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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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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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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他又做恶梦了。梦见自已手提一把板斧,怒气冲冲地追杀仇人,眼看追到的时候,在手起斧落之间,却又总是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是砍不到仇人的头颅。要么是手臂软弱无力,举斧不坚;要么是脚下跑不动,追不上仇人,待要咬牙用力时,却一下惊醒了。这样的梦反复出现,让他懊恼不已,同时又恨得胸闷气短。

常常在惊醒之后,他还想努力地回到这个梦里去,但是,却怎么也回不去了。他只得睁眼做明梦,在脑海里想象把仇人砍得七零八碎,一雪了冤仇,聊作安慰。他经常就在这种状态下,无奈地翻身起床,洗漱、蹲厕所,开始一天的忙碌。

太阳从人民路东端的高山爬出,一直照射到路西端远处的山峦上,阳光普照,光线很明媚,很灿烂,很温和。于是,他的心胸慢慢舒展开来,感觉世界仍有它美好的一面,而且并不因你个人恩怨、心情的好坏而改变。这人民路是县城的中轴线,笔直宽畅。据说是上届领导的重要政绩,说一个城市没有中轴线是不成样子的,于是挥手在城里东西向划了一条直线,用推土机、钩机在沿线密集的房屋之上推出了这条笔直大马路,命名为人民路。说一个城市没有人民路是不可想象的,人民的领导爱人民嘛。可是,建好人民路,那领导却进了班房。市民听到这消息,大为解气。因为,他们在原来的街道边摆了不少小吃摊档,原本生意不错,却被修这中轴线的推土机一把给铲走了,大家当时气得吐血,却又不敢与政府作对。现在,这个主要人物终于得到报应,哪有不高兴的呢。因此,人民相信:善恶终有报,只差来早与来迟;相信头上三尺有神灵。不过,他却很清醒地认为,报仇最终还是需要人力去推动的,因为佛、神、道是不会动手的,这些神灵只是告诉你真相,让你辨清善恶,引导你的行为,绝不会出手帮忙。比方说,你看电影《济公》就明白了。电影里的济公,任由恶人胡作非为、作恶多端,却始终不出手,甚至还坐在一边偷笑。他由此推断,报仇还是要靠自已。

他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有时信佛,有时信道,有时又信自已。无助的时候,他信佛信道,清醒的时候,他决绝地相信自已。他认为,求佛求道,不过是自欺欺人,蒙骗自已,阿Q精神,自我安慰,都是无能的表现。因此,一直以来,他穷尽一切办法提升实力,处心积虑地积攒钱财,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报仇。他背负仇恨,时刻想报仇。他打听过,也思谋过,在当今时代,要实现复仇目的,有几种途径:一是自已亲自动手,手刃仇人。但这得负法律责任,无异于与仇人同归于尽,这显然是划不来的。二是借刀杀人,利用仇人与别人的矛盾,从中挑拨离间,教唆别人把仇人杀掉。但是,这很难做到。三是买凶杀人。这个比较简单,只要有钱便可以。但也有个条件,就是必须要找个可靠的杀手,这才不至于被骗和被连累。他思来想去,决定采用第三种办法。于是,他一方面拼命地攒钱,一方面广交四方朋友,特别是江湖上的朋友。他知道,有钱还得找个稳当的杀手啊,最好还是能讲义气的那种。

钱绝对是个好东西,有了钱就可以有一切,没钱同鬼讲!这是他碰到的一个比他还更需要钱的人讲的,那还是一个女孩子啊!那是一个深陷于绝困、几经走投无路的人。这是她的切骨之痛,只有经历了这种痛,才能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种狠话。他遇到她,就像遇到了知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起了。然而,他们又因了这彼此的相遇,最后,却又不知不觉地完全改变了彼此的命运。

