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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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能否告诉我，人生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坐在我面前藤椅上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问道。
茶几上的茶炉“吱吱”响着，从茶炉里溢出来的茶香飘满了四周，给人一片清新怡人的感觉，至少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多了这样一份特别的温暖。
我看着“吱吱”作响的茶炉，无言以对，想说却无法说出来——我是个哑巴。他也知道我无法直接告诉他，他能理解我的苦衷，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等我的指示，一个找到答案的指示。我并不急于告诉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茶炉还在“吱吱”地响着，只不过比之前的响得更厉害了，茶盖像个精灵一样欢快地跳动着，沸腾的茶水不时从茶炉里溢出来，弄湿了茶几。他帮我熄了火，顺手拿起茶杯给我倒了杯茶。鲜绿色的茶叶在沸腾的茶水里不时翻滚着，不时升腾起来又沉淀下去，如此几次，终于安安静静地沉到了杯底。我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温暖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暖气顿时溢满了全身。
放下茶杯，我看着他，他还一如既往地直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我对他笑了笑，手指着一侧靠墙的书架。他神情依旧，但我能从他眼神里读出此时的他很兴奋、很激动。他扶了扶鼻梁前的黑框眼镜，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了书架前，只看了一会儿，就顺手从书架上摘下了一本书，走回我面前递给我，顺势坐了下来，人还没坐稳，就急着问道。
“您所要告诉我的，就是这本书里所讲的？”
我看着手中那本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著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依旧定定地看着他，边不时抿上几口茶。他指了指我手中那本书，又接着说道。
“保尔是个英雄，是个伟大的人物，他活得很有意义，而且他也找到了自己人生永恒的真谛——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他用着近乎朗读的口吻给我念完了这段我最挚爱的至理名言。“保尔的这段至理名言足以诠释人生活着的最伟大的意义了，但您要知道——”他停顿了片刻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接着说道：“您要知道，保尔是生活在动乱的年代里，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年代已经跟他那时的不一样了，全变了样了；那时候是动乱，是个时事出英雄的年代，而现在是太平盛世，人们生活得好了，保不成您要我学保尔一样去解放世界，为人类解放而斗争？为贫苦大众斗争？解决房价？解决贫困？解决婚姻？就凭我这个样子？一副拐杖和眼镜？”对于他这样激烈的质疑口吻，我并不会怪他，因为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从小我看着他长大，我们也算是忘年交了，对他的性格我一向很了解，而且我对正处于这一段年龄的他的心情也很理解，因为我也经历过。我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定定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了的脸，一会儿，又手指着书架。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最后还是拄着拐杖挪到了书架旁，认真地翻找了起来。
他是我的邻居，小的时候是个阳光活泼的男孩，而且为人极聪明。但在他8岁时，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那场交通事故夺去他心爱的父母，还有他那条心爱的右腿，以致落下了残疾，至今只能靠着拐杖走路。那场交通事故之后，他就变得不爱说话了，整天沉默寡言，连和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他都很少和他们说话、交流。我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而我的经历比他还严重——他还能柱着拐杖走路，我却只能坐在轮椅上靠着我年迈的父母推动，才能出外面去活动活动，而且我还是个天生的哑巴。因为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的原故，所以我对他深有同感，他对我似乎也一样，我们俩算是“一见钟情”，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所以当他从悲痛中醒过来后，就常上我家来玩，向我诉苦，我不能说话，就只好用眼神和手语和他交流。随着交流的加深，他渐渐对我有了信任感，对我无话不说，以致我们俩抛开了年龄的差距，成了忘年之交，成了挚友。随着时间一天天的逝去，他渐渐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了个头1米7的小伙子，也比以前爱说话了，对人生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曾跟我说过，事故后的一段时间，他的世界里充满了黑色，而现在他的世界则是白茫茫一片，阳光灿烂，当时我只笑了笑。他念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后来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毅力，考上了省外的一所重点大学。今年即将毕业，寒假回来时，就跑来我家问我一些大学毕业后的事情，让我给点指导和建议。
