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家花甲之年,已是摘叶修花、儿孙绕膝。但对六十岁的李爱国来说,他觉得自己还没到花甲之年,自己还是青春年少,至少内心是这么觉得的,行动上也是这么执行的。这不,他现在每天坚持迎着朝阳晨跑,坚持每天在夕阳余晖中与一群青年小伙在公园的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坚持每晚在公园的榕树下给一帮小孩儿讲述他当年青春年少的故事。
这天,李爱国像往常一样,晨跑回到家,接过老伴程桂花递来的毛巾,刚准备擦拭身上的汗水,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战友何建国发来的信息,问他国家烈士纪念日准备到了,今年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从李爱国离开那个地方到现在,四十年过去了,虽然他时常关注那个地方的发展动态,但是真正回去看过的却没有一次,不是他没钱没时间,只是他不想回去。
何建国发来的信息,又再一次让李爱国深深渐入沉思中。
程桂花看着老伴面挂愁容,心中早已猜着,把茶杯递给他,说道:“老何又发来了?我觉得吧,要不你还是回去一趟,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回去看过。”
“我再想想吧——要是回的话,你要不一起?”李爱国轻抿了口茶水,甘甜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了下去,滋润了身心。
“我就算了,你们一大帮老爷们儿,再说了,我腿脚不是很利索,碍着你们。”程桂花笑着说道。
李爱国见老伴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把茶杯搁在桌上,转身进了房间,顺势带上房门,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儿。
李爱国在房里鼓捣了半天,晚饭的时候才出来,身着褪色的71式军服,胸前别着几枚军功章。他走到程桂花跟前,说道:“是不是英姿不减当年。”
程桂花正忙着摆弄餐桌,抬眼瞅了一下,说道:“你自个照镜子去。”
不知李爱国是否听了进去,他转身走回房间,临近门口,迟疑了一步,说道:“等下你打个电话,叫卫国请个假,跟我一块儿去。”声音低沉。
碗筷跟饭桌碰撞出声响,程桂花没听清,忙喊道:“什么……晚饭你还吃不吃?”
“砰。”房门重重关上。
房间里,李爱国一动不动端坐在书桌前,透过老花镜儿,一张集体照上的十几个身着71式军服面带笑容的年轻人的身影,从模糊渐渐变清晰,又从清晰渐渐变模糊……
二
我,叫李爱国,年芳二十,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
二十岁左右这个年纪段,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阶段。很多无产阶级革命者,像敬爱的毛主席、周总理,都是从此开始了伟大的革命斗争事业。正是基于这点认识,1978年改革开放那一年,中学毕业后在家闲置了两三年的我,作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弃农从军。
从小,我就有参军的梦想。那时候中苏交恶,所以就常常手抓根木杆,指挥着我的小伙伴们以苏军为假想敌进行攻防演练。指挥还没完全过瘾,没过几年,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渐渐长大,之后我们就不再玩这种在小孩子眼里很好玩在大人眼里很无趣的游戏了,因此我的梦想就戛然而止。
那时候家境贫寒,勉强读完中学后,家里没钱再供我继续读书,就只好闲置在家,东做做西做做。1978年的时候,我力排家人的劝阻,偷偷报名参军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参军以后,除了日常军事训练之外,我每天头脑里想着盼着的,就是希望中苏战争能再次爆发,自己好能上战场杀敌立功、封狼居胥,马革裹尸还,成为万人敬仰的兵王或者将军。后来,中苏战争没有再次爆发,中越战争倒是先打了起来。战争一打起来,我的个人私欲就跟着膨胀了起来,内心也跟着兴奋了起来,梦想的翅膀重新挥动——不能让自己的青春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荒废掉了。
……
“李爱国,发什么愣?报数!”排长邱援朝吼道。
身旁的何建国用胳膊捅了捅我,把我从兴奋的记忆中拉了回来,我立即摆头向右:“8。”一个很幸运的数字。
“重新报数。”邱援朝继续吼道,然后朝我小腿,狠狠踹了一脚。
我站住脚跟。整排队伍重新报数。
轮到我,我重新摆头向右:“8。”
“9,10,11,12……”第九个是何建国,第十个是班长张朝北,……,最后一个是黄向前。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几秒的分神,战场上,我,还有他们,分分钟立马报销掉。”邱援朝脸几乎贴着我的脸。
“知道。”我五指并拢半握的掌心汗水蹭蹭往外冒出来,从额头到脖根一片通红。
“你知道?”邱援朝把他的脸从我脸上抽出来,扫视整排:“你不知道——说说,刚才想啥来着?老家未过门的媳妇儿?”