他,叫元宇同。

她,叫宋天云。

为了钱,元宇同在县城里做的第一份工,是钻下水道。起初,怀着满身仇恨的他,从农村跑出来,正在举目无措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了一伙清下水道的人。这些人,正面对一条狭小的下水道束手无策,谁都认为自已身体胖,进不去。他好奇地走过去看热闹,随口说:“这也下不去?”那帮人呵斥道:“臭小子,你下去看看?给50块给你,你把里面的垃圾清出来。”他惊喜地说:“真的?”一个像是工头的人说:“当然是真的了。”于是他二话不说就侧身钻进臭烘烘的下水道,一扒钩一扒钩地把淤塞的垃圾清理了出来。他就这样挖到了“第一桶金”,也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后来,他就跟着这民工队,在城里专门清理下水道,而他就成了专钻下水道的“专职技术人员”。他在下水道挖到的东西什么都有,凡是地面上有的,下面都有。有花有草,有树叶有纸张;有鞋有帽,有衣服有裤子;有肉有饭,有屎有尿;有死鸡死鸭、死猪死狗,有男人的避孕套、女人的卫生巾。他由此认识了大千世界,读懂了世道人情。他认为,地下网道与地面的世界肯定是相对应的,就像阴间与阳间是对应的一样,说不定也有一些看不见的人,在网道间游来荡去,过着神秘的生活,可能也有恩怨情仇。他有时候累了,就停下来,望着黑幽幽的管道,想象着那些无形的人,他的心就平静了,脏和累也无形地遁走了。

然而,正在他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却突然“失业”了。因为,城市管理大队的“头”,嫌他们的“头”送钱送礼轻了,不给做了。他听了大为惊讶,想不到这样低微、污臭的工作也有人抢,还需要送礼!我的妈耶,简直让人大开了眼界了。

丢了第一份工作,元宇同茫然不知所措。这使他第一次感觉到,在城里原来也不好生存啊,工作如此不稳定。这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触动,他愈加觉得挣钱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没有钱,他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吃饭、投宿都成问题,别说攒钱报仇了。

在家时,他总认为,在城里不管怎样的艰辛,肯定要比农村容易挣个两餐一宿啊,哪怕随便在街边捡个垃圾、卖个小菜,也就饿不死了。大不了就睡街边,拿个破碗讨饭,也都可以生存。不过,现在他开始有点怀疑这种想象了。

在农村里,本来也蛮好,要不是被那些仇人逼的,他还真不想出来呢。山村物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如果没有人事纠缠,它就是简单快活的。天高地广,山水如画,在那一亩三分地尽情释放,但凡用点脑出点力,倒也三餐安逸,夜无思虑。他想起在那凉风轻佛、流水淙淙的田野上,他耕种的两亩良田、一方鱼塘。那时,稻花正香,鱼跃鸭欢,眼见丰收在望。不曾想,却馋红了仇人的眼,触痛了仇人的心。一夜里,稻田被断了水,鱼塘被投了毒,一刹那,稻蔫鱼翻。恶风起,乌云聚,他揪住仇人论长短,却反被仇人兄弟以众欺少,按在泥水里打得脚崴手瘸,喝了一肚子污泥。这肚子冤屈,如何了得?他欲拔刀相向,结果了这狗东西,却奈何人家人多势众,终究不得下手。不仅如此,从此以后,这帮恶众,更是处处掣肘,挖空心思暗算于他,使得他种什么、养什么都难得收成。你说,这口恶气,如何才得以怒放呢?!他日日思量,立誓必报此仇。夜里辗转不得眠,常常作梦定要手刃仇人!

后来,元宇同不再在田园上觅食,转而向山上发展,以暂避这帮恶人。他在山上种了一片果园,寒来暑往,勤耕苦种,终于到了瓜果飘香的时候。眼见又有收成了。这时候,这帮恶人又开始设计破坏了。他们在果实成熟的时候,在一个乌黑无月的午夜,赶了一群牛,从果园的四面八方冲进果园,一阵狂冲乱撞,把一树树压弯了腰、金黄橙红的柑橘践踏得支离破碎,满地残果。黄色的果汁涂满土地,甜蜜的果香冲天灌日,那惨状无以言说。数年的心血,就这样,被这帮恶人畜生毁于一旦。

