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

一

“一，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漫天风雪中，传来整齐嘹亮的口号声。雪地上，刚被踏出来的路，顷刻又被雪覆盖上，白白的，软软的。

不远处的营房里，李剑三一动不动看着窗外，手上的烟使窗户渐渐模糊起来。

“老李。”指导员周武从外边走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说道：“这么大的雪，该停下来了。”

李剑三继续抽着烟。

“你瞧别的连队。再怎么的，他们也是十七、八岁的孩子。”

身后的火炉里炭火烧得通红，星火不时溅起。

“咳——咳咳——”李剑三被烟呛住，猛咳了几下。

周武拍拍他背：“又发作了？”

“没事，老毛病了，咳几下就好。”李剑三若无其事的说道。

“都叫你别抽那么多烟了，你就是拧。”周武“责怪”道。

“不抽烟，心里憋得慌。”李剑三继续说道：“好吧，训得也差不多了，叫他们休息好，最近团里又可能有行动……”周武没等他说完，就转身走出办公室，快步朝风雪中的那团人影走去。

李剑三掐掉手中的烟，转过身来看着满墙的荣誉奖章，心中顿感自豪。旁边办公桌上斜躺着一张装裱好的已有些岁月的集体照，照片上是十几张年轻帅气的笑脸，跟外面那群人一样，也是十七、八岁。二十几年前，李剑三作为侦察班班长，奉命带队赴南疆轮战，一次侦察归来，突与敌巡逻兵遭遇，几枚手榴弹在他身边炸响，没等他来得及反应，一旁的副班长赶紧把他扑倒，等他醒来，已是躺在病床上，胸口裹着厚厚的绷带，一问，才知道肺部嵌进了一块弹片儿，副班长为救他永远倒下了。每次想起这事，李剑三胸口总隐隐作痛。

窗外，一连的战士们正在风雪中互相追逐打闹着。几只寻食的麻雀从树枝上飞下来，有的落在雪人上歪着头瞧着玩闹的战士们，有的落在雪地上啄食露出来的草籽，经人一吓，又“卟啦”飞走了。

“铃——铃——铃——”电话声急促响了起来，李剑三接过来：“是，马上到。”说完，他戴上军帽，整了整军服，就快步朝团部赶去，身后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团长张亮在办公桌前来回踱着步。“任务，我已经说了，有什么困难就提。”

“没有，团长，坚决完成任务！”李剑三斩钉截铁地喊道。

“你们是先头部队，首战必须要打好。”张亮自信的看着李剑三。

“是。不仅要打好，还要打赢，打漂亮！”

“去准备准备吧。”

“是！”李剑三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就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训练场上，一连的战士们已经整整齐齐站好队。雪越下越大。队伍前，李剑三用坚毅的眼神扫视着每一名战士，他们纹丝不动，不一会儿，身上都落满了雪花，个个成了雪人，与这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什么是先头部队？先头部队就是要首战必胜，关键时候能顶得上靠得住打不垮，一打就垮，还叫个屁先头？直接回家抱媳妇躲被窝算了。”李剑三指着旁边五班长陈涛和战士李乐展开着的连旗，高声说道：“这面连旗，是用无数先辈们的鲜血染成的，在我们七十多年的连史中，指引我们走向了一个又一个胜利，你们，很多都是新兵，刚下连队不久，但不能因为新就畏首不前。一连不养孬兵，是好兵就给我呱呱叫起来，要对得起这面连旗。一连，就要永争第一！”

“是！保证完成任务！”吼声刺破雪帘，回响半空。

“任务，连长已经交待清楚，废话不多说，各排各班老兵要照顾好带好新兵，等下还是这儿集合上车。解散！”周武说道。

片刻儿功夫，几辆军车急速驶出驻地，渐次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

经过几小时的急驰，车队在一条十几公里长的车龙后面停了下来。一连战士们纷纷抓起身旁的“枪炮”，迅速从车上一跃而下，如猛虎下山般直扑车龙，片刻消失在了车龙里。

二

兄弟部队源源不断支援上来，扫雪车、除雪机、铲雪车等各种大型机械救援设备也不断投入到救灾中。虽然战士们夜以继日不停奋战，但是由于雪下得太大，刚清理出的一小段路，不到一会儿又被雪覆盖上，车前进不到几百米，不是打滑就是动弹不得。