整排队伍忍住不笑。
“是。”我把头摆正,看着我的排长:“杀敌立功、建功立业。”
邱援朝直勾勾盯着我,缓缓说道:“才怪——稍息!”整排队伍步调一致。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刚才动员的时候,团长已经讲得很明白了,我不再重复,半个小时准备,要写信的赶紧。解散!”说完,邱援朝转身快步朝自己营房走去。
整排队伍立即解散。我们四周的全团各排已陆续解散,各自快步奔回营房。
半个小时后,载着我们的军车,一辆辆渐次急驰出军营,朝南边驶去。56式半自动步枪、56式冲锋枪、56式班用机枪、67式重机枪、40火箭筒、82迫击炮……跟我们一块,堆满了一节节车厢。车上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一座座丘陵、一座座高山,郁郁葱葱的丛林灌木,崎岖不平的道路,车一路颠簸着,车厢里越来越闷热,不时有战友在呕吐——我们渐渐闻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儿!
“爷爷,爷爷,快醒醒——”李卫国轻轻摇了摇李爱国。
李爱国缓缓睁开眼醒来——原来刚才做了个梦!
他们乘坐的大巴在一处边境检查站前停了下来,一位年轻的边防战士走进车厢,敬了个军礼,威严地说道:“边境检查,请配合出示有效证件,谢谢!”
年轻战士一个个检查乘客,走到李爱国跟前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道:“老兵,您好,麻烦您出示一下有效证件,谢谢!”李爱国把身份证和退伍证递给了他,李卫国也把学生证递给了他。
年轻战士仔细检查完,大巴重新启动,驶过了一小段隧道后,他们抵达了那个地方——凭祥!
三
大巴缓缓停了下来,李爱国爷孙俩前后下了车,径直朝出站口走去。在他们的跟前和身后,还有好几个跟他一样身着71式军服的老兵,他不认识。
李爱国边走边说道:“这是你爷爷四十年前战斗过的地方。”
李卫国打量着眼前的这座边境小城,笑着说道:“很有特色的小城。”
邱援朝、何建国、黄向前早已在站前等候多时。邱援朝戴着墨镜,并非装酷,而是遮掩住被弹片削掉的半只眼睛;何建国半边脸上一条条疤痕在岁月的侵蚀下若隐若现,那是燃烧弹留下的痕迹;黄向前拄着单拐,因为地不平,走起来忽高忽低。他们见李爱国出来,忙迎上去。几个老兵随即拥在一块儿,泣不成声。
彼此寒暄了几句、擦拭了眼泪后,邱援朝看着李卫国,说道:“这是朝北的吧。”
“是啊,朝北的。”李爱国把李卫国拉过来,给邱援朝他们仔细端详。
“真像,模样像朝北。”说着,邱援朝一把紧紧搂住李卫国,就像当年他紧紧搂住敢死队队长张朝北那样,不同的是,李卫国是归来,张朝北是一去不归。
“爷爷们好!”李卫国问候道。
“好了,别急着诉情。”何建国说道:“爱国,我们在老地方点好了菜,大家都在,好久不见,坐下来好好聊聊。”
李爱国爷孙俩随邱援朝他们,挤上了一辆挂着广东牌照的吉普车,吉普车朝老地方驶去。李爱国摇下车窗,仔细看着外面:车外除了跟他们一样身着71式军服的老兵这里一群那里一簇之外,挂着中越双语标识牌的服装店、酒店、宾馆、饮食店、银行、汽车店、家具店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各式特色商品琳琅满目,车道人行道宽敞通畅,人流车辆如梭却井然有序,吆喝声、讨价声、汽笛声、歌声相互交织、响彻半空……与四十年前凹凸不平的道路、几排破旧的楼房、冷清寂静的街道相比,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着眼前情景,李爱国感到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这儿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以致自己如同初来乍到的贵客感到无比新鲜,熟悉是因为这儿的几条主街道还是那几条主街道只是多了些高楼,而且空气中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儿。
邱援朝看着望向车窗外的李爱国,说道:“不认识了吧。”
“确实很陌生。”李爱国没转过头来。
“这几年,我们年年回来,可不像你,那肯定感觉陌生了。”邱援朝继续说道。
“是啊,我有时间应该要多回来的。”李爱国语气中略带些歉意,他转过头来,朝着大伙问道:“你们可还曾记得,形容这破地方儿的顺口溜?”
