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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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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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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深处


       昨天傍晚下班后,我刚要关店门,凤姐又突然返回来,走进店里拿出几张美女的照片给我看,问:“漂不漂亮?”她说:“这是我妹妹。我漂亮还是她漂亮?”我被问得莫名其妙,随口说:“都漂亮。”她又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说了好些有关女人的话,可惜我没领会,对她的话答非所问。她渐渐失去了兴致,索然无味地走了。当时,店铺里就我一个人,街上也行人寥寥,夏季的夕阳正从店铺后面一大片菜地照过来,从窗户漫进店里,令人有种薄暮思归、倦鸟归巢的忧伤。许多年以后,当我真正接触过了女人,才幡然醒悟凤姐当时返回来的意思,我为此顿足懊悔了好久。

我那时候还年少无知,刚刚从农村来到这大都市,世事繁华,眼花缭乱,没见过没遇过的事多了去了,目不暇接啊,哪里来得及细想?当然,想法也不是没有,比如总想遇点离奇事,遇个贵人啊,从此就发了财转了户口,成了城市人;或者遇个美女看中自已啊,从此就入赘她家,也成了城市人;又或者遇个有钱的孤寡老人,被他看中认作了干儿子呀,这样也成了城市人。总之,就想有个奇遇,不想再回农村了。

可能因为凤姐不很漂亮,不是我心仪的那种,再者她已经结婚了,是个妇人了。是公司那个胖墩墩的经理说的,他说阿凤很吃亏呀,老想找个有钱人,结果被人搞大了肚子就不要她了,听说胎儿还死在了腹中,之后便赶紧找了个人嫁了,这真是个傻逼。不过,我看出来,这胖经理也不是什么好心人,他每天来一次,老是盯着凤姐,用言语撩拨,两只小眼睛色眯眯的,还戴一副茶色眼镜,半明半暗的,更增加了淫色程度。他肯定想吃凤姐那么一两回,想那凤姐反正都已经那个样子了,也不在乎让他弄一下吧。也许凤姐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不怎么鸟他,对他不冷不热的。正因为如此吧,胖墩墩吃不到葡萄,有一次终于忍不住了,才酸溜溜对我说了凤姐这些烂事。要不然,他怎么会鸟我这个乡下仔呢,他就是要诽谤凤姐,司马昭之心啊!

其实凤姐也自有她可爱之处。从相貌上说,除了脸上粗糙点有点豆豆、两只眼睛有点鼓外,其它都是优点,比如嘴唇厚厚的很性感,身材高高的、臀部和胸部都很丰满,这些都很诱人。可惜我当年还没破处,想象不出这些味道,懵懵懂懂的,也是傻逼一个。从做事上说,凤姐对人也很关心,真像大姐一样。比如,告诉我不要随便带老乡来店玩,更不能留人在店里过夜,有客人来谈生意不要插话,等等,她说免得被经理骂。中午我们几个在店里做饭吃时,她会主动地做饭,告诉我买些什么菜,谁喜欢什么谁不吃什么都会交待,吃饭时会帮陈伯盛饭,很会尊老爱幼,等等。这些,都是她招人喜欢的地方。

我们这是个街道办的小公司,一共就五个人:胖经理、陈伯、凤姐和我,还有一个采购员。胖经理不常来,时不时来看看检查一下;采购员长期出差在外,难得回店里一次。平时就我和凤姐、陈伯3个人在店里。公司处在离大江码头不远的一条马路边上,靠近郊区,是一栋两层小楼,一楼店面办公的地方有百多平米,二楼有一间住房,铺置了一张简单的睡床,供晚上值班员工睡觉。我没来之前,晚上胖经理安排人轮流在店值班,我来了之后,他们就把值班的任务都交给了我。我刚好没地方睡,他们也乐得不用一个人离开家庭到外面孤独地过夜了,两厢欢喜。小楼后面是一个如足球场大的露天仓库,四周有围墙,仓库里分门别类地堆放着来自黔桂山区的毛竹、楠竹以及一些四方木条,等待着集装箱来拉去香港。仓库一角,就地用竹木架设了一排简陋的“吊脚楼”,上盖油毡,下面像一个大通铺,供搬运工睡觉,搬运工们用一张张蚊帐隔出各自的独立空间。

