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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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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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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从工地上下来,方有财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工棚走去,脚上像挂了块重铅,每抬一步都非常吃力。工友们山呼海啸着往食堂涌去,方有财没心思也没胃口吃饭,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美美地睡上一觉。

回到工棚,方有财使劲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就躺倒在了床上。满身的水泥灰经他一抖动,如同刚睡醒的精灵,调皮地在这四处漏风漏水的工棚里来回飞舞着,经夕阳一照,显得分外的美丽迷人。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耳边的电风扇呼哧呼哧响着,如同垂死挣扎的老人,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狭小的空间,拥挤的床铺,四处漏风漏水,这就是方有财的居住环境,冬天还好一些,大不了盖厚一层棉被,一到夏天,滋味就不好受了,热得像是呆在蒸炉里边,碰上梅雨天气更是难熬了,外面下大雨里边下小雨,再加上工友从外边带进来的水泥灰、泥土,工棚里潮湿、肮脏不堪,还有丢得满床铺满地都是的脏衣服、臭袜子,散发着浓浓的汗湿味儿,更令方有财感到十分恶心。方有财早已厌恶了这样的生活——混乱的肮脏的生活,他心底里已经打定注意,等楼层竣工领到工钱了就马上离开这里,再重新另寻一份新的工作,过另一种别样的生活。

正想着,吃完晚饭的工友们三三两两回到了工棚,在各自的床铺上翻箱倒柜了一阵儿后,又各自匆匆忙忙朝外走去了。喧闹的工棚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方有财和那台呼哧呼哧响着的电风扇。工棚外不时传来工友们的叫喊声:“洗浴去啰”。工棚不远处有一露天洗澡棚,供方有财他们每晚在此洗浴。但是方有财知道喊“洗浴去啰”的工友中多半不是去那儿洗浴的,他也知道“洗浴去啰”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要那样的生活,更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他睁开眼朝外看了看,无奈地笑了笑,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女人的相片儿,边仔细端详着边美滋滋地笑着。

相片儿上的漂亮女子是方有财的女友,两人是在高中读书的时候认识的。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相识了然后就好上了。高中三年,两人的身影儿出现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图书馆、自习室、饭堂,还有饭堂门前的那株芒果树下的石凳上,都有他们的足迹。女友长得很漂亮,是班花,而且成绩优秀,一直名列班级前茅,是个才女,因此有很多男生追求她,可她最后却选择了方有财。方有财长相一般,成绩在班里也只能勉强维持中游。女友选择方有财是因为她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有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儿。高考时,女友不负众望考上了区里的重点大学,方有财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仍是没能考上。没别的办法,他只好回村里跟村里的工程队去外面打工挣钱了。分别这三年来,两人都是通过电话联系的,每次干活累得不行了,方有财总会抽空给她打电话,向她倾诉一下自己的心事,电话那头的女友总会一如既往地鼓励他继续坚持下去,这也是他坚持下来的原因和动力了。

跟工程队出来的这几年,方有财挣了不少钱,他省吃俭用,剩下的钱除一部分寄回家外其余的就存起来,等到9月份开学的时候就寄给女友充作学杂费。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是毕竟希望还在,方有财倒也没想那么多,干起活来还是那样有劲儿。

这几年,工程队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怎么样的活儿——重活、脏活,只要挣得着钱他们都揽下来做,但干得最多的还算是建筑活儿。一来活儿又重又脏;二来他们工程队老手多,建筑经验丰富,别的工程队很难争得过他们。可以说,这座城市新建的高楼中有一半是他们建的,他们的汗水也随之湿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方有财不懂建筑活计,但他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所以在工程队里他就干些力气活,比如搬运水泥、建筑钢材等体力活儿。因为方有财上过高中的缘故,而整个工程队里大部分人只上过小学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所以他时常遭到其他工友的嘲笑,编了几句顺口溜调侃他“高中高中,外出打工;睡过街头,吃过洋葱”。刚开始,方有财有点不习惯,但也不好发作,直在忍不住了就揪出别人的祖宗十八代来骂,后来习惯了,他也就不当一回事儿了,往后的事,他只管踏踏实实地干活,并不计较什么。