“记得,哪能不记得。”大伙齐声说道。
“什么都可以不记得,包括你,但这句顺口溜是肯定记得牢的。”开车的何建国侧过头来补了一句。
“一条路,两排树,到了凭祥没吃住。”黄向前立马抢上一步,说道。
“你看看现在外面,路平了宽了,树也不只两排,重要的是,吃的有各式饭店各种特色菜肴,住的有四星三星酒店,不用担心没地方吃住了。”邱援朝接上说道。
“那可不是——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吉普车在笑声的一路相伴下,渐渐驶出了热闹的市区。片刻功夫,天空渐渐变暗,身后市区、道路两旁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吉普车在老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新开了一家饭店。
包厢里,早已坐满了战友,除了留给邱援朝他们几个的位置。见他们开门进来,众人接力叫道:“爱国,就等你了。”“是啊,就差你了。”“快点,我们就等你了。”……李爱国一个一个过去跟他们拥抱。
众人刚坐定,邱援朝摘下了墨镜,站起来环视大家,说道:“这次是我们难得聚得最集中的一次,我提议,按照老规矩,开动前,来一次点名报数。”
“是,排长。”众老兵齐刷刷站了起来,“啪”,纷纷朝邱援朝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李卫国神情严肃地看着各位老兵们。
“开始报数!”邱援朝半只眼热泪盈眶,被弹片削掉的另外半只眼禁不住也往外渗出了泪水。
“1,2,3,……,8,9,…,15。”“8”是李爱国喊的,“9”是何建国喊的,“10”是另外的战友喊的,不是张朝北。
15人,包括邱援朝,是这个排经历了那场惨烈的战争后,幸存下来的,用邱援朝他们的话说,是为了家人兄弟才苟且偷生的。
“开始点名!”邱援朝紧握右拳吼道:“王二虎!”
“到!”
“陈学书!”
“到!”
……
“李爱国!”
“到!”
“何建国!”
“到!”
“张朝北!”
“到!”
……
“黄向前!”
“到!”
“黄为民”
“到!”
……
“邱援朝!”
“到!”
点名完毕,全排35人全部到齐。此刻,众老兵已是眼含热泪,满眼通红。邱援朝举起酒杯,对着一旁的李卫国也是对着众人说道:“把酒杯倒满!”声音不容置疑。李卫国忐忑地站起来,小声说道:“爷爷,我现在还在读书,不宜——”邱援朝打断他:“读书又咋样,想当年我们跟你一样的时候,已经奔赴沙场了,再说了,你爷爷好样的,是真英雄!”李卫国与李爱国对视了一眼儿,随即接过李爱国递来的酒瓶,“咕咚咕咚”把酒杯倒满了。
“干杯!为了胜利!为了牺牲的兄弟们!”众人仰起头,“咕咚咕咚”把酒水倒进了喉咙,眼里的热泪随着酒水一起倒了进去。
不知是被酒水呛住了,还是别的缘故,李卫国双眼也红润了起来。
那一晚,李爱国他们在包厢里,畅饮畅聊。觥筹交错间,一首首古老怀旧的军歌,回荡在这座边境小城的寂静夜空中,许久未散——
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儿。
匠止烈士陵园里,前来祭扫祭奠的老兵络绎不绝,摆放花圈,焚烧纸钱,点燃香烛,作揖缅怀——这天是9月30日,是国家烈士纪念日,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10点整,整个烈士陵园安静了下来。高大的烈士英雄纪念雕像前,李爱国这些老兵们跟当地政府组织的公职干部、军警、中小学校师生、烈属一起,神情肃穆的笔直站着。片刻儿,国歌奏起,祭文宣读,接着全体人员向烈士英雄默哀致敬。默哀结束后,人群中走出一个跟李卫国一样正在读高三的男生,他面向高大的烈士英雄纪念雕像,背对着人群,轻手撕开手中的信封,缓慢展开信纸,声音沉重:“敬爱的爷爷们,我们给您们写了一封信——”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洪亮了起来:
“四十年前,您们从这里出发,您们当中的大多数却永远没能再回来;四十年后,我们来到这里,邀请您们回家!那时候,您们跟我们一样,正值青春年少、激情热血,是父母的掌中宝、心头肉,有些更是妻儿的坚强护盾,可为了共和国的安宁,您们毅然辞别父母妻儿,无畏地奔向陌生的战场,淬火成钢,百战杀敌……如今,共和国非常安宁,我辈定延续您们的宝贵精神,守护好她!如今,共和国非常繁荣,我辈定继承您们的珠玑遗志,建设好她!如今,共和国非常幸福,我辈定不忘您们的殷切嘱托,发展好她!”