在之后的第二份建筑工地工作中,元宇同的一个工友问:“这么大的仇恨,你们是怎么结下的?”元宇同说:“同居村野,谁家没有个家长里短?你的鸡偷吃了我的饭,我的鸭啄伤了你的孩子,邻里之间都是因为这些小事而争吵,心胸宽广之人,吵两句就过去了。但是,我家偏偏就遇到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那时候,因为我是独子,父母比较宠爱,我因而便比较调皮。有一次,在邻居,就是现在这个仇人家玩,不小心打破了他家一只大陶碗。哎呀,不得了,好像捅了马蜂窝,他一家人立即就爆炸起来,没完没了的找我爸妈闹啊。我家又是赔钱又是赔礼,以为这事会过去。谁知人家却从此记了仇,三天两头地挖苦讽刺,指桑骂槐,伺机寻仇。你知道,在农村,只有一个独子是很受人欺负的,人家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因此,等我家一旦将要做成什么事,发展得比他好的时候,他们便立刻跳出来,千方百计搞破坏,打压我们。其手段毫无底线,无所不用其极,卑鄙无耻,明里暗里什么都敢做,他就欺负你无法对他怎么样。你看看,他们对我做的这些事,你就知道那是一群怎样的畜生。”那工友说:“咳,他妈的真不是人。”接着又问:“那他们把你的果园毁了,你就这样算了?”元宇同愤恨地说:“不算那又能怎样?他妈的,他们使的是阴招,那些牛不是他家的,不知在哪里出钱租借来的。把果园糟蹋后,牛群已不知所踪,半夜三更的,去哪里去找啊?那是人家精心策划的,你如之奈何?我就是因为这样跑出来的。太阴险了,我在家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过上好日子。经过多次的冤屈陷害,我已经非常明白,在家里我是不可能斗赢他们的,这些仇恨是无法伸冤无法报的。我只能另想办法。说实在话,我也读过几年书,头脑还不笨。我经常看《水浒》看《三国》,别说《三国》里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就是《水浒》里的泼皮高俅,当年街头泼烂被王进狠揍一顿之后,他都会说这样下去不行,得寻个打死人不用偿命的干活。最后投靠高力士得以发达并得以复仇,吓得王进远走他乡不知所踪。我每每看到此处,便深有感触,觉得应该学学此招。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跑出来,就是要积蓄力量,增强资本,为最后报仇做准备。”那工友也听得义愤填膺,像李逵听到不平事一样,大喝一声说:“好!兄弟,我支持你。他妈的,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做建筑的都讲义气。古时,建筑工被称为“三行”,因为辛苦、贫贱、受人欺负,大多比较团结,抱团取暖,逐步形成一股义气。但凡一人有事,百人呼应。所以,元宇同听得那工友这样说,心里非常感动,十分安慰。他把这个人深深地记在心里,他叫伍毒。这是他来到城里认识的第一个江湖朋友。

刚才说到,在清理下水道的工作中下岗后,元宇同又在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份工。是一份建筑小工,搬砖、搬水泥、轧钢筋,肩扛背驮,日晒雨淋,无限辛苦。但是,他丝毫不叫苦,反而有点乐在其中。因为,他认识了一帮苦兄弟。落脚建筑工地的人,大多都有点无奈,不是找工难,就是急钱用,也因为是身无长技,无可奈何。因此,这些人都是耐得苦的人,也是底层的人。穷人、“贱民”之间,都容易沟通,同为天涯沦落人,干两杯酒就可掏心掏肺。有天然的认同感,抱团取暖感,两句暖心话,便能感动得热泪盈眶。大家看到元宇同干活拼命,不偷奸耍滑,人家背两包水泥,他便能扛三包。又知道了他在家被人欺负的事情,愈加地对他报以同情和亲近,他也愈加地勤快和体谅他人。他于是便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

一天晚上,工地赶工,收工很晚。伍毒说,都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不如我们叫几个兄弟一起去大排档喝两杯?元宇同说,好!我请大家,都去吧。于是,一共八个工友,一同去了滨江大排档喝酒。滨江大排档就在县城的滨江河堤上。在这宽阔的河堤,每天入夜,都会突然冒出一长溜的大排档。劳累了一天的年轻人、大叔们,天一黑便蜂拥而至。在河边,吹着凉风,吃着炒螺、鸡爪、炸鱼干或者猪杂、牛筋,喝着冰冻啤酒,那种爽快把一天的辛劳苦恼,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这就是咱老百姓的快乐。”伍毒说,“来,兄弟们,喝吧。”大家把脏衣服全都脱掉,光着膀子,大杯大杯地喝酒,大声地说话,吵吵闹闹,开开心心,这种简单的快乐,一下便把元宇同感动了。他心里想,这帮兄弟多好啊!世界还是好人多,生活还是快乐多。在这一刻,他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什么仇恨都放下了,一心一意地喝酒,一心一意地快乐。甚至,在兄弟们喝了两杯酒,举着酒杯纷纷劝慰他说:“阿同,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一定会帮你出头的。”在此时此刻,元宇同已觉得,他那点事,已经不是事了,要紧的是,兄弟们要喝好、吃好。关键大家要开心,一切都去他娘的吧。

