见到了老总。
老总不姓“总”,虽然年纪确实是老了点,有50多岁,但是人仍然精神矍铄。“老总”只是这个地方的人对村党支部书记、村长的尊称,一个显得很亲切的称呼。譬如,有群众要找他办事,大老远望见他,就扯着嗓子喊到,老总,听说镇里最近要免费发放扶贫鸡苗,可有这事?或者有的挨近了说,老总,你今天进镇里?顺便帮捎点东西回来。就像托好友办事,或者像好友之间聚旧一样。每当这时,老总会耐心听来者所语,用心记下来者所言,理清了来龙去脉,才井井有条不慌不忙地把事情处理好。
老总不是本地人——很多本村人都承认他是本地人,可是他家始终不承认。老总家有一本族谱,是纸页泛黄陈旧模糊看不清的那种,不懂是哪年哪月哪日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通过追本溯源,可以查到他一家原来是北宋时期被狄青击败的起义将领侬智高的后代,因此老总姓“农”(据不完全考证,“农”乃“侬”之变迁),他一家就坚称是侬智高的后人。“农氏”在当地是大族,是“名门望族”,本族人多数也认为自己是侬智高的后人,但没有几家像老总家那样,自个把自个当外乡人看。据老总自己说,他很小的时候见过族谱,得幸翻看过,后来文革时,被村里的无赖翻出来烧了。现在每当他跟外人炫耀祖上荣光时,一旁的同村人总会戏言叫他拿族谱出来看,每次都被他用眼神给怼了回去。
报到见面会上,老总对他一见如故。会议结束后,早已迫不及待从座位上起来,双手紧握着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就像一个老父亲看着他儿子一样,带着笑容说道,终于又来了一个壮实的年轻小伙子,欢迎。
初来乍到,还有很多地方不懂,还希望您能多多帮助。他兴奋中略有紧张地说道。
年轻人,有拼劲,有干劲,有活力,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还有那时候的他。老总眼神里闪过一丝伤感,继续说道。转眼时过境迁,我已长成一个小老头子了
老早就听镇里说最近要来一批村官,其中有分到我这里的,叫我收拾收拾村委办公楼,好好准备一下,那几天,别提我有多高兴了。老总看着其他也正在跟各村老总交流的新报到的村官,接着说道。你们年轻人有知识,有一股热血,我们这儿老少边山穷,可能你们得多辛苦点了。
这帮年轻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老总,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有这么一股强大动力在,我们不愁发展不好建设不好。郑组委走过来,拍了下老总肩膀,微笑着说道。
我们都是“初生牛犊”,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还得持缰之人引路,步伐才能越走越稳,路才能越走越宽不是!?他看着郑组委和老总两人,也微笑着说道。
哈哈,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刚说完年轻人有知识有文化,马上就跟我们来了这么一句有哲理的话。老总发出爽朗的笑声,说道。
现在估计他们已经等急了,老总,别急着聊儿,以后时间长着呢,先带他回村里认识一下其他村干。郑组委打断老总的笑声,说道。
你不提醒,我还真就快忘了还有这事。老总收住了笑声,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说完,老总就带着他一起回了村里。
二
这里地处边境,又恰好处在北回归线以南,山多,林密,地陡,村落基本隐没在山腰密林间,而且很分散,远远望去,隐约只见几处从枝叶间探出头来的房檐屋角,走进了,才看见成排成排错落的房屋。
他包的村,村头有一颗大榕树,直径得要五、六个成年壮汉手拉手环抱。听村里老人们说,这颗大榕树是神树,护佑着这一方水土、一方人。29年前的一个夜晚,一声响亮的声音尖锐划过夜空,一发流弹不偏不倚击中了大榕树,把大榕树拦腰炸断,枝叶散落了一地。村里的人都说树估计快活不成了,有几个好事的趁机鼓动,想把剩下没倒的砍掉,拿回家当柴火烧,幸好被几个老人及时阻止了——大榕树是他们从小长大的玩伴。第二年立春,大榕树又重新长出了枝叶,渐渐枝繁叶茂,后来长成了原来那样的参天大树。从那时到现在,这颗大榕树一步步见证了这个村从红瓦泥土屋到红砖平顶房,从“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崎岖的泥土路到“条条道路通罗马”的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从靠肩担水、“凿壁借光”到屯屯通水通电的发展变化,一点点陪伴着老人们的离世,青年人变成了老年人,牙牙学语的小孩儿长成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变的唯有大榕树,还是枝繁叶茂如故。直到现在,树腰那里,都还残留有弹痕,似乎在诉说着那段沧桑而又传奇的历史。