仓库后面是郊区菜农的一大片菜地,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头,到了晚上黑幽幽的神秘莫测。

我是托了一个堂叔的关系进的公司。凤姐很羡慕地说,唉,要是我认识街道办的领导就好了。她是一个小职员,做了很多年,30多岁了仍没一点起色,可能有点小焦虑了,也难怪胖经理老想撩她。

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做竹木贸易,出口香港。从广西、贵州等大山直接采购竹木,走水路用大船运到大江码头,行程短则半月长则一两个月。货到码头后,由搬运工搬上码头再用手推车拉到公司仓库堆放好,一船货有时半个月也卸不完。进仓时,需对竹木进行清点,搬运工每搬一条竹木进大门,我便把一小片竹片丢进一个竹篮里,以此记数计工钱。装集装箱出货去香港时也如此。生意旺季时,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工作;不进货不出货的时候,就是我和搬运工们玩耍的时间。

搬运工们都来自同一个地区,10多人全是老乡关系。带班的是个中年人,姓杨,个头不高,壮实,皮肤晒得黝黑,肩膀宽厚,手臂肌肉结实得像两段莲藕上下滚动。这家伙很精明,很会巴结胖经理胖墩墩,虽然不舍得送礼,但会说好话,讨胖胖开心。他对我表面上也颇为尊重,因为平时大多数都是我在守店,特别是晚上,而且帮他们记数的也是我,但我不会帮他们作弊。然而,他和他那帮工人都叫我王仔,不知是蔑视还是尊重。

华南地区,夏季时间长,似乎每天都是夏季,每天都穿短衣短裤,晚上拉蚊帐点蚊香,感觉都是热热烘烘的不得清爽,到处都是蚊香的臭味。每天晚上,因为露天仓库没拉电灯,搬运工们睡觉的工棚也没有电灯,他们除了偶尔去码头走走吹吹风外,大多都到我店里来闲坐。有天晚上,9点多钟,搬运工们本来已经回工棚睡觉了,我也关门上二楼睡觉了。突然听到楼下有人敲门,还听到杨班头大声叫:“王仔,王仔——”我连忙下楼开门问什么事。杨班头带了两三个工人,神色有点慌乱,又有点气愤。他说:“你快去看看,帮我把那张老头赶走。”我说:“怎么回事啊?”他气愤地说:“他妈的,这怎么行呢?人家来借一宿也要占人家便宜,还是亲戚关系呢!”原来,搬运工里面有个年纪较大的老张,平时大家都叫他张老头,今天晚上他有一个据说是表妹的,从乡下来城里找事做,到他这里借宿,他竟然带他表妹跟他一起睡,晚上摸黑要做那事,可能年纪大了白天又劳累,他那表妹也四五十岁了,老做不成,时儿打开手电筒照照,整夜动荡不安,搅得通排床铺上的同乡们无人能睡。这可把大家给惹恼了,杨班头于是带人来,要求我出面把这两个狗男女赶出去。我对杨班头说:“你们怎么不赶呢?你还是班头哦。”他说:“哎呀,我们怎么好意思呢,乡里乡亲的。再说,公司有规定不能留人过夜,你是公司的人,所以来报告你,应该你去赶才对。”我知道这班头耍滑,于是气恼地暗示他说:“他妈的你们怎么就这么精呢,得罪人的事让我去做。我告诉你,就算你们不去赶,他也知道是你们搞的鬼呀,还不是一样?”谁知,杨班头比我还狠,竟然语带威胁的说:“反正我们已经报告你了,你如果不赶走他,被经理知道了,那就不能怪我们了。”哈哈,这狗杂种,还真有他妈的两下子啊。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没办法,只好拿了把手电,照着往仓库后头他们睡觉的工棚里走。杨班头几个人也狡猾的远远跟在我后面。