“已经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几天了，雪还是那么大，再是铁打的，都扛不住。”张亮站在临时指挥部门口，望着正在风雪中奋战的战士们，一脸愁容的说道。

“是啊，老张，战士们辛苦啊，都是二十岁的孩子，得让他们休息一下了，虽然任务繁重但是身体也要紧，我再去联系组织一些救援队上来。”一旁的当地领导接完张亮的话，就转身进入了指挥部。

张亮来来回回踱着步，寻思间，三营副营长宋兴安满身是雪的急急忙忙朝他跑来，气喘吁吁道：“团长，已经晕倒了几个……”

没等宋兴安说完，张亮就一个箭步冲向前。宋兴安没来得及喘口气，脚步都没停稳，又转身跑步跟上张亮。两人一前一后，朝着白色恐怖的雪魔奔去。

虽然救援队伍、救援设备不断投入进来，但是对这百年一遇的大雪来说，显然只是杯水车薪。尽管救援队伍已拼尽全力，车辆仍如同蜗牛般艰难爬行。晕倒的几个战士被抬下后，李剑三他们又继续不停歇地向雪魔发起冲锋，鹅毛大雪飘落到他们赤裸的胳膊、手背和脸上，瞬间融化掉了。

张亮跑到“阵地”旁的一处高地上，用望眼镜扫视着整个“战场”——全团除“守家”外剩下的全都在这儿了，远远望去，雪地中的战士们如同工蚁一般密密麻麻、往来穿梭。张亮若有所思的对着宋兴安说道：“你跑步过去通知大家马上到指挥部开会，先放下手中的活儿。”说完，他转身径直走回了指挥部。

李剑三正欲抛起铁铲把盐撒向空中，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死死摁住把手，他回过头来，开口刚要骂娘，见是宋兴安，忙把他手推开：“老宋，别闹。”

“谁跟你闹。团长紧急开会，叫他们先停一下。”宋兴安说道。

“不及时清除雪障，救援物资上不来，损失将会更大。”李剑三望着长长的车龙，皱着眉头说道。说完，他奋力把铁铲往空中一甩，如雪的盐洒落成网。“一连的，原地待命！”

原本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战士们个个瘫软在雪堆上，尽管屁股底下一片冰冷。

宋兴安瞧见李剑三脸色有点铁青，忙关心道：“老李，你没事吧。”

“没什么。”李剑三叹着气，继续说道：“这雪，下的真不是时候，今年过年该有多少家庭不能团聚了。”

“是啊，老李，你要多注意点身体。”跟前的周武说道。

“先不说这些了。”李剑三说完，就和宋兴安、周武并排朝指挥部快步走去，其他营连主官也三步并作两步陆续往回赶，雪地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三

用野战帐篷搭设成的临时指挥部在忽急忽缓的风雪中，摇摆不定。指挥部里，柴油发电机的巨大轰鸣声带来了丝丝微弱的橘黄色灯光，映射在围坐方形办公桌的各营连主官脸上，个个面露疲倦之色。

张亮见都到齐了，就亮开嗓子：“开个短会，据气象部门最新信息，雪量仍有增大趋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加上已有多人出现体能不适状况，我和政委商量了，要科学合理用兵，针对严重地段重点安排兵力，划分任务区，搞竞赛，这样一来，既能充分保持体能保证除雪进度，又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大家回去后，按自身情况而定。”说完，张亮就用红笔在桌面地图上给各营连画了任务区，他接着说道：“为了更好的完成除雪任务，保证救援物资及时送达灾区，有必要再强调一下纪律。”