村委办公楼就座落在大榕树的不远处,原先那里是村集体用地,后来为了改扩建旧村委办公楼,经民主决议,就征用了拿来建设新的村委办公楼,另外建设了村民文化活动场所,供村里人茶余饭后休憩或者开展文化娱乐活动。
村委办公楼斜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有一栋两层小平顶楼,刷着橙黄色的墙漆,眺眼望去,如同初升的朝阳,那是老总的家。相比90年代中越经贸恢复往来催生的暴发户建设的“小洋楼”,以及前几年借助甘蔗行情大涨建设的“甘蔗楼”,老总的这栋两层小平顶楼,在村里很是不起眼,可却是最有威信的。原来借助着祖上荣光的荫护以及积攒下来文革有幸躲过劫难的财富,1978年改革开放后不久,老总一家迅速发迹,成了村里的第一批“致富带头人”。挣了钱,发了财,老总一家并没有急着把钱拿来建楼房住豪宅,而是散了许多钱,给村里架电引水铺路,一直到20世纪末,村里的各项基础设施逐步有所改善后,才把余下的钱拿来建了这座两层小平顶楼。得益于这一善举,老总一家在村里威望日涨——但凡哪家哪户有什么大忙大事,总喜欢找老总一家帮忙,也喜欢在他家议事。因此在近两次的村“两委”换届中,老总得以顺利连任。老总就继续带领着新换届上来的其他村干,一起为建设这个村发展这个村出谋划力、添砖加瓦。
夏日的午间,烈日烤炽着大地,没有空调的公交车像一个大蒸炉。车疾驰在村道上,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似火,他和老总都是满脸的汗水,衣服早已湿透。车一边七拐八弯,老总也一边跟他简单介绍村情和其他村干的信息。等到了村委办公楼,其他村干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阵儿。在老总的引荐下,他一一认识了村党支部副书记、副主任、支书、民兵营长、妇女主任、治调主任、支部委员。随即大家坐了下来,互相闲谈了许久。待到下午,老总招呼大家一起去他家吃了个午饭,边吃边继续畅聊,大家对他的到来都是特别的高兴。等到天色渐暗,镇里又来电通知回去开会,他方才起身跟大家辞别,搭乘回镇里的最后一班公交车赶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绵延起伏的山峦,金灿灿的稻田,归来的农人和牛儿,升起炊烟的农户家,屋前玩耍的顽童,不时从他眼前掠过,他渐渐进入沉思中。
工作一开始很顺利,他和老总还有其他村干,互相之间很默契,一起把村委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帮助很多群众解决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基本上每一天挂在他脸上的都是笑容。原以为工作会一直这样顺顺利利,但几个月之后的一件事,打破了他乐观的念头。那是在一次村委集体研究危房改造的会议上,老总根据申报户的实际以及指标情况,不同意把指标给支书的一户亲戚而是给了自己的一户亲戚,支书说老总是在刁难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为此跟老总大吵了一架,在最后的表决时投了反对票。在众人的合力劝解下,两人的吵架才渐渐平息。后来,他从其他村干以及部分群众口中得知,支书跟老总的矛盾积怨已久,主要是两件事引起的。一个是支书家境困难,原本想向上级申领低保补助,但总被老总以条件不符为由一直卡住,不让支书办理低保手续。二个是支书和老总是整个村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唯一的两个,支书是中专毕业,老总是高中,为了能在村委有个更好的发展,支书放弃了赴广东入厂打工挣钱的机会;在这个以文凭论英雄的年代,支书一直以来都觉得坐在“老总”位置上的人应该是自己,可这两次的村“两委”换届选举,他都败给了老总。虽然事情早已过去许久了,但两人还是经常会为一些琐碎的事争闹得不可开交。