整个仓库场地黑幽幽的,天上没几个星星,除了店前马路的路灯,四周也没什么灯光可照射到这里来,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一堆堆的竹木货料,看见靠菜地那头的一排“吊脚楼”,也就是搬运工们睡觉的工棚。那里,现在已经变得静悄悄的了,没一点声息,只闻得到一阵阵的蚊香味和远处菜地飘过来的腥臭味。我走近去,用手电筒来回照射那一长溜的蚊帐,故意回头大声问杨班头:“杨班,哪一张是张老头的床啊?”听我一喊,后面几个也突然没了声息,脚步都停下来了。这杨班头哪里敢回答啊,哈哈,我心里不由得暗暗偷笑。

我这一叫,工棚里更加寂静,连虫声都没了,好像一切都突然凝固了,是一种非正常的凝固,也不知那两人在蚊帐里吓得怎样地蜷缩着呢?我心里突然有点悲哀,又有点过意不去,我们都是游弋在外的外地人,远离家乡,无依无靠,随时都可能落到夜无可宿、日不定食的地步啊。想到这,我突然想起我遥远的乡下,乡下的夜也是这般黑,也是这般寂静,想起那些寂寥困苦的日子;也想起了千里迢迢来这里四处找工无地住宿、没钱吃饭的那段落魄日子。唉,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我突然想哭。我猛然掉转头,毅然决然地大步往店里走,顾不得杨班头他们那在夜幕下幽幽发光的诧异眼光。我回到店里,迅速地关门上楼,躺在床上,睁着亮闪闪的泪光,让思绪在夜空中无声的、无边无际的无意识地游荡。

我不知道后来的结果怎样,反正第二天起来,我听说张老头和他那表妹已经走了。我问杨班头:“那张老头不在这做了吗?”他说:“哪里哦,他妈的他说他两个人出去逛街去了。”呵呵,那说明他们还没翻脸,杨班头也不能拿那老头怎么样。毕竟还是乡里乡亲呀,撕不破那张脸。当然,他们也不会告我的状,不会跟胖墩墩经理说这个事,毕竟怕丢人哪。

早上,凤姐踩了个自行车来上班,在店门旁边架好车,进来把包包放在她办公桌的旁边。我看着她突然想笑,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昨晚那些搬运工们那苟且之事,反正觉得好笑,害得凤姐莫名其妙瞪着眼睛看我,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呢?”我终于忍不住坏坏的笑,嘴角不自觉地撑开来,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哦,你要小心点哟,等下我发疯吃了你呢。”她突然脸上一红,也是莫名其妙,我突然想起上次她返回来给照片我看的事,感觉懵懵的。这时,胖经理骑了个很大型很高档的摩托车,“突突突”的突然来了,他停好车进了店里,见到凤姐,故作惊讶地说:“哎哟,阿凤,今天又漂亮了很多哦,你看脸上红花妙妙的。”凤姐的脸更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切,你就知道哄人开心。”我不喜欢这胖墩墩,知道他又要撩凤姐了,便从后门走到外面仓库去。陈伯也进厕所去了,他一进去要蹲好长时间的,凤姐常说他是老人便秘症。外面阳光还不是很辣,照在码放整齐的竹木堆上,明晃晃的,竹木堆周边和仓库中间的大通道上长满青草,中间通道的青草被踩出了一条道路直通后面菜地。我沿着道路信步走到仓库的后围墙,打开围墙的小门,站在门槛上,往菜地张望。