政委农少坡强调完纪律后，各营连主官就急忙赶回了各自部队。

李剑三回到一连，传达了团长指令，分成三组实行两班倒，并留一个班作为预备队。安排完后，他对着面前屹立不动的队伍，训道：“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希望，我们要拿出吃奶的力气，跑赢天气，跑赢风雪，跑赢别的连队，前方灾区还在等着我们，不仅要保证进度，还要抢进度，争全团第一，一连不争第一，做一连兵，我都害臊。”

“有没有信心！”一旁的周武厉声道。

凛冽的寒风刮过冻红的脸颊，鹅毛大雪纷纷飘落绿色军衣。“有！”个个眼神坚毅，声音震天动地。

“一排，二排，跟我上！”话音刚落，李剑三抓起“枪”直奔而去。

周武握紧“枪”紧跟在后。身后一排、二排个个如猛虎下山般，紧跟在他们身后，奋不顾身冲上了阵地。

到了换班，三排把二排换了下去，李剑三、周武他们继续带领着一排、三排玩命同雪魔搏斗，已有些疲惫感的一排战士，见到他们连长、指导员那样拼命，个个又重新精神抖擞了起来，胳膊又抡得圆鼓鼓的。

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子一头撞进队伍，气喘吁吁喊道：“解——解放军同志，救——救命啊。”

“同志，你慢点说，什么情况？”李剑三问道。听到中年男子的喊声，战士们都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我——我媳妇儿，前边——快——快顶不住了。”中年男子明显还是很激动。

“陈涛，带上五班和担架，跟我跑步前进。”李剑三刚欲拔腿，又忙转过头来说道：“老周，你继续带其他战士除雪。”

周武微微一笑，示意李剑三放心前去。

一支十几人的队伍紧跟在中年男子后面，朝着不远处模糊的车队跑步前进，窸窣的脚步声伴着铲雪声回响半空，给这个遭受雪灾的大地带来了一丝丝希望。

客车旁围着一群乘客，个个眼中焦急，见李剑三他们赶来，忙让开条路。李剑三一个跨步上了客车，查看了一下，果断回过头来：“担架上来，分成两组，马上抬去医务室。”说完，李剑三和陈涛、中年男子小心翼翼搀扶着中年孕妇躺在了担架上，然后五班接力，把担架抬下了客车，就径直平缓的朝医务室疾步抬去，身后除了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还残留着一滴滴鲜红血在雪地上。为避免被雪落到，李剑三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中年孕妇盖上，雪不时落到他身上，顿时化成了汗水。

中年孕妇被抬进了医务室。中年男子在外面揉搓着手，焦急地走来走去，李剑三看在眼里，想起八年前妻子分娩时自己的样子，想到已经有近三年没回家看妻儿了，双眼不禁红润了起来。

“哇——哇——哇——”医务室里间传来婴孩响亮的啼哭声。李剑三他们听了，红彤彤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中年男子兴奋激动得忘了道谢，等想起来时，已不见了李剑三他们的身影，只听见一阵窸窣脚步声在雪地上回响。

换了几次班，李剑三只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带换班上来的一起拼命铲雪。周武瞧见李剑三没什么休息又继续忙活开，而且脸色有点不对劲儿，想劝他下去休息，可又知道他脾气，去劝只有找骂的份，只要是任务，除非是有首长命令，否则他会拼命干下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周武终于忍不住，径直站到李剑三跟前，阻挡他铲雪，刚欲开口劝阻他，只见他铁铲从手中滑落，“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就如同被伐了根的巨树一样，躺倒在了雪地上。战士们看见了，慌忙扔下手中活儿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他抬进了医务室。

李剑三醒来，见宋兴安、周武等人正围着自己，他硬撑着直起身子问道：“没事，小毛病又犯了，我睡多久了？雪停了吗？雪除得咋样了？”

宋兴安把李剑三摁回床上：“这你就不用关心了，你先关心你自己吧，你得了肺炎又过于劳累，你好好休息。”

“老宋，没事，我还可以继续战斗。”

“老李，不要撑了，钢打的都撑不住，连里还有我和老周，你还不放心？”