短短几百字的信,男生足足念了几分钟,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铿将有力。李爱国听完,内心感到无比欣慰,他看到面前背对着他的李卫国攥紧了双拳,肩膀明显颤抖了几下。
男生念完信后,祭奠悼念队伍就解散了。老兵、烈属三三两两到墓碑前给自己的战友亲戚上香、放花、作揖,李爱国爷孙俩跟着邱援朝他们去寻找张朝北他们。墓碑整齐安静的矗立着,如同它们的主人当年坚守阵地时的那样,岿然不动;墓碑上有些留有照片,有些没有照片,有照片的都是年轻帅气的小伙子,随着岁月和风霜雨雪的侵蚀,模样已渐渐泛黄模糊,没有模糊的是嵌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不同的是名字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相同的是名字下的年纪:二十一岁、十九岁、二十三岁、二十一岁、二十岁、十八岁、二十六岁、十九岁……李爱国低头看着经过的每一个墓碑,然后一个一个的给自己的战友上香、默哀、作揖。
走到张朝北墓碑前,看着墓碑上模糊的照片儿,李爱国顿时老泪纵横,不待众人开口,就“扑通”跪倒了下来,带着哭腔:“老班长,对不起,我看你来了。”
邱援朝见状,忙把李爱国拉起来,说道:“爱国,事情已经过去,也不是你的错,就别再难过了。”
李爱国擦拭了眼角的泪水,拉过一旁的李卫国,说道:“卫国,跪下,给你爷爷磕几个头!”李卫国双眼红润的跪了下来,朝张朝北墓磕了三个响头。
原来执行一次战斗任务时,我军遇敌阻击,队伍前进受阻。邱援朝所在连队奉命开路,连长陈昌明部署邱援朝组织敢死队。邱援朝从经历了几次战斗后只剩二十多个人的队伍中,选出了十个人组成敢死队,他做队长,李爱国做排头兵。原本计划趁夜摸黑突袭敌军阵地,谁曾想敢死队刚摸到山脚,就受到敌人埋伏。邱援朝临危不乱,命令队伍分成左右两队,抵挡左右敌军火力,边打边冲。陈昌明见未到约定时间但枪声已响,猜到敢死队受埋伏,立即果断将连队分成两队,一队支援敢死队强攻,一队迂回敌军侧面。
经过仓促惨烈的战斗,陈昌明他们最终攻下敌军阵地,为我军打开了前进的道路。这场战斗,全连又有十几个战友永远的倒下,负伤的更不在少数——陈昌明左手手掌被打飞,邱援朝半只眼睛被弹片削掉,黄向前左腿被打碎,何建国是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被燃烧弹烧中;李爱国腹部、大腿中弹,张朝北为了掩护他,被炮弹震飞掉到了山下,李爱国也跟着从山上滚到了山脚。等李爱国醒来,他已躺在了民兵农富友家床上。李爱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张朝北和连队的情况,农富友告诉他在山脚只找到他一人、连队攻下阵地打了个胜仗。
后来,李爱国在农富友家养伤养了两个多星期,伤情有点好转后,他急于归队,可这时战争已经结束,部队已成建制返回驻地。李爱国兜兜转转找到连队找到邱援朝他们时,他们正在团部医务室,或坐在床上聊天儿,或躺在床上看书,或被护士搀扶着进进出出。邱援朝左眼包上了绷带,何建国满脸缠着绷带只漏出两只眼睛,黄向前左腿被截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陈学书拄着拐杖正往外走……他们原以为李爱国也牺牲了,当他出现在医务室门口时,众人先是惊愕然后喜极而泣,继而拥抱到一块儿痛哭起来。后来李爱国才知道,张朝北在那场战斗中牺牲了,连队打扫战场时,他们只找着张朝北尸体,没见到李爱国的,队伍又急于开进,便只好将牺牲战友转托当地民兵运回国内安葬,就进行转移了。