方有财端详了女友一阵儿,然后把相片塞回了枕头底下,随即从床上蹦了起来,随手抓了几件衣服就出外面去冲了个澡,把一身的疲劳冲干净了,他这才像往常一样去工地附近的小吃摊喝碗米粥。待方有财喝完米粥回到工棚里,出去“洗浴”的工友都已经回来了,有的躺在床上抽烟,有的面红耳赤、一身酒味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有的打起了牌、搓起了麻将,他们表情各异,有失望的,有麻木的,有郁闷的,有兴奋的。一个工友见到方有财正走进工棚,忙调侃道:“方有财,你小子也‘洗浴’回来啦?”方有财头也不抬,一声不吭。工友见到他没应,就又自顾自地说道:“没去?可惜哟。真的没去?”那工友见他还是没应一句,就无趣地凑到麻将桌旁,跟其他工友搭话了起来。工棚里烟雾缭绕,混杂在烟雾中的是一片嘈杂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酒后发疯说胡话的声音、打牌搓麻将的声音,其中尤以压钱的声音最响最大。晚晚如此,方有财早已习以为常,他也压过几回钱,但亏了之后就没兴趣再玩了,觉得还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一会儿书好一些。工棚里灯光很弱,只有打牌搓麻将那里会更亮些,方有财视力很好,所以他不用凑到牌桌麻将桌旁,照样也能看清书上的字儿。往常,飞蛾总喜欢朝牌桌麻将桌那儿飞,今晚却不知为何,几只飞蛾扑着翅膀,缓缓落在了方有财的书本上,任凭他怎么赶也赶不走……

第二天一大早,方有财就被一阵吵闹声给吵醒了,披了件短衣就走出外面,见到工头正跟一女的在吵架,忙围了上去,不到一会儿功夫,周围已经挤满了睡眼惺忪的工友。工头姓刘,50多岁,是方有财隔壁屯的,他为人老实厚道、讲义气,但遇到钱的问题却是出了名的吝啬,可因为他技术活全面、敢为大伙出面,所以大家还是都选他当工头。女的,约四十岁上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微黄的卷发、浅紫色的眼影、玫瑰一样的嘴唇,再加上脖劲上挂着的那一串“贝壳眼泪”,整个看上去就像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方有财仔细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老刘跟那女的吵架的原因:原来昨晚有几个工友去“洗浴”,似乎钱没给够,那女的就找上门来讨要钱。两人吵了一阵儿,围过来的工友越来越多,估计女的心想跟这么多人吵是吵不赢的又或者她是真的吵累了,从随身挂包里拿出一件不知是那个工友的衣服,狠狠地摔向老刘,就骂骂咧咧地摇着屁股走了。老刘和工友们对视了一下,都哄笑起来,接着才转身回了各自的工棚。方有财呆呆地望着那女的走远了的背影,看着被老刘丢在地上的那件满是水泥灰的衣服,一会儿,也转身进了工棚。

楼层在一层层加高,电梯也在一层层往上升,方有财也在一天天数着领工钱的日子,原来要数几个来回的巴掌,总也数不到头,现在一两个来回就行了。建设的进度一天天加快,可碰上梅雨天气,又得停工几天,但是一想到工程准备竣工快能领到工钱了,方有财别提有多高兴了,内心的希望又燃得更旺了,干起活来更加拼劲十足。