那是一片非常开阔的菜地,一眼望去连片不少于一百亩,除中间一条机耕道,其余都是一块一块棋盘似的菜地,现在已种满了各色蔬菜,绿油油的。菜地中隔不远便有一两个积肥蓄水的大水坑,闪着白光。离围墙最近的菜地也有一个积水坑,有将近半亩见方,水坑中胡乱地丢满了烂菜头烂菜根,沤得发霉发臭。一个菜农用丈多长的木勺,在水坑里搅动,把一角的烂泥和水搅混成肥水,然后舀到两只黑色的大朔料桶里,舀满两桶便挑着去浇菜。本来,早晨的菜地有一种青青的、甜甜的香味的,被这人在水坑里这么一搅动,水坑里的烂泥、腐菜便发出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晨风一吹,臭气四溢,大煞风景。我站了一会儿,便连忙关了后门往回走。

靠近这菜地,搬运工们倒是喜欢的,因为方便他们偷菜吃。这偌大一片菜地,什么菜都有,他们随便这里摘两片那里摘两片就大把吃了,而且菜农们根本看不出发现不了。最令人满意的是,这菜地还没有冬天,一年四季常绿常青,没有种不了菜的时候。搬运工们乐得常年不用买青菜,当然,有时候我也沾一下光。

深秋的时候,菜地有点阴凉,到了晚上,更是阴森森的冷。

有一天晚上,大约十点来钟,我已经睡下。突然听到杨班头又在楼下大叫:“王仔,王仔,快起来!后面菜地有人掉水坑里了,就快死了。”我吓得一下掀掉被子,拿了个手电,穿着短衣短裤就跑下楼来。见到杨班头带了几个人,便问:“怎么回事?”杨班头说:“好像水坑里掉进人了。叫了整个晚上了,现在声音越叫越小,时有时无,很微弱,恐怕要死了。”我说:“他妈的,叫了一个晚上了你们怎么不去救人呢?”杨班头说:“我们也不敢确定啊,谁知是不是掉水坑里呢?”“是不是掉水坑你们也要去看看啊,他妈的。你们这是些什么人啊!”我骂他们,他们不服。杨班头狡辩说:“唉,王仔,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谁知这是什么人啊?出门在外,我们不敢多管闲事呀,谁知会惹些什么麻烦呢?我们不敢,所以来找你。”“你他妈的都要死人了你们还考虑这个呀?没听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做好事会有好报的,傻嘿!”我很气愤,也许是年轻气盛,哪里有他们那么多花花肠子呀!我把他们骂了一通,便叫他们带路,几个人晃动着手电赶紧往菜地跑。

打开后门跑到菜地,一片黑咕隆咚的,根本看不清那里跟那里,我们站在地埂上不敢动,怕不小心连自已也掉进哪个水坑里。大家用手电四处照了照,没看见有人。我叫大家静一静,仔细听了听,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一阵歇一阵的微弱叫声:“救命啊……救命啊……”是一个苍老的、无力的男声。我们循声往不远处一个水坑照射,几只手电终于搜寻到一个人。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泡在了水坑中间,水坑的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脖子。他整个身子已不能动弹,陷在了深深的烂泥当中。然而,求生的欲望使他用双手机械地划动着身边的泥水,想往岸边走,可是身子却分毫不动,只划得脸上满是泥花。泥水被划动,溢出一阵阵的臭气。深秋的菜地,周围一片幽深,寒气逼人。想那泥潭下必定寒冷,老人浑身哆嗦,嘴唇发紫,听得见牙齿冷得得得得地响。老人的呼救声,已成了无力的哀嚎。如无人搭救,必死无疑。