“是啊，老李，第一，我准给咱争回来！”

“可是——”

“可是什么？”宋兴安打断李剑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现在我命令你，不休息也得给我休息，给我好好躺着。”说完，宋兴安戴上军帽走了出去，周武拍了拍他肩膀，也转身跟了出去。

李剑三等宋兴安、周武他们走远，忙拔下手背上吊针，悄悄跟了出去。

周武他们知道李剑三不会安心休养的，除了人手一把外，都不约而同的把他的铁铲和剩余的铲雪工具藏了起来。

李剑三回到连队，发现自己铁铲没了，到处找，也没见多余的铲雪工具。他冲着周武嚷道：“老周，是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周武冲着边干活边看热闹的战士们问道。

“不知道。”声音震天动地。

“好，不说是吧。”李剑三满脸“愤怒”的吼道：“任务完成了，回到营地，有你们受的，看不整死你们。”

战士们听了，都乐了起来。最后，周武见拧不过李剑三，不情愿地把铁铲“还”给了他。

渐渐地，厚厚积雪中，一条清晰墨色的道路不断向前方笔直延伸着，一辆辆救援物资车、客车、私家车闪着灯鸣着喇叭，缓慢从汗流浃背的李剑三他们面前驶过……

四

南方的五月，阳光已开始毒辣起来，今天却不知为何，比以往的还要火辣，空气近乎沸腾。

除了门口的哨兵和来回游走的纠察兵，其他战士都正在午睡。往日枝叶间唧唧喳喳不停的鸟儿，不知飞去了哪里，知了猴也没了踪影，整座军营静得出奇。

办公室里，李剑三抽着烟来回踱着步，周武正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昨天上午，团里举行反恐演习，作为解救主力，一连干掉“爆恐分子”之余，也失手干掉了“人质”，团里要求写检讨。虽然“多丽”牌电风扇，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摇头晃脑着，但两人还是满身大汗。

周武正写着，桌子突然猛地晃动起来，笔在快写完的检讨稿上画出了几条波浪，他脱口而出：“妈的！”不一会儿，墙上挂钟跟着剧烈摇晃了几下，就掉落地面，护钟镜框碎了一地，两节五号电池也被弹出老远——14点28分。

周武揉起被画花的稿纸，一脸怒气地扔到纸篓里。李剑三安慰道：“老周，消消气，怕又是地震，我出去看看。”说着，把烟摁进烟灰缸灭掉，就走了出去。

外面，也只有哨兵和纠察兵，其他并无二样。自打全团移师驻防这里，已经遭遇了多次余震，平时都是小震，所以他们并没太放在心上。正当李剑三欲转身走回办公室，大地突然又晃动起来，营房里不时传来茶杯口盅掉落地上发出的“乒铃乓啷”声音。这次绝非往常的小震——李剑三头脑里闪过可怕的念头。

待到第二天上午，李剑三收到团部紧急待命的命令，凭他20多年军旅生涯的直觉，此次非同小可。当天晚上，整座军营灯火通明，一夜未眠。凌晨五点多，紧急集合哨响了起来，营房里待命多时的战士们个个如离弦之箭，快速飞奔至操场上已等候多时的军车。片刻儿，军车一辆辆驶离驻地，径直朝市郊火车站开去，晨阳破晓而出，柔和的阳光洒满车厢，散落在战士们坚毅严肃的面庞上。车队抵达了火车站，站台上早已等候许久的军区领导们和张亮、农少坡寒暄了几句，就和宋兴安、李剑三、周武等营连主官，一一握手，像目送即将奔赴战场的敢死队一样，目送他们上了火车。

“咔嚓——咔嚓——”火车缓缓启动。

五

　  火车在成都停了下来，刚下车，来不及喘口气，李剑三他们又被拉上军车，直奔都江堰市而去。

车上，张亮对着围坐一块儿的营连主官，严肃的说道：“想必大家已知道——四川汶川发生了8级强烈地震，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对此高度重视，现在全军正在紧急动员往这里赶，我们是第一支，这次震灾有可能比上次严重，大家要做好打硬仗、打苦仗的准备，全力投入救灾中，争取挽回更多的损失。”张亮说完，一脸平静地看着李剑三他们。李剑三他们也一脸平静地看着张亮——大家共患难不知多少次了，越是最艰难最紧张的时候，越是更加平静。