元宇同在这种愉快融洽的氛围里,身心在慢慢地治愈,仇恨似乎也在缓缓地消解。然而,在梦里,他却又仍然不断地与仇人相遇,仍然满腔仇恨,举刀直追,恨不得将他们满门抄斩!他心里明白,白天,他只是不愿意去触碰,晚上却无法消解。他在这种痛苦而矛盾的折磨中,一天一天地消逝着时光。

一天,元宇同在街上,居然碰见了一个仇人。那是仇人家几个兄弟中的大哥,花名叫黑古。一切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制造的,元宇同的种种痛苦种种仇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元宇同原本打算,第一个就先杀了他,灭他的门。元宇同远远地看见他,从一个街角转过另一个街角,他立时就有个冲动,巴不得冲上去一刀就捅了他。但是,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这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脱身?元宇同报仇最理想的计划就是:杀了人,不用自已负责。这是他在心中无数次地计划、推演、思索过的。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那肥胖如畜生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在这一刻起,仇恨的火苗立刻又在他的心里陡增了起来。从前的一幕幕,毫丝不漏地一点点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蓦然惊醒!回想起了初来此地的初衷,想到了他的复仇计划。

于是,他赶紧跑回了工地,对伍毒说:“我想,我得另外找一份工资高一点的工作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仇可能永远都无法报得了。”伍毒一开始被吓了一跳,以为元宇同出了什么事了。待元宇同跟他说了碰见仇人的事,伍毒也同意元宇同的看法。他说:“阿同,好的。等你攒够了钱,我帮你找两个杀手,一定要结果那帮狗东西。不管你去了哪里做,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们这帮兄弟随叫随到。保持联系。”伍毒说完,动情地抱了抱元宇同。元宇同一腔热泪,再也控制不住,洋洋洒洒地落在了伍毒的肩膀上。

在这七月流火的街上,县城的风到处都是滚烫滚烫的。元宇同又四处在找工作了,他必须得找一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他边晕头转向、大汗淋漓地转,边在心里盘算。假如找不到收入高的工作怎么办?高工资的工作可不容易找呀,不然,当初也不会跑到建筑工地啊。虽然,他现在对这个城市已经很熟悉了,对选择务工的范围、行业和工种,都有了很多的信息。但是,以他的条件,没有文凭没有高技能,想要工资高,还是不大可能的。他思量,如果确实找不到,他就看看能否做点什么小生意。毕竟,做生意肯定要比打工强,趁现在手头还积累了一点小本钱。

转了几天,毫无收获,元宇同心里已经开始放弃了。因为他耽误不起宝贵的时间,他必须要争分夺秒地攒钱。他于是把目光转向了街边的各种小生意,他细心地观察,琢磨自已应该做什么好。

这个县城里,有一种很奇特的小吃,叫做酸浸缸。酸浸缸是当地土话,其实就是用酸水泡酸的萝卜、辣椒、嫩姜、豆角、刀板豆,还有野沙梨、野山楂、土桃果,等等。小贩们把这些东西用洁净通明的大玻璃缸浸泡起来,一个星期后,玻璃缸里面的水变成橙黄色,说明那些东西已经酸了,可以上市。于是,小贩便用安装着四个小轮的手推车,把这些酸缸摆在车上推到街去满街贩卖。这种小吃,很多地方都有,特别在农村,几乎家家都有一个老酸缸,只是他们用的是陶罐。县城的这些酸缸,既然被当作商品来卖,当然已经到了专业的程度。因此,它们看起来,品种更多,品相更好看,味道更纯正。这小小的酸缸,在县城已有百年历史,成为有些人家的祖传行业,形成了一些金字招牌,冠于家族标志如“李记酸浸缸”“程家酸萝卜”等等,别人不可侵犯,就像国家商标一样得到保护。别以为这是小生意,其实,很多人家都因为它建起了楼房,滋养了几代。