他尝试找了几次机会,或明或暗,从中调和了几回,可是不管哪一方,稍一提起,都会面红耳赤,争论不休。老总和支书也多次私底下找过他,却只互相说对方的坏处,闭口不谈和解的事,都希望他能在村委甚至是镇里争取给他们各自更多的支持。虽然跟镇综治办、治调主任不知调解了多少回村里的矛盾纠纷,但这次面对互相怄气互不相让的老总和支书两人,这一刻,让他手足无措起来。可欣慰的是,老总和支书虽然存在私怨,却并不影响村委工作的正常开展。
三
亚热带气候,温热湿润多雨,雨季时雨水一下往往就是几天,如果碰上台风过境,雨量更大,所以夏季秋季时节,村里边家家户户除了忙着收获,还得一面防着洪灾水灾。村里有一条大河,流经全村,汇入中越界河,七拐八弯后流进越南,每年的雨季,河水都会暴涨,危及河两岸的农庄农田。为了防患于未然,防止再发生六十几年那样的大洪灾,镇里每年都会派人检修河堤,对河堤进行加固,村里也实行了“一户一段”的河提巡查制,充分发动各家各户雨季的时候一起巡查河堤。在大家这样的努力之下,这五十几年来,河水没有发生泛滥过。
十一月的深秋,少了夏日的炽热,阳光却仍旧似火。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正搭乘着公交车下到村里,突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镇里发来的信息,他急忙打开来看“据市里气象局传来的消息,今年第30号台风‘海燕’将于这几天过境,请各村高度重视,注意做好防灾救灾工作”。刚看完短信,镇里同时来了电话,通知叫回去开会。他急忙叫停公交车从车上下来,往回走的路上拦住了一辆正往镇里开的猪贩车,一边急忙赶回去一边电话告诉老总消息。
镇里的布置动员会议结束后,不到一天,“海燕”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提前快速到来,那天狂风暴雨。村干和其他各户就按照事先的动员分工,两人一组,对河堤责任段进行巡查。他被安排跟支书一组,负责巡查村西口的河堤。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急促砸在雨伞上,不时发出“哔哔噗噗”的响声。他和支书披着雨衣,穿着雨靴,撑着支架已断了几根的雨伞,一左一右,急匆匆赶往村西口。路上,除了雨水,只有他们两人模糊的身影;除了雨声,只有他们两人的说话声。
支书,瞧这雨势,与那次比,咋样?他边走边对着脚步匆忙的支书说道。
这雨,还要大,又急,又夹着台风,那时没法比。支书擦了擦满脸的雨水,说道。
你和老总的事。他停住了步伐,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觉得吧,这事不能完全怪老总……
你尽好自己本职工作就行了,我和他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别再掺和了。支书也停住了匆忙的脚步,阴沉着脸看着他说道。说完,又继续加快了步伐。
我就想,你们能和谐融洽,于人于己,总是好的。他追上支书说道。
你不懂的,我和他之间很难的。支书继续低沉着说道。
我是外乡人,我也不爱管你们之间的闲事,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作为包村工作组长,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这份工作,我只知道“合则两利,斗则两伤”的道理。他抢先一步跨到支书面前,说道。
雨声夹杂着他的声音,滴滴答答落在支书的雨靴上。支书没有回应,继续撑着雨伞急步朝河堤走去。雨靴不时踩进路上的积水坑里,泥水溅满了一身,继而又被雨水冲刷干净。等上了堤坝,看着河中水势,两人面惊失色,没想到只一会儿的功夫,雨水已快灌满大河,离警戒水位越来越近了。他们一面着急着向镇里和村委报告了水情,一面沿着河段巡查河堤有无损毁。
雨越下越大,两人雨伞经不住这架雨势自折了,支书把雨伞搁在一旁,说道,等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远吗,目前还是巡查要紧。他也把雨伞搁在一旁,应声道。