这天新运来了几车建材,方有财忙跑过去把建材卸下来。背后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向旁边指了指,说道:“有财哥,啥时候我们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啊。”说话人是“小胖”,跟方有财同个屯的又是一起在搬运队,人长得胖嘟嘟的,为人也忠厚老实,虽然年龄比方有财大点,但是方有财读过高中而他连小学都没读过,就因为这一缘故他很敬佩有知识有文化的方有财,所以喊他时加上个“哥”字。方有财顺着小胖指的方向望去,几个西装笔挺头戴安全帽手拿公文包的人对着楼层指指点点着。方有财卸下肩上的水泥袋,语气坚定地说道:“会的,会有的,迟早会有的。”小胖又说道:“有财哥,那问你一件事儿,等领了工钱后,你做何打算?”见方有财盯着自己,小胖忙继续道:“我……我是不想做了,等领完工钱,我就回村里盖栋楼娶个老婆成个家,然后过上个安稳的日子。”小胖一副很憧憬未来的样子。“不知道。”方有财一脸的迷惑。“总之,这样的日子是不想再过了。”小胖羡慕地说道:“有财哥,你比我好,有知识有文化,想得比我周到长远,不像我只图个安稳的日子。”停了下又问道:“有财哥,那你要在城里买房吗?”方有财环视了下四周又高又大的楼房,冷笑道:“房子?火柴盒差不多,死寂沉沉的,整个一墓地,还比不上咱村里的呢……”方有财想再接着说下去,见到那几个领导模样的正朝自己方向走过来,忙扛上水泥袋拉着小胖走了。

那天晚上,方有财躺在床上,没有看书,而是想着白天同小胖谈话的情景,反复思索着自己说的话,并小声念叨着,终于禁不住脱口而出,“对,这样的日子是不能再过了。”语气坚定,声音洪亮。正在打牌搓麻将、晾晒衣物、喝酒的工友一愣,都直勾勾地看着他,一会儿,又继续忙各自的了。打牌的照旧打牌,搓麻将的照旧搓麻将,喝酒的照旧喝酒,压钱的还是照旧压钱,还是跟原来一个样,只不过,打牌、搓麻将、压钱、猜码的声音比之前的更加响亮了。方有财又把领工钱之后的打算再细细想了一遍,把它编织成了一个美丽迷人的梦,带着这个梦,耳伴着打牌、搓麻将、压钱、猜码的声音,还有“呼哧呼哧”的风扇响声,这才安稳地睡着了。他这一晚睡得格外香,蚊帐里的几只蚊子也没能搅了他的梦,他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工程队刚要上工,突然几个穿制服的闯进工地来,四处看了看,随即在所有建材和楼房上贴了封条,查封了所有的建材和楼房。老刘一看,觉得不对劲,忙打电话给承包商,一连打了几次,就是打不通,心想肯定出事了,随即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差点跌倒。没过几天,工程队才知道原因,原来承包商、开发商贿赂部分官员,东窗事发就携带巨款畏罪潜逃了,现在正在通缉。听到这个消息,方有财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快要领的工钱转眼就没了,一下子满脑子炸开了。

那几天,方有财他们个个像喝醉了酒一样,双眼布满血丝。有的哭天喊地,有的喊爹骂娘,有的摔酒瓶子低头抽闷烟,有的则互相打架,把对承包商、开发商和那几个官员的恨发泄在其他工友身上。方有财也骂了好几遍,心里还不泄恨,又把床铺上的被单、竹席、生活日用品扔得满地都是,床底下的书籍也被他撕了个粉碎,他还猛踢了几回床板,脚疼了心里才好受些,时而坐在地上抱头嚎啕大哭起来,时而像疯了一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老刘他们去找了几回相关部门解决问题,可结果遥遥无期,钱怕是拿不回来了,工程队日益面临着解散回家的危险,再到后来,方有财他们变得麻木了,只好等、继续等、耐心等,要等出个结果来,可是这“结果”像迟来的火车,迟迟不见任何踪影。等的日子很难熬,方有财他们每天只能继续以打牌、搓麻将、压钱、喝酒来消遣日子,工棚里空酒瓶、烟头扔得到处都是。方有财之前不会抽烟也不想喝酒,可后来也跟着其他工友学了起来,在缭绕的烟雾中,他心里想着,这烟酒就是好东西,以前怎没发现呢,真可惜了。抽完了一支,他又继续抽一支,喝完了这瓶酒,他又拧开了另一瓶;渐渐地,烟头、空酒瓶塞满了他床底。喝醉了,方有财就躺在床上睡起觉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屋顶的漏水不时滴落到方有财蚊帐上,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空洞洞的双眼紧盯着蚊帐上的积水,任凭水溅湿他一身。老刘和几个工友兴冲冲地走进工棚,雨伞还没收拢住,就兴奋的说道:“有希望了,有希望了!”工棚里炸开一片,众人纷纷抢着围拢过来,静静地听着老刘一一道出——经多次上访后,相关部门明天将先垫资给他们发一部分工钱救救急,等追回赃款再把余下的补发齐全。众人听了,都欢呼雀跃起来,齐赞政府做的好,替劳苦大众考虑,给他们希望。众人也齐赞老刘他们做的好,纷纷把自己烟酒递给老刘他们,邀请他们到各自床铺上再细细听讲事情解决的前后经过。