元宇同在街上逛一圈,四处都见到这种卖酸浸缸的,有流动的,有固定摊位的。在人流量大的地方,甚至是商业街的黄金地段,居然有铺面式的专卖店,俨然如国际名牌一般。元宇同与几个流动的和有摊位的,都分别借买酸浸缸吃的机会,与他们聊几句,探探他们的生意情况。结果都并不理想,都说这行业已经饱和了,很多人已经难于养家了。元宇同吃得几乎酸掉了大牙,竟得到这样的结果,不免大为失望。看来,很多事情不能单看表面,你看他表面辉煌,其实已败絮其中了。

元宇同只得继续调查。

终于,他发现一个行当,生意异常火爆,而且还似乎正在兴旺发达中,丝毫没有败落的迹象,势头绝非酸浸缸可比。它也如酸浸缸一样,是一种小吃生意,看似不起眼,却也已经满街都是,有些也如酸浸缸一样开起了门店,而且装修高档多了。那就是牛杂麻辣烫。这种生意,大受年轻人欢迎,特别是女孩子。别看它只两三块钱一串,但一个人坐在摊前,眨眼功夫不知不觉就能吃掉一百几十块钱,吃时停不下嘴,买单时却一下子心痛死了,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但转眼又想来吃了。这生意多神奇,它能让人上瘾,而且不犯法。

就做这个!元宇同一拍大腿就这样决定了。

这东西投资小,利润大。牛肠、牛肝、牛肺,这些以前没人要的东西,用麻辣烫一烫,就成了年轻人百吃不厌的美食,多搞笑。元宇同也像先前一样,连续好一段时间,满大街吃麻辣烫,当把嘴巴吃得红肿如猴屁股一样时,才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于是,他也做了个手推车,里面放置两个小炉灶,买两个大锡煲镶嵌进去,把两大煲满满当当的牛杂麻辣烫,推到一字街一个KTV歌舞厅楼下。据他观察,这里的年轻人最多,特别是女孩子多,而且这些人都特别爱吃麻辣烫。到了晚上,从歌舞厅开始营业到下半夜散场,他的档口不断地被一群群的年轻男女围着,不断地吃。持续翻滚的麻辣汤,冒着浓烈香味的热气,一圈圈的黑发头颅,加上元宇同掩饰不住的喜悦而狡诈的微笑,全都聚集在这小摊的一小块地方里,热热烈烈,吵吵闹闹,这是多奇妙的景象啊。在冬天的寒夜,他这里是取暖的火炉;在炎热的夏天,他这里又是消暑排毒工场。男男女女,都嘟着红红的嘴巴,伸着猩红的舌头,哈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打情骂俏,嘻戏斗嘴,煞是可爱。元宇同切身感受到了城市的喧哗,人间的烟火,年轻人的乐趣。

元宇同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财富会来得这么快。他那个小小的麻辣烫,一天竟然能够收入一千几百块钱,他做梦也想不到。随着财富的不断积累,元宇同心中的复仇计划一日日强烈。有一天,他抽空约伍毒等一帮兄弟出来,在聚友楼餐馆订了一个包间,想跟兄弟们交流一下想法。虽然他们平时也常有小聚,但因为未达到一定实力,元宇同大都不表露太多意思,只是聊天、喝酒,大家开开心心地玩。按照伍毒给的信息和行情,目前,要请人报仇,打断一条腿伍千块,两条腿一万;打断四肢两万。要一条人命是十万。这是熟人价格,不熟,还不一定接单。另外,要提供对方的照片、行踪、落脚点,如果不在县城内,要视情况另外加钱。元宇同想想自已的情况,其他倒是容易提供,就是仇人不在县城,怎么办?要加多少钱?