车窗外，S9省道部分已经出现断裂，不时有石块从两旁山丘上滚落下来。车队一路颠簸，过了很久，才到达都江堰市。

全团排好队列定定站在简易指挥部前，军区领导们从里面走了出来。“立正，敬礼！首长好！”张亮喊道。

“首长好！”全团喊声震天动地。

一个已有些许银发仍精神矍铄的老军长示意张亮他们稍息，说道：“话不多说，时间紧任务急，希望同志们发扬老一辈军人不怕苦、不怕累的顽强精神，坚决完成这次抗震救灾任务。”

张亮他们自信的看着老军长和其他军区领导，齐声吼道：“请首长放心，保证圆满完成任务，请首长放心，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张亮他们把军包装满食物和水，带上救援工具，在老军长的带领下，举着一面写有“挺进汶川”字样的红旗，朝着地震中心——汶川县急行军。地震破坏力很大，以致路已不成路——原先平坦的路面已褶皱成座座“山丘”，而且此时余震、滚石仍不间断，一条绿色长龙却不畏艰险，毅然朝前逆行。刚开始时，个别战士脸上还有所放松，有的还在说悄悄话，可行进了一小段，见到沿途情景后，都变得默不作声了，唯有不断加快的后脚，不小心踩中不断加快的前脚跟时发出的摔倒声。

经过几个小时的急行军，老军长他们一行赶到了震中也是重灾区的映秀镇，眼前的惨烈场景如同世界末日，就算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李剑三等老兵都不忍直视——到处是残垣断壁，凌乱的街道，遍野的哀嚎，不时滚落的巨石。有的歇斯底里扒着废墟，边扒边哭喊亲人名字；有的哽咽无声，双眼红肿无神；有的哀嚎着冲入摇摇欲坠的楼房，又被旁人死死拉住……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哀嚎的，歇斯底里的，哭瘫在地的，……，纷纷转过头来，看见急步而来的战士们，无助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希望，争先恐后冲到战士们身旁，半哭半跪的求着拉着他们。

“快救救我女儿!”

“快救救我爱人!”

“快救救我老公!”

“快救救我妈!”

“快救救我爷爷!”

“快救救——”

哀求声不断。

整个队伍已双眼通红。

早已泪水盈眶的老军长站在队伍前面，高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不要着急，我们是解放军的先头部队，千千万万部队正往这里赶——”老军长如洪钟般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

一手扶着胳膊的当地领导走了过来，吐字几近无力但声音依然洪亮：“解放军来了，我们就有希望了，要相信国家，相信解放军！”

张亮他们把随身携带的救援物资交给当地领导后，看了一眼老军长，就按照先前的处置预案，自动分成了若干小组，跟在一群衣衫破烂满脸灰土的当地干部后面，快速跑上废墟去救人。

李剑三带领着一连，仔细地搜索着废墟的每个角落。几个小时过后，终于救出了第一个被困者，还活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早已灰头土脸的李剑三他们，沉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六

5月16日，震后第4天。兄弟部队不断到达，废墟底下的被困者也陆陆续续被扒出来，虽然多数已安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还有一些活着，活着就意味着希望，希望就意味着决不能放弃——生死不离，相信生命不息，无论你在哪里，我们都要找到你！这是支撑着战士们不顾疲劳连续日夜奋战的信念和动力。

余震仍然时断时续，废墟上的一面面五星红旗和八一军旗，屹立不倒。

李剑三和周武、陈涛正从临时医务室里走出来，迎面撞上了前来察看的满眼通红的老军长，立马敬了个标准军礼，刚要开口喊“报告”。老军长挥挥手，示意李剑三免掉这些例行动作，径直走进了临时医务室——一些重伤者，有老人，有壮年，也有小孩，正在接受治疗，里面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和啼哭声。医生、护士正在给几个刚被李剑三他们救出来的孩子包扎伤口。一旁的病床上，几个可爱的天使正甜甜的睡着，泪痕深深挂在眼帘上。