李爱国他们继续在团部医务室养伤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逐渐好转后,团里出于重新整编部队考虑,鉴于他们伤情,就给他们举办了一场光荣的退伍仪式。退伍仪式结束后,李爱国他们就搭乘军车离开了军营前往驻地附近车站,转车返回了各自家乡。李爱国拿着邱援朝提供的信息,挨家挨户找到了张朝北家,敲开张朝北家门时,给他开门的是已怀了6个多月身孕的张朝北的爱人程桂花。后来,李爱国娶了程桂花,程桂花生下了张朝北的儿子,李爱国给他取名叫李朝北,再后来,李朝北娶了陈晓丽生了个儿子,李爱国给他取名叫李卫国。
众人祭奠张朝北他们后,就驱车前往了友谊关。
摸着友谊关城门上残留的累累弹痕,看着络绎不绝的游客和友谊关下往来穿梭的各种型号货车,李爱国不禁感叹道:“不打仗,还是和平的好!”
“是啊,合则两利,斗则两败。”邱援朝肯定的说道。
“那可不是,想当年,我们就是从这儿出发的。”何建国看着对面。
“志愿军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们也是雄赳赳气昂昂迈过友谊关。”黄向前挺着胸抬着头。
“哈哈哈——”众人都开怀大笑了起来。
“后悔吗?”何建国问李爱国道。
“不后悔,为国此生无悔,我后悔的是——我射出的子弹不够准。”李爱国眼里射出一种光芒。
“爱国说的对,我们不需要别人记住,不需要国家记住,也不需要历史记住,我们只要记住自己就足够了!”邱援朝回应道。
“——”
“爷爷们好!”几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打断了刚想开口的黄向前,朝他们走来:“我们可以跟您们一起合个影儿吗?”声音洪亮清晰,跟他们当初年轻时的一样。
“可以啊。”黄向前终于可以开口了。
李爱国他们就和这几个小伙子合了张影儿。照片上除了面带笑容的李爱国他们和笑容灿烂的那几个小伙子之外,还有那棵当年见证他们出关从这里出发的已经婆娑弯腰的大榕树。
五
通往米七屯的道路蜿蜒崎岖,载着李爱国爷孙俩的面包车急驰着,不时避让过往的车辆。
邱援朝他们有事先回去了,李爱国想去看看农富友,答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就租了辆当地人的面包车前往米七屯。到达米七屯后,李爱国凭着印象中的记忆,往农富友家走去,等到了那地,那里已建成了屯级活动场所,一群老人和小孩儿正在尽情的嬉闹着。后来,李爱国在村里人的指引下,兜兜转转找到了农富友家,那是一层建在小半坡上没有装修的小平顶楼,楼前的小块空地上停着一辆面包车。李爱国急步走上去,李卫国紧跟在后面。楼里的人听到脚步声,忙走出来,一不小心与李爱国迎面撞上。
李爱国抚着额头,看见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青年人,忙问道:“不好意思,请问这儿是农富友家吗?”
“是啊——你是李伯伯吧!”青年人眼神先是疑惑后又转为惊喜。
“你是?”李爱国仔细打量着青年人。
“我是农富友儿子,叫农林。”青年人答道。
说着,农林赶紧把李爱国爷孙俩请进门内,家里很简陋,地上杂乱堆积着砖块、沙袋、水泥袋和横七竖八的木棍板材,天花板的模板和支撑模板的柱子还没拆完。农林引着李爱国爷孙俩绕过东一根西一根柱子,边走边说道:“李伯伯,小心,房子刚建好,地儿有点乱。”李爱国爷孙俩跟着农林走进了一间已简单收拾过的小房间,里面摆放着小床铺、小衣柜、小饭桌和桌上的电磁炉、炒锅。
“你爸呢?”李爱国接过农林递来的小矮凳,忙问道。
“我爸——他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农林顿时双眼微红,他接着说道:“十多年前,我爸上山放牛砍柴,一不小心踩到了地雷——”
“哦,那等下麻烦你带我去他墓看看吧。”李爱国也双眼微红:“对了,你家不是在原来地方吗,何时搬过来的,那里不是很好吗?”