所以,元宇同要跟伍毒仔细聊聊。包间里,八兄弟到齐,先喝了一通酒。元宇同傍着酒气,把自已的想法说了一下,一个兄弟立刻说,哪有那么复杂?你盯着他来了县城,我们兄弟把他偷偷地做掉就是了。另一个兄弟说,对,先把他两条狗腿打断,花什么钱?我们自已动手。接着大家纷纷说,干脆我们八兄弟摸回你老家去,把这些狗杂种一个一个宰了算了。趁着酒气,个个兄弟都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感动得元宇同连连作揖。早先在农村被人百般欺凌,倍感人生无望,感觉世界一片冰凉。想不到,在这熙熙攘攘的城里,在茫茫人海中,竟然有一帮如此讲义气的兄弟,如此热心肠的好人。这令他找到了公平,感受到了社会的正义,真是朗朗乾坤、浩气长存!正义哪容践踏呢?他感觉霎时间,整个包间充盈着浩然正气,充盈着人间温情,恰如上帝降临了人间,带来了无限的爱意与光明。元宇同心里,真真切切地被感动了。他动情地说:“兄弟们,我非常感谢你们!认识你们,真是我一生的荣幸。我一个乡巴佬,来到这举目无亲之地,能够得到你们真心帮助,我真是无比感动!你们都是正义之士,大家的仗义我终生难报。但是,既然我们亲如兄弟,我也不能因为我的事拖累大家,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越来越好。所以,我们一定要想个万全之法,保证大家的安全。我想,我们还是听听伍毒哥怎么安排吧。”大家都说,好。然后,伍毒正正嗓音,说:“其实,阿同说得对。大家都是兄弟,都不希望受连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按照原来的计划,还是请人做的好,阿同也准备了那么久了。具体的做法,我跟阿同商量,你们就不要参与了,听都不要听,免得以后对你们不利,知道吗。”

事情基本上就这样敲定了。伍毒告诉元宇同,先抽时间回家把那些仇人的情况摸清楚,拍好照片,搜集好资料,要确保万无一失。“那边我会去说。”伍毒说,“其实,所谓的什么杀手,都是我的兄弟,也是行侠仗义之人。当然,他们也要养家,钱是一定要给的。这些都好说,你放心吧。”

元宇同吃下了定心丸,把牛杂档托付给一个兄弟暂时看管。第二天一早,他便偷偷地潜回了老家。回家见到了爸妈,把爸妈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元宇同不便明说,只说这几年在城里干累了,想回来休养几天。爸妈听了很高兴,急忙忙地要弄好吃的给元宇同,元宇同也不动声色,吃了饭,好好陪爸妈聊天。不料,在聊天过程中,元宇同妈妈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去年秋天元宇同爸爸在田垌劳作时又被黑古打了一拳。黑古,就是那个仇人!这狗杂种还敢打人?岂有此理!元宇同一听,心里暴跳如雷,巴不得马上去把他杀了!但是,一想到爸妈,又怕他们担心,再想到此行的目的,只得强忍怒气,立刻加快了调查速度。他日夜不停地对黑古四兄弟全家,进行了全方位的跟踪调查,对四家二十一个家庭成员全部拍了照,分门别类一家家建立了档案,待机会成熟,定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全部灭了门!

做完了这些,他若无其事的与爸妈告了别,回到了城里。

回到城里后,元宇同立刻把情况跟伍毒说了,把资料交给了他,还特别提到自已父亲又被黑古打的事,希望能快点动手。伍毒听了,也异常愤怒,即刻着手去安排。

这时候,天气已经到了初冬,略微有了点凉意。元宇同心不在焉地继续做着他的牛杂麻辣烫。那天晚上,到下半夜时,突然起了风,感觉有点冷,元宇同在等楼上KTV的人下班,等那些人走完了,他便可以收摊回去了。大约两点钟的时候,眼见人已走完,元宇同准备收摊。正在这时,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年轻女孩,拉拉扯扯,踉踉跄跄,踩着八卦步走向他的摊前。女孩带着醉意叫:“我要吃麻辣烫,你走开。”边说边推开那男人。那男人抱着她不放,叫骂着说:“吃个×!”边说还边强行把手伸进女孩的胸口摸她的胸。女孩大怒,一把推开他,把男人推倒在地。男人爬起来,跑过来对着女孩就是拳打脚踢,还抓着女孩的头发不放,把她拖到了地上。女孩被打得愤怒地大叫,拼命地还击。看到这里,元宇同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几天他心里正窝着一团火呢。他于是大喝一声:“住手!你怎么能这样打人?”他直奔男人,一拳把他打在地上,把女孩扶起来叫她站好。那男人见一个小贩竟然敢出手打他,马上爬起来指着元宇同骂:“你他妈的狗杂种,敢打我?你的档口还想不想要?你妈的逼,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他突然跑过来,一脚就把元宇同的牛杂档踹倒了。霎时间,滚烫的麻辣烫流了一地,一串串的牛杂也倒了出来,一股浓重的麻辣味满街乱窜。其实,此时的街上已根本没有了人,就只有他们三个,在清冷孤单的路灯下演着这出好戏。见档口被踢翻,元宇同这时已经毫无顾忌了,一手抓住男人的胸口,一记当面拳,把男人打得鼻血直流。他还不解恨,指着男人骂:“你不是说让我开不了档吗?好,这档口不要了,你给我吃掉它算了。”他边说边把男人按在洒满麻辣汤牛肉串的地上,抓住男人的头发,把他的脸、嘴巴压在地上,让他像狗舔屎一样地去吃那些红红的、烫烫的汤汁。这时,女孩在旁边看得过瘾,大叫道:“好,叫他吃屎!这畜生!”元宇同打够了,解了气,拉起女孩就跑。边跑边对女孩说:“快跑,等下怕警察来了就麻烦了。”女孩还带着满身酒气说:“怕什么,怕个屌。”但还是跟着元宇同猛跑。