但是,老人离岸边有一丈距离,谁也不可能够得着拉他,更不可能下水去救他。怎么办?我看那水坑有两丈多宽,突然想起仓库里那些长长的毛竹,应该可以用来搭桥相救。于是,我赶紧命令杨班头他们去搬毛竹。可是,他们竟然嫌麻烦,还要出力,不想动。我突然暴躁起来,大吼道:“你他妈的这是救人啊!你们谁敢不去搬,我明天就叫经理开除你们!赶快去!”杨班头无奈,只好带着几个人往仓库走,他还嫌其他在睡觉的人太舒服了,顺便又把他们赶了起来。然后,他们两人一条两人一条的,把碗口大一枝的毛竹扛了好几根来。我于是指挥大家把毛竹架在靠近老人的水坑两头,搭成一座“小桥”。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竹桥靠近了老人,准备伸手拉他,想把他慢慢拉回岸边。谁料,我刚一碰老人的手,老人突然猛力一抓,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差点把我拉下水去,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赶紧叫杨班头他们来帮手,可是没人肯过来,全都站在水坑边看热闹。他们只愿意用手电帮忙照明,其他的事谁也不愿意做。我气得大骂:“他妈的,你们敢见死不救啊!”没人吭声。没办法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稳住心神,边安慰老人边拉着他慢慢往岸边移动。老人在我的拉动下,搅动着深厚的泥浆,臭气熏天,熏的我连连空呕。老人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同时,另外一只手下意识地划动着泥水,哆嗦着的嘴唇依然在蠕蠕地叫:“救命,救命啊……”我怕他过于急迫,配合不当,连我也拉下水去。我边往岸边拉边不停地安慰说:“阿伯,不要急不要急,慢慢来啊,不用怕,很快就上岸了。慢慢,慢慢,来,来来……”

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终于把老人拉上了岸来。老人爬上岸时,满身泥巴,乌黑的烂泥哗哗啦啦地往下掉,臭气熏天。那些搬运工被熏得呜哇一下就跑回仓库去了,像看完了一场戏,演散了一场电影。老人已经被寒冷的泥水泡坏了,无法站立,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把他弄回去,我强迫杨班头和张老头留下,同时想起店里有一辆铁斗车,我对杨班头说:“他们怕脏不肯帮忙可以,但是你是班头,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呀。你们两个人,回店里把那铁斗车拉过来,至少帮我把这老人拉回店里吧。”杨班头说:“其实,不是我们不帮忙,主要是不知道这老头是什么人,又不认识,谁都怕惹麻烦啊。而且又很危险,刚才你用手拉他差点把自已都拉下去了,很危险啊,为了这谁也不认识的老东西,值得吗?”我说:“哎呀不要多说了,救人要紧嘛。现在已经没危险了,赶紧去吧。”

当我们用铁斗车把老人拉回店里时,已经十二点了,那些搬运工们看完热闹都回去睡觉了,只剩我和杨班头与张老头三个人了。我看老人冷得不停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无法问出他什么情况。于是便捡了些木柴、竹片,在店里烧了堆火,让老人把衣裤慢慢烤干了,再问他的情况。当他衣服的泥巴从黑转白,慢慢干起来的时候,我们问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他突然滔滔不绝起来、手舞足蹈,身上烘干了的泥巴又噼噼剥剥地往下掉了不少。他说,我是江门人啊,年轻时去过南洋,我是金山大伯呀。我家就住在隔壁呀,呢就是这条街前面第二条巷,我住二楼哦,我有房子的呀。我说,你家里人呢,叫你家里人接你回去吧。他突然生气地说,家里人死光了,就我一个人,儿子媳妇没良心了,不要他们了,你们赶紧送我回去呀。

听老人说话,确实是满口的江门语音,但说得很快,又像胡言乱语,我们都没听懂多少,不过他说的住哪条巷倒是听得真切了。我想,不管怎样,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只好送他回去了。