老军长走到一个护士旁，双手握着一个正在接受伤口包扎的孩子，慈祥的双眼闪着泪花，声音有点颤抖但十分坚定：“孩子，别哭，有爷爷在，爷爷一定……一定会帮你找回爸爸、妈妈的!”旁边众人听了这心酸的话，也都泪水盈眶起来。

老军长又察看了一会儿，他对旁人说道：“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们，一定要保证孩子们的身体健康。”从里面出来，集团军下属各部已列好队。老军长走到队伍面前，声音高亢洪亮：“同志们，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为国家、人民服务是我们的使命，现在，人民需要我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必须坚决履行使命，不惜一切代价抢险救灾，争分夺秒，从死神手上多抢回一个生命！——有没有信心！”

“有！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老军长看着战士们，就像看到了几十年前，出征时的年轻的自己和年轻的战友们，那时许多战友一去就永远没再回来，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时常在他脑中浮现，此时看着他们，更深深勾起了这段不堪而又美好的回忆，他顿时热泪满眶，但还是强忍住了没掉下来。他继续说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抛弃、不放弃，跑赢时间，争取救出更多被困者，这是军区，更是中央军委对你们的要求，也是对你们的希望，希望你们不辱使命！在这里，我就拜托诸位了。”说完，他缓缓举起了左手，对着他们敬了个标准而又庄严的军礼。

“首长，坚决完成任务！首长，坚决完成任务！首长，坚决完成任务！”誓言震耳欲聋，声声响彻半空。

连续几天不停歇的搜救，体能透支越来越严重，有些战士已出现虚脱。虽然李剑三也感觉到身体不适，走起路来天旋地转的，但是他依然挺住。一连以班为单位，分成多股小分队，根据当地干部提供的信息，仔细搜寻着每一个可疑点。当经过一所垮塌房子时，李剑三一队发现了一个妇女，她双手撑地，匍匐跪在地上，垮塌下来的预制板把她身形压弯了。李剑三冲她喊了几声，见没反应，就半跪着小心翼翼探手进去，鼻息已无，就示意战士们搬离压在她身上的废墟。刚搬得几块儿，忽然，他叫道：“慢点，快停下”，接着他半蹲下来，费力的把手伸进妇女身子底下小心摸索着，战士们面面相觑着。一会儿，他兴奋的喊道：“有人，有个小孩儿，还活着。”

“慢点，慢点，让开！让开！”战士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废墟，几个小时后，把妇女和小孩儿抱了出来。小孩儿只有3、4个月大，被包在一个红色带黄花的小被子里，抱出来的时候，正安静的睡着，战士们看着他那熟睡的样子，心里顿感暖暖的。李剑三抱着小孩儿，不小心触碰到被子里的一块硬东西，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是一步手机，他下意识看了一下屏幕，发现上面有一条已经写好了的短信“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永远爱你。”李剑三连同一旁的战士们看了,辛酸的泪水不约而同夺眶而出，在灰不溜秋的脸上刻出了一道道清晰的泪痕。不知小孩儿是不是被李剑三不小心给弄醒了，哇哇大哭了起来，他们看了，又都破涕为笑了。李剑三让陈涛和李乐把小孩儿抱回医务室，让另两个战士把妇女抬了下去，就又继续带队行进搜救。

震后第六天，李剑三一队按往常，正仔细搜寻着一栋已坍塌的楼房，这时突发余震，不断有石块从废墟上滚落下来。李剑三果断大喊让战士们快点撤离，这时他已疲劳不堪，往回撤时，感觉脚步轻飘飘，抓不着地。李乐慌乱撤离中一脚踩空，摔倒在地，李剑三奋力抓起李乐往前使劲推了出去，就在这时，一块预制板朝李剑三砸了过来，一旁的陈涛见状，忙飞身扑了过去……