他们跑回了元宇同的租房,惊魂未定,大口地喘气。等到平静了下来,元宇同才觉得不妥,两人素不相识,孤男寡女的,怎么能呆一个房间呢?但不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出去又怕被警察抓,怎么办呢?那女孩说:“哎呀,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洗干净去休息吧,我在这厅里沙发上坐一坐就天亮了。天亮后我打个车溜走,你就不要出门了。恐怕我们都得躲一段时间呢。”元宇同想一想也对,想不到这女孩还有点头脑,处理事情这么清醒,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这女孩就是宋天云。她出生在贵州山区一个贫困家庭,没读过书,十六岁就出来打工了。在南方好几个城市呆过,进过工厂,做过保姆,在沐足店做过,也在美容店做过,然后还去了酒吧,最后到这里进了卡拉OK做陪酒、混夜场。总之一路心酸一路泪。这还不算,最大的悲哀是:她家里背负了巨额债务。按照她的计算,他们全家这一辈子都无法还清这些债务。那怎么会背那么多债呢?她说,她哥哥结婚,花了40万彩礼钱;她爸爸得了尿毒症,花了20万,现在每天还要花钱吃药。这些钱,全部都是借的,有些还是高利贷。为了还债,她才不得不很小就跑出来打工了。多年来,不管如何拼命,每个月也只能还利息,仅仅还利息就已经把她们全家压垮了。她说,去年,有一笔30万的债务逾期很久了,债主追得要命,天天去我家里闹,闹得我爸妈都不想活了。我一咬牙,偷偷地卖了一个肾。你知道吗,医生千交待万交待,叫我千万不要喝酒不要熬夜,说要是这个肾坏了你就没命了。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偏偏还就在夜场上班,天天喝天天熬夜。我想,如果我死了,能够把债还清,不用爸妈那么辛苦那么担惊受怕,那么,我死了也值了。宋天云说完,哇哇哇地大哭。

元宇同想不到,还有比他更悲惨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小女孩。这世界还有人道、还有人情吗?宋天云说,这世界不公平,一有钱就有钱得不得了,一没钱就没钱得命都没有了。怎么就没有人帮一帮穷人呢?说实在话,她说,我虽然没有钱,但是遇到比我穷的人,我还是一定会帮她的。我最见不得的就是那些势利眼,那些倚强凌弱的人。她说,我虽然在夜场做,但是我绝对不允许别人侮辱我,谁敢侵犯我,我就跟他拼命。这点志气我还是有的。人穷不能志短!她挥挥拳。

元宇同越来越感到,宋天云十分对他的口味。他们两人所见居然如此相同,憎恨一样分明。两人越来越合得来,惺惺相惜,相依相靠,互相同情,相互取暖。最后,元宇同竟然决定:把自已的全部积蓄,一咕脑全交给宋天云,让她把家里的债还了。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伍毒,说:“这仇先不报了。因为还有更悲苦的人,还有更需要帮助的人。这世界虽然充满了仇恨,但是我想,应该也有爱的存在吧。”伍毒愣了愣,突然说出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看来,爱的力量还是大于仇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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