他随支书向河提旁不远处的一处小土坡走去,等上了小土坡,那里有一座简陋的水泥墓,前面矗立有一块简易的无字墓碑。
这是他的墓,一个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的墓。支书静静站在墓前,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道。说真的,其实我并不恨老总,我知道他秉公办事,他做的,大家都看得到,我们打小一块儿长大,家境也比我好,那年他来插队,住在他家,可是后来……由于他的疏忽贪玩,他一下去就没得上来了,如果不是他胡来,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后来,他才慢慢知道,老总为什么一开始见面要说“又来、那时候的他”,还有支书口中的“他”,以及村里关于“他”的传闻。原来五十多年前,有个十七、八岁的知青来村里插队,被安排住在老总家。那时候老总刚十来岁,支书小老总两三岁,两人懵懵懂懂,满眼好奇,见知青背来一堆好书,就一起隔三差五偷偷去翻知青的书来看,被抓了几回现行,两人就偷家里的红薯给知青“赎罪”,就这样一来二往,两人把知青当成了自家的大哥哥,知青也成了他们幼年的榜样。后来在一次救灾时,那天也是雷雨交加,知青和大队一起去加固河堤,老总不听劝,手中的小黄书塞到裤兜里,就偷偷披了件雨衣跑去看热闹,大人们忙着加固河堤没人管老总,老总一不小心,连人带书一起落进了水里,知青为了救落水的老总还有小黄书,就跳下了水,老总被推回了岸上,小黄书也被扔回了岸上,知青最后却体力不支,被湍急的水流无情的冲走了……
暴雨如注。雨声渐渐淹没掉了支书颤抖的声音,时不时从支书脸颊流淌下来的,不懂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看着支书,欲言又止,雨水不时滑入嘴里,涩涩的。
就在他们静静伫立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堤坝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洪水倾泻而下。他和支书一脸惨白,分别急忙跟镇里和村委打电话报告情况。片刻功夫,镇里由镇干、边防武警组成的应急小分队和村里的预备队匆忙赶到,几辆运输车及时把石料、沙子卸下,众人互相分工,把石料、沙子装袋拿去堵缺口。老天爷还在继续倾盘着,似乎没有减弱的意思,雨中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说话声、踏水声、雨声交织在了一起,分不清了彼此。众人泡在泥水中,扛着沙袋步履蹒跚着,一袋、两袋、三袋……不动折返了多少回,载料的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可缺口处的洪水依然如故,离缺口不远处的一些稻田已被淹没,只剩下稻穗露在水面。
奋战那么久了,您……您一把年纪了,先到一旁……歇歇吧。他接过支书装满的沙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不打紧,当务之急是把这缺口堵住。支书生怕雨声盖住了声音,大声的说道。
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水势太大太急,沙袋丢下去一袋就被冲走一袋,根本立不住,照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赶紧想想别的法子。他焦虑的说道。
是的要想想别的办法。支书打了个喷嚏,说道。
法子有倒是有,可是……支书迟疑了一下,没把话说完。
可是什么?有什么法子?现在人命关天啊,老总也不懂跑去哪儿了。他焦急地看着支书说道。
这时,一辆越野车停在旁边,老总从车上下来,快步朝他们走来。老总跟支书对视一眼,说道,老范(这是支书的称谓),你想说什么,我明白,刚才我跟镇里的领导又重新去检查了别的河段,基本安全无恙。
别的河段不垮就好,那开你那段?支书犹豫了一下,对着老总说道。
行,就开我那段。老总继续说道。要不问问其他人意见吧。
他立即呼喊浸没在雨中泥中的其他村干,一起聚拢过来商议。