待到第二天,方有财他们压住激动的心情,静静的等老刘他们回来,从上午一直等到中午再等到下午,他们多希望工地门口能出现老刘他们的身影,期间他们打了几次电话,没一个人接,也多次跑到工地门口张望,也没见个人影,他们心想兴许是手续比较复杂,好事多磨吧。临近天黑时,工地门口才隐约出现了几个人影。“是老刘他们!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众人中有人喊道。众人忙奔出工棚,朝人影跑了过去,迎接他们的不是一张张笑脸,而是一张张布满阴云和愤怒的脸。那几张愤怒的脸中的一张开口说道:“钱,被老刘吞了。”简短几个字,霎时个个如遇了晴天霹雳,一下子全都懵了,一会儿,就全都围住那几张惊慌失措的脸,攥紧了拳头,揪住了衣领,讨要个说法——原来工头老刘拿了相关部门给予的救急工钱后,借故上厕所带着钱跑了,那几张脸去找,找不到,回去又怕被众人打,但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回去了。众人见到那几张脸也是受害者,才松开了衣领和攥紧的拳头,纷纷骂老刘,表示看错了老刘这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后来只能选择了报警。方有财也跟着一起,把老刘的祖宗十八代从坟墓里掘出来骂,一直骂到口干舌燥、眼睛通红,都没停下来。那一晚,工棚里的骂声跟工地周边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在这个霓虹璀璨、车水马龙的无边城市里,显得那样的清脆而响亮。

在警方追捕开发商、承包商和老刘的这段日子里,去“洗浴”的钱也没有了,方有财他们只好呆在工棚里,在愤怒和争吵中,继续打牌、搓麻将,压钱、抽烟、喝酒,压钱压输了,喝酒喝上头了,平时互相看不上眼的,这时就借故打起架来,工棚地上到处是碎啤酒瓶玻璃渣子、折断的工程板材,他们打完了架就又继续打牌、搓麻将,压钱、抽烟、喝酒……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一天,方有财他们像往常一样。这时工棚外响起一阵警笛,众人纷纷抢着冲出来。几辆警车呼啸着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打开,老刘被警察从车上拉了下来,没等到警察先开口,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了众人面前,边扇着自己耳光边嚎啕大哭起来:“我,我对不起大家,她骗我,她骗我……”

“别光着哭,什么回事儿啊。”众人齐声指责道。

“她跟我说怀了我孩子,叫我带上钱跟她一块儿私奔过日子,你们……你们也知道,我都50多岁了还没个孩子,她这么一说,给了奔头,我一激动就信了她,谁知道……”老刘收住了泪水,垂头丧气着说道。

“那钱呢,钱呢?!”众人焦急问道。

“钱都被她和那个男人骗走了,都骗走了。”老刘心理防线再次崩溃,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别哭了!等下你们选几个人,一起到所里协助配合调查。”一干众警察中为首的说道,接着就把跪在地上的老刘搀扶进了警车里,众人选出了几个平时有些威信的做代表,一块儿跟老刘上了警车回到派出所。原来那个戴着“贝壳眼泪”的女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老刘最近要去相关部门领一笔救急工钱,然后就伙同自己的男性朋友,编造了怀老刘孩子这个事情骗他,原本他们以为老刘不会轻信,谁可曾想到老刘全信了,最后连骗带抢,把老刘身上的工钱全都骗光、抢光了。老刘没办法,家不敢回,工地更不敢回,只好东躲西藏了几天,每次听到警笛,总会心惊胆战一阵儿,内心总会无比自责一番,见这样下去担心自己没被抓找着反倒会精神崩溃了,他这才鼓起勇气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了。