“去年搬上来的,屯里要建个活动场所,给大家平时娱乐活动,我那块地平、宽敞。”
“那你不亏?”
“不亏,都是屯里大家一起的,能方便大家。”农林接着说道:“这几年,政府、村里、屯里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像今年,我说要建房,村里、屯里帮申请了危房改造补助,帮省了很多呢。”他环顾着这层小平顶楼,满眼的欢欣喜悦。
“对了,李伯伯,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农林就从小衣柜里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着的小包。
红布还很崭新,小包被裹得很细心很严实。李爱国小心翼翼的一层层解开红布,等解开最后一层,躺在包底的是两块因外力碰撞而褶弯的弹片——那是击断李爱国几根肋骨和击中大腿的两块弹片。李爱国双眼通红。
“李伯伯,这是我爸反复嘱咐我的,说以后有机会见到您,要把这儿转给您。”农林双眼眨了眨几下。
“谢谢!”李爱国禁不住老泪纵横起来。
李卫国像个大人一样,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李爱国。
过了好一会儿,李爱国慢慢控制住情绪,侧身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农林,说道:“这是一点小心意儿,请收下!”
“不用了,李伯伯,还是很感谢您的好意。”农林把信封推回去,继续说道:“这几年,政府开展了精准扶贫,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您看我这房子,还有,我争取到了扶贫小额贴息贷款,买了辆面包车,每天跑跑浦寨、弄怀,帮老板运输,每天都能有点小收入,这些我已经很满足了,而且,这一两年,政府组织了边境扫雷,山路开车安全了许多。”农林兴奋的滔滔不绝的说道。
“就你一人?你家人呢?”李爱国坚持把信封递给农林。
“我有个儿子,读小学,明年毕业,学费都不用交,我爱人现在在‘扶贫车间’做工,基本上两周才回来一次,今天就没见她。”农林还是坚持把信封推回去,继续兴奋的说道。
李爱国见他一再坚持,就没再勉强,后来两人又聊了很久。临近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李爱国就随农林来到了农富友墓前,给他上了三炷香,作了作揖。见天逐渐黑下来,李爱国爷孙俩就留宿在了农富友家,又和农林聊了很多关于农富友的事,后来很晚了,他就和李卫国简单打了个地铺睡觉去了。
第二天醒来,农林找完了家里,没见李爱国爷孙俩影子,只找到了小饭桌上的那个鼓鼓的信封和信封底下的一小张字条“谢谢,有时间在来看看。”
六
第二年九月中旬的一天,新兵和家属挤满了站台,几个肩上别着星星和杠杠的年轻军官来回走动着,时时看看这儿,时时看看那儿。
李爱国夫妇、李朝北夫妇正在站台上欢送李卫国——凭祥一行回来后,李卫国有了参军入伍的想法,他告诉了李朝北夫妇,李朝北说男儿志在四方没有明确反对,陈晓丽则是坚决反对说他是家里的独子应该以考大学为重以便以后更好的就业,他就拿李爱国和张朝北出来做挡箭牌,经过李爱国前后几次做思想工作,陈晓丽才勉强同意。
程桂花和陈晓丽正在忙前忙后打理李卫国的行装,仔仔细细嘱托着李卫国。不一会儿,几个年轻军官开始催促,李卫国急急忙忙和家人合了张影儿,就提着行李跟其他新兵一块儿挤上了列车。
列车缓缓启动。
李爱国向着探出车窗外的李卫国挥手告别,他看着李卫国,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探出车窗外跟父母爷爷奶奶告别的,那时候父母爷爷奶奶也是这样跟自己挥手告别的。他松开了挽着程桂花的手,向着列车驶去的方向,奋力的奔跑着,如同当初年轻时的自己那样,一刻不停的再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