原来镇里在翻修河堤时,已经事先预建了两处坚固的泄洪道,但是老总家和支书家的主要稻田刚好分别处在两处泄洪道上。一开始,老总和支书没想开泄洪道,都生怕自家稻田被淹,被淹就意味着辛辛苦苦半年将颗粒无收。后来见缺口处水势不减,老总咬咬牙,狠下心来,就跟镇里打了声报告,决定打开泄洪道。经过大家的商议,其他村干都说支书家境比较困难,不能再因为打开泄洪道而影响了全年的生计,也就都同意打开老总家稻田那儿的泄洪道。老总就叫支书带上几个人负责去打开,他也跟着一起去了。
泄洪道打开了,是两处先后打开的。洪水顺着泄洪道倾泻而出,冲毁了泄洪道上老总家和支书家以及部分农户家的稻田,缺口处的洪水顺势减弱,众人齐心协力,借势用沙袋成功堵住了缺口,顺利堵住了洪水。等到河中水面一点点降到警戒线以下,雨势风势逐渐减弱,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众人对沙袋墙重新加固完后,方才各自收队散去。
回来的当天晚上,他狠狠地发了一回高烧,打了几天不痛不痒的吊针。老总和支书,还有其他村干都没事,第二天去医院看他的时候,都笑着说他白长了年轻人的身体,反倒不及他们这帮“老人”了。病好之后没多久,他问了支书为什么要打开两处泄洪道,支书说“我和老总,我们这几个村干都是村里选出来的,说句实话,我穷怕了,我也有私欲,也怕洪水淹掉我家稻田,但当看到老总决定打开他那里,还有跟保护农庄和大部分的农田免遭被淹相比,虽然很心疼,但我这些‘损失’又能算得了什么,还有他,年纪轻轻的一个小伙子,把宝贵的青春和生命都献给了这里……”
自打那儿以后,老总和支书的关系逐渐变得融洽了,时不时能听到他们之间闲谈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但是有时,他们还是会因工作上的意见不合而争论不休。
和谐融洽的村委,让他的“村官”工作越来越顺手,他也从一开始的慌张、紧张变成了现在的镇定和从容。往后的日子,他继续跟着老总和其他村干们一道,除了完成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任务之外,经常深入偏远村屯,走家串户,路不通的帮修路,水喝不上的帮引水,没电用的帮拉电线,家有困难的帮忙找补助政策,想方设法出脱贫之计。就这样,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村里众人也逐渐跟他熟了起来,每次他去村里办事,他们总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或者拿出自家好吃的请他品尝,这不禁让他内心时刻暖暖的。
转眼瞬间,白马过隙。他来到这个小镇,来到那个村,从事“村官”这份工作,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服务期限将至,是去还是留,整天萦绕在他心头。这三年来,喜怒哀乐相伴,苦辣酸甜相随,思家之情也日盛,特别是家中年纪越来越大的孤母多次来电催促他返程的时候,那种思家之情、念母之意溢于言表。经过反复权衡,抱着“百善孝为先”的心态,他毅然决然决定离开奋斗过三年的那个村、一起奋斗过三年的那些人,选择回家照顾家中孤母。他返程的那一天,老总在家准备了一桌简单的午宴来欢送他。席上,他跟老总、支书还有其他村干把酒言欢,再次一起畅聊三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午宴还没结束,他就红着眼圈,偷偷跑了出来,朝村西口走去……
他静静伫立在知青墓前,回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双眼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他缓缓蹲下身来,双手捧了些新土,在知青墓旁,简单做了一座小墓,他想把他的青春和记忆安葬在这里,从这里一路向东,可以看到那条大河,那座村庄,那个小镇,还有那些人。
不知什么时候,老总和支书已经站在了他身后,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做完了小墓,他直起身来,弯腰作了三次揖,转过身来,跟老总和支书简单道了别,就赶去登上了回镇里的公交车。
也就是在那年的夏天,他背上了行囊,缓缓踏出镇政府门口,只身一人,坐上了火车,一路北上……
原载2018年《崇左文艺》43—44期青年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