那天晚上,几个代表刚一回来,众人忙围上来,听他们反映事情进展情况。几个代表把如何配合警察调查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待说到工钱时,都说有可能拿不回来了。众人听罢,个个对老刘咬牙切齿,顺带着把平日里对老刘的不满像如数家珍一样都骂了出来。方有财叼着烟也跟着继续骂,这回是把老刘的祖宗十八代骂活了过来,又骂死了过去。这时,他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女友发来的短信,打开来看,心里一惊,手也不禁抖动了起来,夹在指间的烟不趁掉落了下来烫到了脚,他“哎哟”一声回过神来,赶紧拨通女友电话,还没等他开口,手机那头的女友已经泣不成声。

“有财,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方有财差不多对着手机吼道:“是不是喜新厌旧,嫌弃我老土啦。”

“是的,我怀孕了……”女友欲言又止,接着哽咽了起来,断断续续说道:“有财,对不起,我……我有新男友了,他长得帅,家境又比你好,最重要的是……是我现在准备考研,人家有能力送我出国留学,你有能力吗。”

“我会继续好好努力的,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方有财用几乎是乞求的语气说道。

“我……我已经受够了,三年又三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和你的希望。”女友带着哭腔说道。

“相信我,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行的。”方有财焦急的大声说道。周围一片骂声。

“……嘟嘟嘟。”手机那头,女友已经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后,女友嚎啕大哭起来,原来怀孕是假的,出国留学是真的,她不想让方有财再耗费自己宝贵的青春瞎等自己了,而且这个社会很现实,她也不想以后过苦日子,所以就编造这个事情骗了方有财。

方有财发了疯似的拨打女友电话,一连拨打了好几次,可她已经关机了。方有财愤怒地把手机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然后瘫倒在了床上,迷茫、呆滞的双眼不停地环视着四周,也不知是什么一回事儿,工棚地动山摇,周围的工友连带着一起旋转了起来。方有财抱住头,掩面嚎啕大哭了起来。一旁的工友听到这哭声,纷纷止住对老刘的骂声,都纷纷扭头看着方有财,继而又转过头继续开骂……

夜晚,城市的灯正次第亮起,一盏、两盏、三盏……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不时闪烁着,在霓虹灯中忽隐忽现的高楼,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无情吞噬着红男绿女,不时从高楼上传来的歌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动听。马路上,车辆如梭,红灯停绿灯行,一切秩序井然。商店里,早已挤满了顾客,买东西的不买东西的,人声鼎沸。街道上,大人牵着小孩的手,情侣你侬我侬,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着,大屁股的女人,红鼻子的小丑,推着手推车卖零食的老奶奶,叼着棒棒糖的小女孩儿,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路人,熙熙攘攘。不远处的理发店,不时飘来阵阵发香味……要是在以往,方有财才没有兴趣去注意这些,而现在他感觉这城市的夜景很美,是以往所没有见到过的美,美得就像女人的乳房,让蛰伏在夜色里的人们蠢蠢欲动。

方有财和小胖走在人行道上,不时看看这儿又瞧瞧那儿,如同第一次进城的农民。迎面向他们走过来一个低胸短裙美女,他们停住脚步看了半天,直到美女在他们视线外不远处的霓虹灯高楼中消失,他们才意犹未尽地重新迈开脚步。小胖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浓浓的扑鼻的香水味儿,心里不禁一阵兴奋,禁不住开口道:“城市的夜景真美啊!”“是啊,真美!”方有财冷笑道。路过一家“洗浴”店,小胖怂恿方有财,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一连几个晚上,方有财都跟着小胖去“洗浴”,每次回来,其他工友照例打牌、搓麻将、压钱、喝酒,而他则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任凭其他工友喊他他也不吭声,像是睡着了似的,如此几次,他们就没再打扰他又继续玩去了。有好几次,方有财想爬上他们建的这座高楼,然后一跃而下,了结此生。他在想着自己一跃而下时的场景:楼下一推人群,当中有憨厚老实的小胖、美丽迷人的女友、不厚道不仗义的老刘和面目可憎的承包商、开发商,他们看着自己,像是看着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尽是在惋惜,然后自己“噗”的一声,接着是头骨碎裂的声音,鲜血、脑浆洒满一地。想到这些,他暂时收住了“一跃而下”的念头,就算要“一跃而下”,不管什么样,也要去找女友见一回面,讨要个说法,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分手”了,至少自己最后“一跃而下”时是笑容满面着的。