但是,老人身子还很弱,他不愿意行走。我们又用铁斗车把他送到那条巷口,问他是住哪一栋楼?到了那里,他好像突然又糊涂了,怎么也说不清是哪栋楼。这个时候的郊区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只有孤孤单单的路灯和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在这巷子里更是寂静无声,冷清清地没个人影,去哪去问人呢?我们只好大声喊叫:“喂,谁家阿伯掉水坑了!这阿伯是谁家的人啊,赶快来人呀!”叫了一阵子,终于惊动了一些人,三三两两出来了几个男女和小孩。我们说明了情况,可是,他们围着阿伯吱吱咋咋地都说不认识。这时的阿伯,蜷缩在铁斗车里,已经疲惫得闭上了眼睛,歪着嘴,瑟瑟发抖,衣服上挂满一块块的泥巴。有个妇女看了,大发慈悲,嘴里啧啧有声,不迭声地说:“哎约,多可怜啊。你们等等,我回去拿几件衣服给他换吧,你看满身泥巴的,阴功咯。”那妇女说着,扭着屁股走进了不远处的一栋楼里。可是,直到在这里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她出来。唉,我们知道被她放飞机了。我们只好推着老人又再往巷子深处走,边走边喊,这次,不仅再也没有人回应,而且冷不丁突然还有个男人,从一个楼上的窗口伸出头来向我们大吼,骂道:“你们叫什么叫,半夜三更的,让不让人睡觉?要做好人,你们就把他拉回家养起来吧。叫丧啊叫!”听到这话,杨班头再也耐不住了,气愤地说:“哎呀,走了,不要管他了,把他丢下算了。”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铁斗车一翻,将老人像卸砖块一样的卸到了地上。老人滚到了地上,突然被惊醒,睁开了眼,惊叫了一声,又立刻紧紧抓住铁斗车不放。杨班头不耐烦地说:“老头,你到家了,赶紧回去吧。太晚了,我们也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老人嗷嗷地叫,不肯放手,杨班头叫张老头赶紧把老人的手掰开,拉他到路边,然后再也不顾我的呵斥和反对,与张老头拉起铁斗车就跑。我无奈,也只好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走了不远,我回头看见那老人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人在小巷孤独空洞的灯光中,颤巍巍地往巷子深处走去,寒风吹动着他的衣服,似乎还传来了一阵阵泥潭的臭味。

回到店里,已经深夜一两点钟了,我清理了店里的火堆,换了衣服冲了凉,把满身臭气洗干净,然后异常疲惫地上床睡了。

忙乱劳累了大半夜,本该睡得像死猪,却不料竟然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刚刚被我救了的老人,穿着白衣白裤,头戴白礼帽,手执拐杖,手指戴满宝石戒指,口露金牙,领着一众家属,来到店里,很霸道地对我说:“从今后,你就是我家的人了。”然后,指着一个漂亮女孩说:“这是我孙女,我把她配给你了。”说罢,向众人一招手,指向我说:“把他带走!”众人一哄而上,一把把我按住。我猛然惊醒,吓出了一身汗。醒来后,慢慢回味,心中又不由暗喜:难道那老人真是金山阿伯,闯南洋回来的大富翁?现在我救了他一命,他要报恩来了?如果是那样,我可是要熬出头了。如此一想,心里甜丝丝的,不觉又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竟然起得迟了。凤姐来了才把我叫起。她很奇怪,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昨晚去找哪个女孩子了?做坏事了?我暗自偷笑,不理她,心里想着昨晚的事。此后,我心里便好像有了秘密,怀了心事,隐隐的不安,老像在等着什么似的。但是,左等右等,左盼右盼,梦里的事情却始终不见发生。

初冬的一日中午,阳光很好,我坐在店门口晒太阳。看见街上不远处有一老人在翻垃圾桶,像捡食什么。冷不防,背后一条狗向他走近,他惊觉回首,对着那狗一跺脚,狗被吓得夹起尾巴便跑。那老人哈哈大笑,转过身便向我这边走来。老人手里拿着一个捡来的饭盒,一摇一晃地边走边唱:“我是金山伯,去金山,下南洋,一路来到江门大市场……格里格朗……格里格朗……”当我看清那人时,不由大吃一惊:这不是我们上次救上来的老人吗?!他那花白头发已经长了,蓬松凌乱,满脸污垢,身披一件肮脏长袍,到处是洞,衣不蔽体。从我面前经过时,嘴里依旧咿咿呀呀的边跳边唱,根本没看我。这时,凤姐出来倒茶水,看见了,惊异地说:“哈,奇怪了,这疯子很长时间没见了,怎么又出来了?还以为死掉了呢。”

我突然一阵脸红,赶紧返回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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