他还在书架旁认真地翻找着，不时拿起这本看看，不满意又放下，又重新翻找着另一本。喝不到几口茶，茶水就变凉了，我点起火又重煮了一遍茶水。过了一会儿，茶炉里开始冒了些气，透过茶盖旁的出气孔，我看到沉在杯底的茶叶又重新冒了上来，不断翻滚着，还不时冒出些鲜绿色的茶素。窗外的冷风不时从窗缝冒了进来，游弋在茶炉四周，久久未散去。
“小弟，下来吃晚饭了。”“小弟”是他奶奶对他的称呼。
“小弟，你奶奶在楼下，喊你回家吃晚饭了。”母亲蹒跚着走进来说道。
“好的，奶奶。”他放下手中选好的一本书，对母亲说道，接着拄着拐杖就欲走了回去。母亲又接着说道：“小弟，要不今晚就留这儿吃晚饭吧，我会跟你奶奶说好的。”
“谢了，奶奶，我还是回去好点儿，要不他们等急了。”说完，他就柱着拐杖走了出去。我对着他手语了一下，告诉他今晚太晚了，明天再过来，会收到一份意外的惊喜的。他下去后，满头白发了的母亲就过来推我去了餐房。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准时过来了，眼睛红红的，想必是昨晚没睡好。我示意他坐下来，然后沏上茶，他抿上几口，说道：“昨晚我想了一夜，想我毕业以后我能做什么。进公司当职员，挣钱养家糊口？就我这副模样？思想家？文学家？似乎还不够格。但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如果什么事都做不了，那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了一整晚，可依旧想不明白。”
我抿了一口茶，笑了笑，没说什么，依然手指着书架。他顺着我的手势，又柱着拐杖走到了书架前，认真地耐心地在书架上翻找着。看着他在书架前翻找书籍的身影，我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一生下来，我就是个哑巴，平时跟别人交流沟通的方式就是用手语，时间长了，我也能用心悟、观察神情的方法来和别人交流，知晓他们所想说的意思了。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性格开朗的男孩，而且平时爱玩且贪玩，经常因为贪玩而上学迟到，忘了回家。10岁那年过节时，贪玩放鞭炮，不注意，引起了一场火灾。那场火灾彻底成了我人生和记忆的噩梦，它夺去了我的双腿，害得我今后只能依靠轮椅走路了，至今想起依旧心惊胆寒。从那时候开始，我也就变得郁郁寡欢了，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对世界彻底失去了兴趣。在房间里呆久了，习惯了，就不想再出到外面去了，后来发现床底堆放了一些杂乱的书籍，顿时勾起了我的阅读兴趣，虽然书籍破烂不堪，但是仍旧是看得津津有味、手不释卷，那些书籍也就成了我呆在房间的日子里的最好的挚友了。母亲发现我喜欢看书，就经常通宵达旦磨豆做好豆腐，第二天让父亲挑着去集市卖，挣回来的钱就去给我买书，她不知道哪些书籍是好的，就专挑最贵的买，因为她觉得贵点的书籍里边道理多一些，就像衣服一样贵的质量会更好些。父亲则拿了些木片帮我做了个简易的书架，把母亲买回来的书籍帮我整理好。呆在房间的日子里，我读了很多母亲给我买的书，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悟出了一些人生活着的意义，有了活下去的勇气，那段时间父亲母亲脸上的笑容明显比往常多了些，我知道他们心里该宽慰了吧。自此以后，我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读书，哪怕只读几页也好，还有打扫打扫书架，清理清理书籍上的尘埃，顺便打开窗户，让灿烂的阳光透射进来，洒满一屋子。我这个习惯永不间断，一保持就保持到了现在。
正在出神，没注意到他正跟我说话，他一连喊了几次，我才回过神来。他说道：“你想让找哪一本呢？书架上的书籍太多了，我没法选择，我不知道我究竟要选哪一本才好”。看着他寻求期待的眼神，我还是没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书架上的一角，他顺着我的视线，在那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厚重的书籍，是史铁生的文集，我满意地笑了笑。他走回到我面前，把书递给我，说道：“你所要告诉我的人生活着的意义就是想让我学史铁生吗？当个文学家？作家？还是思想家？”我摇了摇头，抿了茶杯里最后一口茶，手语道：“我想要告诉你的并不只是这些，你只看到了答案的表面，没有看到答案的本质，我所想要告诉你的是希望你能学史铁生的精神、毅力，学习他积极对待人生的态度”。要找到人生活着的意义并不算难，只要用心去寻找，寻找自己所想要的结果，那就容易找到人生活着的真谛了。我们人个个不必像“在荒原上独自反抗绝望”的鲁迅那样伟大，也不必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那样才情，更不必像“万里守边疆”的战士那样崇高……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坚定内心的那份纯真，坚定那份儿时的理想，坚定那份永恒的信念，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所感兴趣的，做符合心灵想法的，那样，就容易找到人生活着的意义了。也许，人生活着最大的意义就是活着……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长时间，聊了许多关于人生活着的意义的话题及之外的一些人生话题，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留他下来吃晚饭，他坚持辞谢，并笑着说：“听君一席话，胜吃十顿饭。以后，我会好好努力的”。说完，就径直柱着拐杖走出了房间，下了楼，他下楼的脚步声很大，但比之前的深沉了许多。那一晚，我并没什么睡意，就围着茶炉煮着茶，边品着茶边思索着日里对他所说的话，一直到天快亮，才爬回床上躺了一会儿。
7月份，他大学毕业后，没有回来，听他奶奶说，他好像去了北方，至于为什么去北方，去北方做什么，她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曾跟我说过，他很向往北方，向往北方的生活，向往北方的文化，向往北方的长城和黄河……也许这是他为什么去北方和去北方做什么的原因了吧。但我想，他所想要去的其实是北方的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