连续好几天,其他工友见工钱领取无望,家里的稻谷、玉米又到了收获的季节,个个心急如焚,心想在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后来大家就集体商议,凑了点钱给几个代表留在这里继续跟进,其他的就陆陆续续收拾包袱行李回家了。方有财也简单收拾了包袱,辞别了小胖和其他工友,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咣当咣当咣当。”中国铁路版图上所剩无几的绿皮列车中的一列,正沿着笔直的铁轨以不到100公里的时速一路向西行驶着。

从方有财这儿到女友那儿,仅有300多公里的距离,如果是平时,3个多小时的路途,他并不觉得久,此刻他觉得无比漫长,尽管这趟已知晓自己使命行将结束的列车在拼劲开动着,但他还是觉得很慢。车窗外不时掠过一片片已抽穗的稻田、绿油油的甘蔗地、泛黄的玉米地,他禁不住想起了家中的父母,双眼禁不住红润了起来。

坐在方有财对面的是一个斜挂着公文包的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小伙子,以及一个60来岁的大叔,大叔脚底下放置着一对拐杖,坐在方有财左手边靠窗着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火车驶离车站一阵儿后,原本安静的车厢,在乘务员的验票声以及推着售货车的列车员的兜售叫卖声中,开始喧闹嘈杂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盖住了车轮与车轨亲密接触发出的声音。

“反正坐着也是坐着,我们不如来玩几盘牌消遣消遣。”斜挂着公文包的年轻小伙子对着方有财、女生和他旁边的大叔说道,边说着边从包里掏出一副扑克牌,那副扑克牌很旧,牌子已经泛黄并有损边痕迹,想必这副扑克牌已跟随小伙子多年,看尽了世间人生百态吧。

“好啊,要不大家一块玩儿,3个多小时的行程也是不短的。”大叔面带微笑着说道。

“是啊,一块玩玩儿,这样也有趣儿。”小伙子说道。

“那大家就一起,可我不什么会玩儿。”方有财迟疑了一下,若有所思的说道。

“什么个玩法,带我一起。”女生凑过来说道。

“我们玩‘独食’,咋样,刚好够4个人一块儿。”小伙子兴奋的说道。

“‘独食’是什么玩法,第一次听说,我以前没玩过。”女生疑惑道,方有财和大叔也都看着小伙子,待他解答。

“就是找朋友、猜朋友。”小伙子说完,就把牌摊开,一张一张牌的跟大家解释玩法。待小伙子解释完,大家心中的牌欲已经被勾到了嗓子眼,都迫不及待的示意小伙子赶紧发牌,都想露一下身手。牌一张张发到了大家手里,方有财看着手中的牌儿,头脑中思索着如何把手中的牌儿打好,尽管手中的牌没几张好的。方有财手中握着优先出牌权,大家见他迟疑了好久还未出,赶紧催促了两声,他这才将手中重重的牌轻轻的打了出去,大家边一块儿跟上牌边聊起了天儿。

“小伙子,我看你好像有心事儿。”大叔对着方有财说道。

“也没什么心事,就是在回想以前的一些经历。”方有财说道。

“都已经上了车了,在这一趟旅途中有很多未知数,下了车都不一定知道结果如何,我觉得吧,既然还在车上还在旅途中,还没下车,那这趟旅途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小伙子打出手中的一张大牌,笑着说道。

方有财紧跟着出了一张更大的牌儿,看着大家,大家无牌可跟,示意他继续出牌。方有财又轻轻打出了一张小牌儿。

“虽说如此,但这趟旅途因为充满未知,心头自然会存些忧虑。”女生跟上方有财的牌儿,说道。

“看你这身穿着打扮,学生?”大叔笑着问女生道。

“是的,你什么看出来的?这趟回去,是回去领毕业证参加毕业典礼的。”女生应答道。

“我有个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明年即将毕业。”大叔打出手上的一张大牌,说道。小伙子和方有财无牌可打,示意轮到女生跟牌儿。