老军长眼里闪着泪花，他脱下军帽，对着躺在地上盖着连旗的李剑三和陈涛，缓缓举起颤抖的左手，敬了个庄重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疲惫地走回了临时指挥部。身后，是站姿凛凛的一连战士和跟他们一样灰头土脸的兄弟战友，还有从地震中死里逃生的人们。张亮也脱下了军帽，举起沉重的右手，高声喊道：“立正——敬礼——”农少坡也脱下军帽举起了右手。“唰。”军礼统一整齐。周武和一连战士看着他们，紧咬嘴唇，眼里闪泪，有几个禁不住哽咽了起来。张亮戴上军帽，背对着队伍，厉声吼道：“妈拉个吧子，瞧瞧你们这副熊样，全都给我把眼泪擦干了。军人是什么，军人只有汗水，没有眼泪，要勇敢面对困难，不被困难吓倒，国家、人民需要时，就要奋不顾身冲上去，我们是保卫国家、保卫人民永不倒的钢铁长城！”

周武心说，老李，连队的事，剩下的交给我，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说完，他也眼里闪泪，跟着战士们一道，平静地看着正盖着连旗安静的躺着的李剑三和陈涛。

5月19日14时28分，震后一周，震区上空、全国上空响起了防空警报，共和国国旗缓缓降了下来，这一刻，山河为之变色，天南地北为之震动，国人为之伤痛。老军长他们平静地对着缓缓降落的国旗，庄严地举着军礼，这一刻，他们脸上已没有明显的伤痛神情，有的，只是平静。国旗底下，也站着灾民、志愿者，他们也平静地看着缓缓降落的国旗。这一刻，四周静静的，只有震区上空回响的防空警报声和国旗迎风飞舞的猎猎声。

防空警报停了下来，老军长他们和一旁的众人振臂齐呼：“中国加油，四川挺住！中国加油，四川挺住！……”呼声响彻整个映秀镇！响彻整个汶川县！响彻整个阿坝州！响彻整个四川！响彻整个中国！

七

天空中倾盆大雨。

茂密的丛林里，一群满脸迷彩油身上扎满树枝杂草手中紧握95式自动步枪的全副武装的战士，不时潜伏着，又不时地狂奔着，如子弹般的雨点打穿了叶子，打到了他们身上，淋湿了他们一身。丛林小路上，一辆辆装甲车来回巡逻着，一队队士兵来回反复搜索着，雨声里还不时传来吓人的犬吠声。

那队战士奔跑了一会儿，为首的李乐蹲了下来，“嘘”了一声，示意身后战友停下来，他观察了一会儿，望向空中——滴落的雨水渐渐勾勒出李剑三和陈涛的模样来，他笑了笑，果断一跃而起，又带着战友们像猎豹一样，悄无声息隐没进了茂密的丛林里。

一辆装甲车上，满脸迷彩油的宋兴安放下手中的望眼镜，冷笑了一声，吼道：“追！”一旁“追兵”和军犬犹如离弦之箭，紧追了过去——师里正组织军区年度侦察兵突击大赛选拔赛。

师部办公室里，电话急促响了起来。副师长张亮急忙接过来：“是！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放下电话，他转过头来，对着来师里开会顺道来他这儿蹭杯茶水喝的农少坡，笑眯眯的说道：“老伙计，又有任务了。”

“这次是哪里？”农少坡轻轻抿了口茶水，看着这个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老战友老伙计，也笑着问道。

“北边。”张亮没有迟疑。

几天后，载着宋兴安、周武、李乐他们的军车，一辆辆渐次驶出了军营，朝着市郊火车站急速驶去。

车厢上，有个战士轻声问李乐道：“班长，我们这次是去哪里？”

“北边吧，今年8月8日那里要召开奥运会。”李乐看着那个战士，想到了刚下连队不久后第一次参加演习时，自己也是这样轻声问陈涛的，而现在……

车队渐渐消失在了远方。

    创作于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