“一想到毕业后要干什么、做什么,感觉自己很迷茫,觉得头脑断档了,既看不到前面的方向也看不到希望。”女生来回扫了几眼手中的牌儿,示意大叔继续出牌。

大叔顺势着出了一张中牌儿,他手上还紧剩下三张牌儿。

“哈哈,我知道谁和谁做朋友了,肯定是你们两个。”小伙子对着大叔和女生,说道:“这有什么,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是跟你一样,为了找一份糊口的工作,整天东奔西跑,换了好几份工,毕业六、七年了,还是只是混到了现在这副模样,还得整天奔波拉业务,刚开始呢,整天为这事儿心事重重,后来见到的人多了,碰到的事情多了,也就慢慢想通了,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觉得还是每天开心快乐最重要,虽然累,但自己付出的觉得值得,有意义就行。”

“你别光顾着说话啊,赶紧出牌儿。”大叔“急躁”着催促道。

小伙子示意自己手中无牌儿,叫方有财顶上牌儿。

“我倒羡慕你们都读过大学,学识丰富,不像我,高考没考上,只能去工地打工挣钱,唉。”方有财翻捡着手中的牌儿,叹了口气,说道,然后示意女生自己手中无牌儿叫她跟上。

“那你这趟回去,是回家?”因为女生手中也无牌儿可跟上,大叔说话间就又打出了一张小牌儿。

“不是,是去看看个朋友。”方有财略有迟疑的说道。

“哈哈,我赢了,我‘独食’了。”待大家跟上大叔的小牌儿后,他马上甩出手上的两张牌儿,一张黑桃三,一张黑桃一。大家跟着一起祝贺大叔,齐赞他牌技好。小伙子为自己的猜错连连捶胸懊恼,大家都一块儿哄笑了起来。

“那大叔你呢,你这趟是去干什么来着,是回家吗?”女生看着大叔像是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样,笑着问道。

“也是去看看个朋友,一个老相识,很久不见了,去探望探望他。”大叔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裤腿,说道:“要是没有他,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原来40几年前,20来岁的大叔跟随部队来到南疆作战,大叔所在的连队遭遇敌人伏击,激烈短促的战斗过后,大叔左腿被炮弹炸掉半截,鲜血直流,眼看生还无望,大叔拔枪对着自己脑门意欲了结自己,在即将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脑袋里闪过几个人的身影:年迈的孤独的母亲,已经定亲但未来得及过门的妻子,同宿舍嬉笑打闹的战友……就在他犹豫的片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班长打掉了他手枪,就立马扛起他,边拖着自己一条中弹的胳膊,边朝北撤了回来,伤愈的那一段时间,他多次想自杀,但一想到孤母和未过门的妻子,就又放弃了想法,后来在家人、妻子和战友的鼓励下,他渐渐伤愈,重新能下地行走生活了……

听完大叔讲完自己的遭遇,大伙都面色凝重了起来。

方有财低着头,若有所思。

“不说这个了,继续发牌儿吧。”大叔笑着说道。

大伙这才继续发牌,继续开始了下一轮牌局。

“咣当咣当咣当,呜——呜——”列车还是按照着先前的速度,匀速着朝前驶去。

列车缓缓停下来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方有财没有立即驱车赶往女友学校找她,而是就近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细细回想着白天里列车上大叔、女生和年轻小伙子等人说的话。那一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带着满满的笑意,沉沉睡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方有财心里打定主意,决定不去见女友了,他要把对女友最美好的想念留在脑里,就像大叔一样,他购买了返程的车票,带着父母的期盼、对女友的想念以及自己的希望,踏上了来时的路途。

“咣当咣当咣当,呜——呜——”列车缓缓开动,满车的欢声笑语随着汽笛声一起,回荡在晴空中,飘得好高好远好长……

原载于2018年《崇左文艺》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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